这一次曹杨氏躲不开了,一边命人撤下屏风,摆下香案,另外一边换上为朝廷所旌表的命妇大装,由丫鬟搀扶着,行了三跪九叩首的君臣大礼,跪倒听宣。
旨意是六福赍来的,当众打开,高声宣读,大意的说,泽州府高平县曹杨氏,心念朝廷,情真恳切,此番御驾西幸到省,奉献本族所有晋景园府邸一座,以为帝、后驻跸之地。朕听闻此节,不胜欣慰之外,更为晋省有此等识体知情之人感佩,今特降谕旨,宣本府主人曹杨氏,入园陛见云云。
听六福高声颂念完旨意,曹杨氏楞了片刻,一时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曹杨氏,还不接旨吗?”
“啊民妇,领旨,……”曹杨氏跪在地上,碰了个响头,然后伸直双手,等待授受。
六福把圣旨叠好,交到她收好她的手中,“曹杨氏,皇上的旨意已经传到,你且整理仪容,随我进园子,面谢皇恩吧?”
圣旨在手,不容曹杨氏再做它想,失魂落魄的爬起身来,低低的声音说道,“这位……公公,能否容民妇……和府中人告别一番?”
六福点点头,“还请曹夫人快一点,可不敢让皇上久等啊。”
“是。”曹杨氏答应一声,转过头来,面对着曹符章和曹庆福,惨然一笑,一派西子捧心的娇媚神态,映入二人眼底,曹符章不提,曹庆福却心中愧疚起来,思及自己和肃顺连番设计,终成今日局面,今天分别,怕是今后,永无再见之日了“太太?”
“上天生我这副容貌,本就是引致祸端的根苗”曹杨氏美目含泪,轻声说道,“道光三十年,我于归曹家,不久之后,老爷请人为我排八字,大叔,你可还记得吗?”
曹庆福不明白她为什么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事情当然是有的,而且还是他亲自经手——道光三十年,小夫妻完婚之后,正在新婚燕尔,甜中掺蜜的时候,有一次,泽州府城来了个算命先生,自称熊耳山人星命和参,谈人休咎,无不灵验,所以设砚不久,已经轰动城里城外,都叫他半仙人。
曹家老太爷也是突发奇想,命人套车,把这个熊耳山人从泽州请到高平县府中,为自己、儿子、媳妇算命。先给老太爷算,是既富且贵,一生没有坏运;然后给少公子算,这下糟糕了,“苦命一条”
熊耳山人说,“腰缠十万,不能享用一钱,好比生了膈的病人,一桌子山珍海味摆在眼前,吃下去胸膈之间会不舒服,非吐不可。这不是苦命是什么?”他又说,“而且,英年不久,没有儿子送终——这还不算是苦命吗?”
曹老爷大感不服,但又不能不承认,熊耳山人所言,并非虚妄:他得子甚晚,一方面疼爱有加,一方面又要儿子早早的担起族中事物,故而年纪轻轻,就要代父奔劳,远走各省,把持往来买卖,舒心的日子,着实是没有过上几天。
最后又拿出媳妇的八字,给来人批点,这一次的推算,可当真让熊耳山人犯了疑难,沉吟良久,不出一字,只见他攒眉苦思,欲语还休,神态令人很觉得不安。
曹杨氏不能见客,在屏风后坐着,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正欲派人去问,那熊耳山人忽然一拍桌子,大声说道,“怎么会弄这样一个八字来开我的玩笑?”
众人大为不悦,便说道,“这话可说错了。请您来,问一生的事,这是何等大事?为什么要开玩笑?开你的玩笑,岂不就是开自己的玩笑了吗?”
“时辰记错了不成?”
“那是我自己的八字,从小不知道听父母说过多少次,怎么会记错的?”
“那就奇怪了。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八字,以女子而*台垣,有执政天家的气象,虽犯披麻煞、贪狼煞,不过有福星照命,两煞反为所用。乡里人家的妇人,怎么会有这样的命?”
不但熊耳山人不信,就是曹杨氏自己也不信,又问道,“那,请您算算,我命中有几个儿子?”
“有两男一女,而且落地就是贵子。”
这就越说越不像话了,先说曹家少爷命里无子,又说曹杨氏命中有两子一女,难道做太太的,自己一个人就能够生出来的?于是大家都笑熊耳山人不灵,不过是江湖骗棍,蒙蔽无知乡愚的,几两银子,将他打发了出去。
如今听曹杨氏突然又提及此节,曹庆福心中一动,难道当年之事,竟是应在今日了吗?
只听曹杨氏低低的声音说道,“三伯,日后……等你回到族中之后,传我的话,族中一切全交由曹庆福曹大叔——族中大小事物,凭他一言而决”
“弟妹……”曹符章大吃一惊,曹杨氏怎么会做出这样的决定的?
一乘小小的软轿,抬着曹杨氏直入晋景园,轿子停稳,六福打起轿帘,“曹夫人,请下来吧。”
到了此刻,已经容不得曹杨氏再有退身余地,颤抖着脚步,走进皇帝临时的寝宫,这里本来是园子中的正屋,当年是曹家父子用来接待往来宾朋的地方,一进门,就能够闻到如兰似麝的清香,堂屋的正中,摆放着一炉线香,袅袅青烟,蒸腾而上,入室闻到的香气,就是从这里传出来的。
曹府也素称豪奢,起居用度或者不能比诸天家,但中华及外洋器用之物,无不齐备,各地所产线香,也是曹杨氏深爱,但这一炉香,任她如何分辨,也是辩察不出,到底是何品类?于此,也只好慨叹,富贵莫过天家了。
两边的暖阁前,各自悬着黄缎为面的棉布门帘,六福引着她,撩起西暖阁的门帘,用手向里一指,低声说道,“进去啊”
曹杨氏迈动双腿,进到暖阁中,屋中有五六个人,几个人跪在地上,;站立者是个年级在二十岁上下的女子,面容姣好,眉目灵动,虽然没有见过,但也听人说起过,这就是在皇帝面前最最得用的惊羽姑娘了。
皇帝盘膝坐在铺着同样明黄缎面的软炕式的宝座上,一边的矮几上放着一顶红红绒结顶的八角小帽,帽檐上镶着一块碧绿的玭霞,曹杨氏是识货之人,她知道,这一块玭霞是祖母绿质地,还不用提是御用之物,单指材质本身,就已经价值连城了。
“……就着赵光和许乃钊入值吧。”皇帝说道,“他们两个人虽然都是朝中耆宿,但入值军机处,怎么说也都是新近之资,政务上的事情,孙瑞珍,你是军机处的老人,日后多多教诲。至于他们的遗缺嘛,许乃钊不提,刑部那边,着郑敦谨升任刑部尚书;下去之后,交内阁明发,等朕回銮之后,就让他们入部视事吧。”
“是。臣都记下了。”孙瑞珍碰头答说,“皇上,福建巡抚疾奏,本省藩司朱其镇出缺。请旨简派。”
第13节入宫(2)
第13节入宫(2)
第13节 入宫(2)
“就让翁同书去。朕看他不是那等律法熟通,可以人尽其用、久掌秋曹的,免去他刑部左侍郎之职,改任福建藩司。”皇帝偏腿落地,六福上前跪下,拾起靴子,伺候他蹬上,“还有,今后刑部那边的差事,用人制度上,要大加整改。不是朕说你们,翁同书理学传家,从来以君子之术持身,这样的人,到了刑部,如何能够使公事恰然,上下敬服?”
皇帝的火气来得没有丝毫征兆,大臣有荐才之责,然而朝廷用人,权柄操之于上,一切都是皇帝做主决定,今儿个这是怎么了?怎么把板子打到众人身上了?这时候只能免冠请罪,“是,此事都是臣等失察,荐人无当,未能量才器使,请皇上恕罪。”
“今后啊,刑部那边,上至尚书、侍郎,下到司员胥吏,都要从刑部自身找起,总要律法精熟,而又有任事之能的人担任其责——便如同山西臬司,朱光第这样的,朕以为,就很可以担当重责。”
“刑部的差事,朕西幸初见朱光第之时就说过了,最关百姓小民的心绪——受了委屈,无处投诉,积压在心头,早晚就会逼出祸事来。”他说,“故而朕想,这刑部之事,日后还要下大力气,做彻底的整改。旁的不提,只是这各省每年报上来秋决的人犯一事,就要再三再四的审核和批阅。但凡有一丁点疏漏的,也不可轻易放过——此事,留等日后回京,朕再和赵光说。”
这一次增补赵光和许乃钊入值军机处,后者是自己当年登基之后首先为青眼相加的大臣,调任枢庭,更多的是一些酬庸之法;而赵光则不同——刑部的公事,最干百姓心绪,处置得公平与否,也是处处牵挂小民情怀,故而,他已经开始有意,要在大清朝实行初步的法制改革了——当然,这样的话是不必和朝臣明言的,一切,都等到日后回京再说吧。
说了几句话的功夫,肃顺碰头说道,“皇上,于吴衍等当年盗卖官粮一案,晋省十六家商户明知非分所得,仍自以利益为关注,……”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阎敬铭第一个才出言反驳,“皇上,旧有之事,早已经尘埃落定,如今又何必提他?更且说,翻起旧案,非盛世所以,亦于皇上明德有玷啊”
皇帝要肃顺再翻旧案,不过是亲近佳人的借口,如今目的达到,倒也不必穷追不舍,倒也不必穷追不舍,但眼见阎敬铭如此急迫,反倒激起胸中的一团负气之感,“你这叫什么话?难道朕日前命肃顺办理此事的时候,你就不知道因由?说什么旧案不能重提,只怕是你阎敬铭受了山西商贾的好处,怕翻起旧事,给人家追债的讨上门吧?”
阎敬铭目瞪口呆,他的清正廉洁在京中是有名的,当初为山西百姓直言,也只是看在桑梓之情上,如今皇上怎么这么说话?“这,……臣……”
“行啦”皇帝一句话出口,心中大悔阎敬铭的脾性他不是不知道,何苦口出这样的伤人之言?但皇帝是不能认错了,草草摆手,“都跪安吧,朕累了。”众人不敢再说,肃顺、文祥领班,碰了一记响头,躬身退了出去。
皇帝扬起脸来,瞅见了怯生生矗立的门边的曹杨氏,她穿了一身灰色布衣布裙。戴的是银钗银耳环,仿佛有孝服在身。而朝见皇帝是不准穿孝的。
但看到第二眼,不悦之意,一扫而空,脸上浮起淡淡的喜色,这是第二次见到清史有载的曹寡妇了,上一次是在皇后的寝宫里,匆匆一晤,未能辨识真切,这会儿倒可以清清楚楚的灯下观美了。
她有二十二三岁的年纪,脸上身上,没有一寸不是女人——皇帝只有这么一个笼统的感觉,虽然所见的只是素色布衣,却似目迷五色,无法细辨了。
六福站在皇帝身后,用力在空中挥挥手,示意她行礼,曹杨氏这才如梦初醒,敛手在腰,盈盈下拜。“民妇曹杨氏,叩见皇上”
曹杨氏生了一双玲珑的小脚,往日行走动作,都有丫鬟在旁服侍,今天要行君臣大礼,难免受累,惊羽在一边看着不忍,有意过去帮忙,为皇帝的眼光制止了。
一直等到行礼完毕,曹杨氏额头渗出密密的细汗,喘气息息,令人望而生怜。“过来朕看看你。”
曹杨氏不答。站起身来,去到皇帝身旁,抬眼看了一下,随即低下头去。
抬眼一瞥,疾如闪电,而皇帝已发觉她眼中有着说不出的复杂表情。好灵活的一双眸子他在心中说,而口中问的是:“为什么穿得这么素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