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
“皇上,咸丰二年,奴才蒙皇上捡拔而起,常伴君父,数载而下,奴才深知,这数年来皇上屈己从人,为天下百姓计,为列祖列宗江山社稷计,宵衣旰食,多方筹谋,方有今日海晏河清,小民安守本分的盛世气度。”他喘了口气,继续说道,“奴才虽读书不多,但也常听府中清客对奴才说,似皇上这般,以天下为重的圣君,不要说上古三皇五帝,前朝的什么唐宗宋祖不能比拟;就是我朝皆称圣明的圣祖仁皇帝,宜乎也要瞠乎其后了”
“当年圣祖皇帝,平三番,治黄河,丰功伟业之余,也有承德避暑山庄、圆明园肇建之行。而皇上却从不贪图享乐,圣心所念,俱是国计民生。奴才……”肃顺半真半假的吸了吸鼻子,做出一副泫然欲泣的腔调,“奴才多年来几次想进言,又恐误了皇上一片爱民之心,故而轻易不敢奏陈。此次奴才怎么也要说了:皇上为天下人辛劳十年之久,是天下人都看在眼里的,也正是该到了享受天家富贵的时候了”
“呸”皇帝迎头啐了他一口,“什么叫‘应该到了享受天家富贵的时候了’?难道在你这奴才看来,朕已经到了七老八十,除却享受,什么也做不得的年纪了吗?”
“不不不不奴才怎么敢这样想?”肃顺暗骂自己言多有失,急忙辩解,总算他有几分急智,“奴才是想说,皇上政余闲暇,若是能放开怀抱,休养生息,更加能够延年益寿,长生不老”
不但是皇帝,就连一边侍立的惊羽和六福几个,也为他的话逗得忍俊不禁,“起来吧,你这狗才”
“奴才言语失节,请皇上恕罪。”
“其实,你的话也并非无理。所谓文武之道,一张一弛嘛。”皇帝挺直了胸膛,深深地吸了口气,对他说道,“其实,朕何尝不想放开一切,安心享乐一番,只不过,国家现今虽然百业兴旺,百姓终究还是困顿已久,朕又怎么好为一己私欲,……”
“皇上乃是天子,并无私事可言,又怎么能说是一己私欲?”肃顺立刻说道,“皇上就是责罚奴才一个大不敬的罪名,奴才也要大胆反驳一次。”
皇帝使劲瞪着肃顺,后者不敢和他做刘祯平视,但笔直的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任由皇帝的眼神在他身上来回扫动,良久,他摆摆手,“此事,户部那边怎么说?”
肃顺心中大喜,知道有这样一句话,就说明皇帝终于还是动心了。“回皇上的话,奴才还不曾和户部会商此事,不过奴才和内务府的旧日同僚议定过,起这样一处园子,不会超过三百万两。”
“这么少?”一句话出口,皇帝就知道自己口误了,“朕是说,怎么这么多?”
肃顺心中暗笑,面上丝毫不露,“奴才和内务府的同僚商议过,很多地方,都是可以借用当年旧有景观,全然新建的,不过十之三四而已。故而花费也不会太多。”
皇帝沉默良久,终于摆摆手,“此事,再议吧,朕再想一想。”他忽然转过身来,对肃顺说道,“还有,你现在是山西巡抚,少和内务府那些人掺和”
“喳”肃顺朗声答应着,又追问了一句,“皇上,奴才请皇上的旨意,内务府现今所造的,园子的烫样,可还要接着做吗?”
“烫样?什么烫样?”
烫样是由雷廷昌在亲自动手,逐一施展家传技巧。说起来,这样的工作和后世所常见的搭积木、七巧板差不多,烫样做成之后,绝对不是死硬呆板,相反,每一处景致、每一间房舍,都是能够自如活动的,而且,若是皇帝不喜欢哪一处景致,哪一间殿阁,都可以随时取下拿走,不会于整体有任何影响,更加不会出现需要回头返工的情况。
当时肃顺和明善筹划时,雷廷昌连参议的资格亦不具备,一朝权在手,为了自炫才能,当然要修改图样,希望更能迎合皇帝的所好。
“雷老兄,”明善向他说:“皇上不喜欢大内,只爱住在园子中,原因很多,第一,大内的宫殿,死气沉沉;第二,宫内有许多前朝的妃嫔,规矩又严,皇帝有礼法拘束,处处不得自由。如今建造新宅,一定要顾到皇上不喜住大内的这两个原因。”
“嗯嗯”雷廷昌沉吟着答说:“我知道了,新宅第一,要新奇;第二,要隐秘;
第三,还要方便。”
“对对一点不错。雷老弟,你就照这…再去动脑筋,修改图样。”明善又说:“既要隐秘,又要方便,好像有点矛盾,恐怕不容易做到。如果做不到,宁可要隐秘,方便不方便再说。”
“我去想法子,大概做得到。”
“不是大概做得到,是一定要做到”肃顺在一边说道。
第144节初议修园(4)
第144节初议修园(4)
过了有十来天,烫样的工作终于完成了,摆放在肃顺府中,请众人围过来,一同观看,只见后厅一张大方桌,桌上摆着一圈用硬纸折熨而成的房屋样子,门窗隔间,无不具备,只是具体而微。
“你仔细看看,其中有何奥妙?”
明善初看,一无妙处,围着一座大殿,左右两列曲尺形的平方,平淡无奇,定睛细看,发觉结构奇特,穿门入户,有着意想不到的境界。看似无路,一折却又别有天地,再用手去推动,千门万户,上处右通,想来隋炀帝的迷楼亦不过如此。
“原来这就是隐秘”明善恍然大悟,“这就是方便。地在宫外,来去不受限制,是方便,重门叠户,谁也不知道皇上住在哪里,是隐秘。”
“就是这话”雷廷昌劳作数日,终告竣事,心中大有得意,在一旁解释道,“不过方便,不仅止于外来方便,到了里头也方便,因为有许多捷径,一时也说不尽,且先请示了皇上再说。”
“慢慢等我先弄明白。”
明善和肃顺几个这天在肃顺家从下午开始,便琢磨这一圈模型,将出入道路,隐秘机关,以及哪栋房屋可做哪种用处,搞得清清楚楚,想得明明白白,方始罢手。
“这座样子,怎么送进宫去?”
“拆卸装箱。”
“好你动手”肃顺说道:“下午我再通知你;你别走开,只在家候着。”
这是五月底的季节,白昼还长得很,明善和雷廷昌并内务府的司员等得黄昏将近,未接通知,料想这一天是无事了,正待冲个凉吃晚饭时,只听门口人声嘈杂,随即有个小厮,慌慌张张来报:“大人,大人不好了,万岁爷要来”
万岁爷要来,有何不好?明善喝一声:“胡说”
“真的,是肃大人派人来通知的。”
明善和雷廷昌不暇跟他答话,匆匆出厅。果然,正有七八个小太监,不问青红皂白,将肃顺府厅上的陈设,胡乱堆弃在屋角,拿扇屏风一这;将随身携来御用的法物,以及黄绘绣龙的桌围,椅披。帷帐等等铺陈起来。其中有个姓吴的太监是头脑,跟明善相识,迎上来急急说道:“明大人,万岁爷在路上了你什么也不必预备,只关照府上大小回避,厨房里多派下手接应,你自己快去换衣服”
“是,是多承关照。”
明善如言照办,刚换好衣服,皇帝已经骑马到门——为的是出宫微行,服饰不能不换,着一件大红丝图花的箭衣,下穿青袖散脚裤,裤脚塞在羊皮短靴中,形似灯笼,是时下纨绔子弟最风流的打扮。
“奴才明善接驾”
“起来、起来”皇帝拿皮马鞭,轻轻在明善肩上敲了两下,“朕来看看你的样子。”
这一下明善才想起,误了一件大事,张口结舌,无以为答,幸好同来的肃顺了解,“回万岁爷的话,样子做得很精细,怕损坏,是装在箱子里的。”他说,“请万岁爷先吃点水果,消消暑气,奴才叫明善赶紧预备,不必多少工夫就可以抬上来看。”
“是、是不须多少工夫。”
皇帝不答,甩着马鞭,直往里走,肃府厅上正中已设下一张细藤靠榻,皇帝往上一坐,随即打扇的打扇,送手巾的送手巾。擦净头面手臂的汗,有个太监双手捧上一只极大的水晶碗,碗中是红彤彤的冰镇西瓜汁,浮着晶莹发光的碎冰块,皇帝单手接碗就口,只听连续不断的“咕咕嘟、咕咕嘟”的声音,一口气喝干了,一面抹嘴喘气,一面说道:“好痛快”
“天气太热,主子先歇一歇,用两块点心,奴才下去催一催他们。”
“去吧。”皇帝吩咐,“要快一点。”
各种凉菜凉点心早就预备好了的,用食桌抬上来就是,吃过一碗八宝凉粉,一碟冰镇地力糕,就着应时的水果,皇帝慢悠悠的享用着。
这时明善和雷廷昌几个已将‘新园子’的样子,装置妥当,肃顺指挥着,用八个人抬上一张极大的方桌,就放在御榻前面开始讲解。
果然如所预期的,对那两翼回环钩连的平房,皇帝在了解其中的奥妙之后,就像一个聪明的孩子玩七巧板那样,简直着迷了。
然而皇帝还是只知道隐秘曲折十分好玩,犹未想到另有妙用,肃顺自然要指出来,“万岁爷,”他略略放低了声音说:“藏个人在里头,十天半个月没有人知道,哪怕找到了地方,不识其中的门道,近在咫尺亦寻不着。”说着,指点样子上一处转角的房屋,轻轻推了两下,房屋的形状,马上就改变了。
“妙,妙”皇帝心头狂喜,他领略到了其中的奥妙,只要“新园子”建成,不论自己做什么,都可以藏在这里,不必顾虑有何干扰,那是多安逸的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