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廷昌自然客气了几句,说一些场面上的话,接着向明善问道,“大人,这一次传卑职来,可是有什么差遣吗?”
“诚然是有事,要借助你老兄的大才。”明善把他拉到一边,低声耳语了几句,雷廷昌一愣,随即轻笑开来,“请大人放心,若是说旁的,雷某不敢自夸,这烫样之功嘛,自问还不会落于人下。”
“这就对了。”肃顺转身一笑,“先要把烫样做出来,呈到御前,皇上看了满意了,下旨承建,日后做得了,叙功之时,我保你换顶戴。”
“那,不知道大人以为,这座承建的殿阁,以何种风气为先?”
“总要尽善尽美,穷天下所未有的荣华富贵之景。”肃顺说,“你是样式房掌案,讲装修是专工,但那里该摆一座亭子,那里该起楼,那里该凿池子架桥,又是一门学问。你行吗?”
“行”雷廷昌答得异常爽脆,接着又说:“当然也另外找得有人。”
“那好,也省得我再说一遍。”肃顺说,“图样怎么样?半个月之内能不能赶出来?大殿、佛阁照咱们核计的样子画,另外的景致,着实也要费点儿心思。”
“这件事,总要先画草图,……”
话还没有说完,就给肃顺打断了,“所谓术业有专攻,这我管不着,不过,从草图上能看出什么来?总要……”他想了想,有心说‘带雷廷昌到御前回奏’,转念一想,自己现在是山西巡抚,不是御前大臣,连自己面君,都要递牌子,由御前大臣引带,如何再能携一个人到皇上面前去?
明善猜出来了他的难处,接口说道,“你先下去预备着吧,等大人招呼你了,就到前面来。”挥退了雷廷昌,他对肃顺说道,“雨亭兄可是为烫样与景致之事未必能够上承圣心而担忧?”
“你有什么办法?”
“我想,此事也不难,只要把烫样做出来了,请皇上看过,有什么不顺心的地方,当场让皇上指出来,不就行了吗?左右也不过只是一些料子上的功夫,也花不到多少钱?”
“对了,你说花不到多少钱,将来皇上要是准了此事,大把的银子就得花出去,你可有把握?”
“便是没有也无妨的,”明善嬉笑着,“有人能垫。”
这‘有人’自然便是指明善自己,肃顺听他口气太大,惊异之余,不免反感,“老弟,”他用讥刺的口吻说:“你有多少银子垫?”
“大人面前不敢说假话,我是苏州人说的‘空心大老官’。不过,大家都知道有大人撑我的腰,我就放心了。”明善从容答道:“第一,兴工少不得几家大木厂,垫料垫工都愿意;第二,监工采办少不得在内务府还要用些人,他们在外面都挪得动,也垫得起。”
那一顶‘有大人撑我腰’的高帽子,将肃顺罩住了,他点点头说:“这还罢了不过,垫款一时收不回,可别抱怨。”
“钱有的是。只要大人得便跟上头回一声,知道有这笔垫款,要收回也容易。”
这短短两三句话,在肃顺便有两个疑问,第一是钱在那里?第二是何以见得收回容易?当然,明善有一套解释。钱在部库。
他告诉肃顺说,从当年阎敬铭任职户部尚书以来,极力爬梳剔理,每年都有巨额节余,详细数目虽无法知悉,但估计每年总有三五百万。这笔款子,阎敬铭是仿照大清全盛时代的成例,积蓄成数,不轻易动用,专备水旱刀兵不时之需。因此,对外也是秘密的,甚至皇帝都不见得知道。自从总司国家经费出纳的‘北档房’为阎敬铭力加整顿,打破满员把持的局面,指派廉能的汉缺司员掌理之后,他要有意隐瞒这笔巨款是办得到的。
这笔巨款,照明善的看法是可以提用的,只要负责管部的阎敬铭不加阻挠,换句话说,只要说动了皇上,几百万银子,叱嗟可办。
“原来如此”肃顺和阎敬铭在户部共事多年,深知他的能耐,想来明善的话不是撒谎,“对只要皇上点头,就不怕拿不出钱来。”
第143节初议修园(3)
第143节初议修园(3)
接下来便是让雷廷昌画出了一份殿阁的草图,命内务府找人绘在一张淡金色的横幅苏绣上,找一天,由肃顺携着进宫,呈现到皇上面前。
先递牌子进去,然后在朝房的直庐中等待着,身边不时有人出出进进,忙个不休。皇上的万寿节庆将至,虽然皇帝数年来多有不准靡费的上谕颁布天下,但各省督抚却也丝毫不敢当真,从本年正月刚过,龙道上往来不绝的,都是进京来赍送礼物的折差——肃顺在京中多年,这样的事情早就见怪不怪了。
除却礼单、礼物是要送到内务府点收的之外,各省的督抚大员,以道路远近,渐次起身,进京随班祝暇,他算是来得晚的,如两广总督陆建瀛,是五月初三就到京的,一直要等到六月十三,过了花衣期之后,方才会就道南返。
一边坐等,一边想着心事,远远看见贤良门左近,有人影闪动,肃顺眼睛尖,识得是载垣几个人,军机处散了,接下来就是到召见各省进京的官员了。
果然,不到片刻的功夫,内侍传召,山西巡抚肃顺、陕甘总督张亮基,并陕西巡抚曾望颜同班觐见。
三个人整理一下仪容,由僧格林沁做带引大臣,一路到了慎德堂中,进到暖阁,皇帝正端坐在御案后看折子,几个人都是做老了官的,这等君前仪注,不会有半点窒碍,摘下大帽子,也不敢抬头,轻打马蹄袖,跪倒行礼,“署理陕甘总督臣张亮基、署理陕西巡抚,臣曾望颜、署理山西巡抚,奴才肃顺,恭请皇上圣安,万岁万岁万万岁。”
“张亮基,曾望颜,朕看过你们在任上给朕上的折子了,陕西之地,固然贫瘠已久,亟需与外沟通之术,但铁路一事,耗费靡辸,从西安到北京,总有两千多里地吧?比之江宁铁路、京保铁路长上三五倍不止,若是事先拿不出一个完全之策,保证在铁路构建的同时,不至于为大量抽调民夫,伤时害农,在西北之地,建设铁路之举,便不能轻易动工。”他说,“损一经治一经的事情,朕是不做的。”
“是,圣明无过皇上。”张亮基说道,“臣也以为,此时言及铁路构建之法,在西北之地,为时尚早。”
“曾望颜,”皇帝叫着他的名字,向下看了看,“你还是第一次进京来吧?”
“是。”曾望颜骤睹天颜,心中正在打鼓,听皇帝问及自己,迟疑了片刻,赶忙碰头奏答,“臣曾望颜,叩见皇上。”
“朕记得你是先皇二十二年的进士,从省内臬司一职,提拔而起的,是不是?”皇帝当政日久,威望愈增,很多外省进京来,为自己召见的官员经常有吓得说不出话来的,见得多了,也有了心得。这种情况下,不好严厉,只得以温言抚慰,“上一年行文陕西,缉拿在逃钦犯,旨到之日,不足三天,就将靳祥拿获归案——可见你在省内,于刑名一途,还是有所心得啊”
“臣代天守牧,不敢不竭尽绵薄,上年之事,全靠总督张大人指挥若定,钦犯靳某心底慌乱,故而为臣所派吏员拿获,这都是臣秉承皇上谕旨……”
他这番话说得昏天黑地,肃顺在一边跪着,几乎笑出声来。皇帝也很觉得好笑,摆摆手,打断了他的话,“西北之地,古称贫瘠,百姓多不识字,但治下刑名、钱粮两端,最是关碍百姓生计。钱粮赋税暂时不论,只说刑名案子,孰是孰非,百姓心中早有自己的一本帐,朝廷审案,断得公,百姓无话可说;断得稍有偏袒之处,心中不满之情,最后只会落到朝廷的身上故而你们的职司所辖,虽是以民生为主,但这等事关生死的刑名各端,也要更加小心料理。”
“今年且不提,从明年开始,朝廷会再有旨意,省内凡是出了命案,除却每年交部论处之外,朕还会降旨,着各省臬司衙门,认真复核,确定再无隐晦各端,验证情真罪实之后,方可奏详朝廷。”他说,“若是在刑部推详之际,再经发现有因为办案人员马虎大意,使不该问罪的问了罪,朕第一个就要问省内臬司及督抚大员的责任——这一点,你们要千万记住。”
“是,皇上天语训诲,教臣等以行政之道,首在实事求是之法,臣当谨遵圣谕,奉行不悖。”
“明年朕将西巡,以太原为终点,到时候,你我君臣再行会商国事吧。”
张亮基一愣,皇帝明年要西巡?事先没有听到半点风声啊?其时容不得他多想,赶忙碰头,“是届时臣必将率陕西臣民,恭迎圣驾”
皇帝点点头,不再说话。君臣见面不能冷了场面,僧格林沁看看时候差不多了,吩咐一声,“跪安吧”带着张亮基和曾望颜退了出去。
肃顺却没有就走,看皇帝略显疲倦的站直了身子,他也顺势爬了起来,“皇上?”
“哎?你还没有走?”
“是,奴才今儿个来,是专程为皇上献宝的。”肃顺笑眯眯的说道,“宝物不曾呈上,奴才不敢就此跪安。”
见了一上午的臣工,谈及的都是国家大政之事,虽然这是不可有一日或缺的,但多年下来,在初始的新鲜和荣耀之后,他只感觉这越来越变成了一项苦差事:彼此一本正经,不敢有丝毫亵渎处,太过无趣了听肃顺说献宝,皇帝眼睛一亮,“是什么宝物?可要和你说好了,若是朕看了心中不喜欢,不但无赏,还要罚你”
“皇上放心,若不是真正的宝贝,奴才又岂敢请皇上龙目御览?”他向六福使了个眼色,后者靠近过来,和着他取出卷轴,逐渐在皇帝眼前展开来,皇帝认真看去,眼前一条横幅,施朱敷彩,重楼叠阁,鲜明异常。乍一看以为是请画工描绘的圆明园景致,认真看看,方知道不是的,画中图案所展现的,是从来不曾见过的殿阁回廊,处处精心设计打磨,整体的离宫别苑,倒像是空中楼阁一般。不过唯一有点不过瘾的,便是只有画图,并无实际,未免有画饼充饥之感,“这是什么所在?朕似乎看着有点眼熟呢”
“圣明无过皇上,这里本来就是圆明园中胜景之一,只不过,奴才想,圆明园中各处景致,都是圣祖、世宗、高宗三朝祖宗费劲心血,传继而下,数百年来,虽偶有翻修,终究难掩风雨侵蚀之破败,故而奴才斗胆,于其中一景,略加修缮,恭呈皇上御览。”
“嗯,嗯。”他一面说,皇帝一面频频点头,“这里到底是哪里?”
“回主子话,这里便是昆明湖畔,万寿山清漪园的所在。”
“啊是了。”经他提醒,皇帝逐渐辨认出来了,诚然,正是清漪园左近风光,不过比之原来,又有着很大的不同,很多殿台楼阁,都是以前没有的,大约的数一数,足有一两百户之多兴奋劲一过,又觉得不妥:这样大的一片园子的整修翻新,得花多少银子啊?一想到这里,他的精神又有点落寞了。
肃顺看出来了,却故作不知,小心翼翼的问道,“皇上可是不喜?有哪一出不合圣意,请皇上吩咐下来,奴才下去之后,命他们……”
“倒不是不喜欢,只是,要是这样一场折腾的话,花费太多了”
肃顺有意追出皇帝的这句话,闻听之下,立刻跪倒下来,“皇上,奴才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