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现在,性命无忧不说,仕途又多有展布——若是他的话不为虚妄的话,更加可以看得出来,皇帝对其人的赏识和爱重——天下这么多好地方不去,好端端的到西北去?那里一片黄沙瀚海,又有什么好看了?
只怕这一次到西北巡幸,再回来的时候,一纸上谕,调肃顺入京内用,也就是指日可待了眼看着即将大用的一锅冷灶,这时候不烧一烧,更待何时?
肃顺虽然极聪明,但也料不到明善打着这样的主意,给他几句话说得心情大好,笑着摆摆手,做出一副不以为非的表情,“老兄请坐,请坐。”
“是。”明善这才敢归坐,眼睛一眨不眨的望着他,等候问讯。
“那,依你之见呢?如今想反悔怕已经是来不及了,左右还有一年之期,老兄总要为我谋一个补救之道啊”
“以我想来,若是要新为皇上盖一处园子,倒不如就建在这京中。”
这样语出偏锋的一句话,让肃顺的精神一振,“这话怎么说?”不等明善答说,他又问道,“怕是不行的吧?你想想,如今城中不提,城外有圆明园,汤山;有围场,有飞放泊,若是再起一处园子,不提地方找不找得到,就是找到了,只怕那些清流,又要上折子说话,可怎么躲得过去?”
“地方怕什么的?圆明园中就有。”明善笑着说道,“大人敢莫是忘记了吗?昆明湖边上,的清漪园,是高宗年间修建而成的,本来是给高皇帝奉养圣母皇太后和后妃各位主子,用来观演水军阵法之地的吗?皇上多年来,从无巡幸,早已经有所破败,如今正好把它拿来,整饬一番,做殿阁地基,岂不是物尽其用?”
肃顺眨眨眼,想起来了,诚然,清漪园本来是高宗皇帝为了奉养皇太后天年所建,殿阁所建在是万寿山,居高临下,俯瞰昆明湖,高宗当政的时候,每年五月端午,都要在湖中做龙舟竞渡的庆典,甚至还有调派兵船,在湖中演练水师阵法——实际上,这只不过是一些自己哄自己玩儿的嬉戏而已。
等到继任的仁宗、宣宗几任皇帝,都是秉性刻苦,不忍、情况也不允许他们再有这样过于铺张的举动,便多年弃置不用了。听明善的一番话,倒是让肃顺觉得,此议大有可行处:旁的不必提,皇帝登基十年来,例行简约,国用日足,户部的银库中,压库银总有三千万两上下,这还是国家正用款项,皇帝的私人府库,经过这十年的积累,……总数多少肃顺不知道,但在咸丰八年离职出京之前,就已经有了不少于两千余万两这么多银子,动用半数,大约一座人间仙境般的殿台楼阁,就可以凭空出现了吧?
但他也明白,以上种种,都是自己和明善在暗室之中所做的白日美梦,报到御前,只要这位主子一摇头,就全然休矣。而且,更主要的是,二人所议论的,都是在京中所行,和自己刚才问及的,山西接驾事宜全然没有搭界处,倒是怎么样认真筹划一番,使这两处地方,都能做到融会贯通呢?
第142节初议修园(2)
第142节初议修园(2)
肃顺回到府中,龙汝霖、陈孚恩、黄锡等几个人知道他回京为皇上祝暇,顺带述职,只是不想这么晚还不曾退值出来,是不是皇上有什么体己的话和大人说,耽误了时候?
等他的轿子抬进府门,众人起身迎了过去,“给大人请安。”
“都起来吧,起来吧。”咸丰八年,皇上命内务府、户部、宗人府派司员,将肃顺多年来宦囊所得,悉数抄没,仅有的一点赏还之物,还是给他的两个姨太太和孩子用来度日的,家境一下子败落下来,幸好有端华住在不远,两夫妻感念他当年援手之德,先把肃顺的两房妾室和孩子接到郑王府中,其他的,在这几年中慢慢置办,旧貌方才得以悄然恢复。
听说阿玛回来了,十二岁的徽善一步从厅中越了出来,口中大叫着‘阿玛’,跑过来给他请安,肃顺父怀大慰,和孩子说了几句话,问一问近来的功课,徽善一一答了。
“用过晚饭了吗?”
“还没有呢儿子和额娘想等阿玛回来之后,一起用。”
肃顺一皱眉,下午和明善的一番说话,让他的精神全数灌注到了未来一年的大事上,实在没有心思和家人共聚,在一边的陈孚恩看出来了,出言解劝道,“大人半年未及家门,小公子和两位夫人倚盼多时,如今好不容易回京一次,即便有事,也还请大人休息一夜之后再说吧?”
“倒不必休息。”肃顺善解人意的笑了,低头对徽善说,“去,吩咐厨下,准备晚饭,阿玛和你,还有几位师长一同用,好吗?”
“是。”徽善答应一声,转身跑了下去,这一面,肃顺自行入座,摆摆手示意陈孚恩几个人也坐下,这才说道,“今儿个进城之后,就入宫给皇上请安了……”
听他把和皇上的一番奏答,以及和明善商议的话说了一遍,二堂中已经布下的酒席,徽善再度出来,拉着阿玛的手,使劲拽着往里面走,“阿玛,儿子饿了阿玛,您快点来嘛”
肃顺苦笑着给儿子拉起身,被动着走向二堂,因为饭后还有正经事要谈,不好喝酒,众人一面用晚饭,一面思考着大人刚才说过的话:皇上说,行宫工程,当是他在山西最后一项政事,这样说来,想必西巡之后,大人就要调京内用了,这自然是极好的事情,但若是在山西的举措不力,等到皇帝西巡的时候发作开来,不要说调京,就是圣眷,怕也会有一朝转衰之危。势则如何做好这一次接驾事宜,便是万千之重了
陈孚恩考虑良久,心中暗暗叹息,自己年纪老迈,得肃顺怜惜,让他留在府中,等有朝一日,回转京中,再宾主日夜盘桓,有请教益,这固然是盛情可感,但间关万里,讯息不便,也很是难解之题——这件事若是自己在山西,就绝对不会让肃顺如此贸贸然眼下已经向皇帝奏陈,再想挽回,断然不可——转念一想,这也未尝不是件好事,肃顺自打入了皇上了青眼以后,宦途早发,一路升迁,遇到这样一次自贻伊戚的教训,或者能够让他变得更加沉稳一点呢?
他只顾心中思忖,胡乱的听黄锡说道,“那,行宫肇建不及,最大的难处在哪里呢?”
“我想,首在人员难备;次在材料运输。”肃顺说,“我问过明善,他也说,旁的不提,只是这烫样之功,就非二月不能竣事,到时候我早回山西了,这往来奔走之事,又如何筹划?”
“我想,不如这样。”陈孚恩慢吞吞的说道,“大人的话已经说出去了,更且是皇上面前请了旨意,万万不能收回。如今的办法嘛,有两条。第一,是趁着大人在京中这些时日,把烫样之事早早料理清楚,最好能够将殿阁与别不同的优良处逐一呈现,然后,赶上一日,进呈御前,请旨将这件事定下来。”
“一年的工期,本就来不及,还说做得与别不同,种种优良之处逐一呈现?那不是更加来不及了吗?”肃顺有点不满的说道。
陈孚恩一愣,笑着说道,“大人误会我的意思了,我所说的此处殿阁,指的是明善所提及的,在京中构建之所。不是山西的行宫。”
不等肃顺继续发问,他又说道,“解铃还须系铃人,行宫的事情,左近也是来不及了,倒不如婉转进言,请皇上免了大人的这份差事,不就得了吗?”
“这……行吗?”肃顺有些不放心,“皇上难得开了金口……”
“那是在看到京中殿阁图样之前”陈孚恩却似乎很有把握似的,“你们想想,皇上登基十年来,多有上谕,昭示臣工要‘照此撙节’,不可以‘虚靡无用’之物上邀帝心。若是说在京中购置殿阁也还罢了,若是山西照样行之,不怕皇上不免除大人的一番劳动的。”
“那也不行若是皇上连京中之事,也不准呢?”
“丰享豫大,盛世气度”
这句话肃顺听不懂,黄锡和龙汝霖两个却是明白的,给肃顺解释了几句,这是北宋的蔡文长为徽宗皇帝所上的奏折中的几句话,大意是说,盛世年华,为人主者,要有气魄,有胆识,天家极人间的富贵,毋须为戋戋银两数字担忧。
徽宗对蔡京的话言听计从,把祖宗数代积累下的锦绣江山,糟蹋得不成样子,最后终于酿成‘靖康之变’,贻羞万古。
只不过,只有陈孚恩的话未必能够让帝心如意,还要想办法,把皇帝的注意力全数引到京中的工程上来,再有一节:山西那边的接驾事宜,当如何布置呢?
“大人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山西商贾,素称豪富,各家所有的园林景致,更是遍及太原,只要一纸钧令,征用其中之一,并略加改动,仿效当年桂燕山之法,不就行了吗?”
“对,子鹤老兄说得极是,就征用那曹杨氏的晋景园便是最好”想到能够通过征用晋景园,找机会把曹寡妇进献给皇上,了了皇上多年来的心愿,岂不是自己为人臣子的又一番孝心?想到这里,肃顺频频点头,神情间一片兴奋,刚才进府来时的那种抑郁之色,早已经一扫而空了。
宾主几个人说了几句话,龙汝霖问道,“烫样之事,总也要抓紧临制,等到时机成熟了——最好赶在万寿节庆之前,进呈皇上。”
“这一层请皞臣先生放心,我已经让明善和雷廷昌动手制作了。”肃顺说,“不过,为了让皇上见猎心喜,我想,不能只是以皇家景致为美,总要广罗名士,遍访四方,将这坐园子,建成不次于圆明园的又一景致,方是最好。”
不次于圆明园?举坐的几个人同时咂了咂舌头,这得花多少银子,多少时日啊?
肃顺兀自沉浸在自己营造出的空中楼阁中,半晌没有说话,“都累了,下去写着吧,明儿个还得早起呢”
第二天一早,肃顺再度进到园子中,先到内务府朝房找到明善,“雷景修那边怎么说?”
“如今样式雷是雷廷昌当值了。我已经让他在朝房中等大人您了。”明善嘻嘻笑着说道,“他是雷景修的遗腹子,为争夺掌案一事,上一年在京中闹出很大的风波来呢”
“哦?怎么说?”
原来,雷景修死于咸丰六年的年中,费了好大的心力,最终打造而出的快枪很不合乎皇帝的心意,雷景修又是难过,又是害怕,心中更觉得丢人,将‘样式雷’的金子招牌为自己砸碎,对不起雷家的列祖列宗,事情过去之后,就将掌案的名义,请伙计郭九承办,宁愿自居其下。不久就死了。
等到雷景修病死,雷景修的三个儿子,纷纷出来要再挣掌案,这当然不容易。这个差使归雷家世袭,固为事实,但当初让郭九出面承办,形同放弃,公家事务到底不同私人产业,取舍由心。因而一面要争,一面不让,相持不下。
事情一时间闹得很大,这样的事情说是公务便是公务,说是私事也不能算是过错,而且双方都是工部司员,兼着内务府的差事,哪一方也不是肯于贴然服命的,顺天府给这件官司闹得无可奈何,正在纠缠不休的功夫,郭九一病而亡,才得顺理成章地‘物归原主’。由雷家三公子,名叫廷昌的掌理。
皇帝本人并不是很好这等享乐之事,土木之工,也多以国用为主,所以雷廷昌的差事也就变得很清闲了,他赋性勤劳,趁这差使不忙的几年,收集祖传的营造法式图稿和大大小小的‘烫样’——用硬纸制作的宫殿模型,加上说明,编成目录,要用三间屋子,才能容纳得下。
这一次听内务府大臣传召,雷廷昌不知道怎么回事,早早的到来,跪倒行礼,“这位认识吧?内务府肃顺肃大人;雨亭兄,这位就是我和你提起过的,样式雷的掌案,雷廷昌雷老弟。”
肃顺的名字雷廷昌当然听说过,不过两人从未谋面,而且听说他调任山西了,怎么还说是‘内务府大人’,望了一眼,雷廷昌赶忙二度跪倒行礼,“给大人请安”
“起来,起来。”肃顺笑着扶他起来,笑眯眯的看了看他,“当年和令尊老大人共事良久,不料他老人家天不假年,我在太原听闻此事,也为之扼腕长叹三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