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山变 第497节

因此之故,从五月十二日开始,京中凡是能够在皇上面前说得上话的大臣府邸,就变得比之过年的时候还要热闹得多特别是如载垣、端华、世铎、奕誴、奕譞等人的府上客似云来,门下人得了主子的吩咐,以‘道乏’为由挡客,来人却不顾礼仪的排闼而入,根本无从阻挡。

这么多人来回奔忙,也只是闭门造车,想想皇帝为倭仁所上奏折,又是封赏,又是赐宅,可见于他的这份奏章是何等的满意,虽然有将奏折交部公议的说话,但谁知道日后会怎么样?还是走一步算一步吧。

五月十九日,群臣汇聚内阁大堂,共议旗下无产无地的生民远去黑龙江、宁古塔等地耕牧一事,除了六部堂官之外,奕誴、奕譞、华丰、世铎、载垣、端华,甚至一直在外练兵的僧格林沁也为皇帝临时招了回来,参与其间,“……散列边屯,使世享耕牧之利,以时讲武,亦以实边。”宗室之中年齿最高的是当年为皇帝贬为惠穆郡王的绵愉——他排行老五,京中人俗称‘五太爷’——主持其事,把倭仁的奏稿抄本念了一遍,他是一派置身事外的神色,“皇上责令内阁并六部九卿公议,请列位各抒伟见吧。”

“我先说。”说话的是年纪在三十五岁上下的固山贝子奕诂,镶蓝旗佐领,在内务府补了个闲差,在京中也算小有才气,精通书画,特别是一笔严字,据说是乾隆朝著名的书法大家梁同书的再传弟子,深得其人‘身兼数人,出入苏米、笔力纵横、如天马行空’之长,在京中大有才名。听他第一个出头,众人的注意力都吸引了过来,“……依我看,艮老的这篇大文,也不过拾人牙慧罢了。不说黑龙江、宁古塔之地,人烟皆无,不毛之区,本就是天朝所有犯官并有了大过之辈发遣之地,我辈旗下子孙,又为何要给发到那里,操以苦役?就说黑龙江吧,京师周边并无间田,那里又有什么荒地了吗?况且说,黑龙江苦寒之地,民生民情,与京中迥异,旗人到了那里,辛苦一年,收成难保,到时候,又将以何果腹?”

“对奕贝子说的大是黑龙江苦寒之地,从来是犯过的官员发遣所往,京中旗下人家的子弟,并无犯罪,如何可以送到那里去?”

眼看群情汹汹,载垣长身而起,振吭喝道,“都不要吵”等人群安静了片刻方式说道,“这里是内阁大堂,不是尔等自家府上皇上着我等共议,是让你们在这里吵架的吗?再有一个敢大声喧哗,有辱朝章的,本王就要逐一严参了”

给他一顿呼喝,众人不敢多做喧哗,载垣向周围拱拱手,“列位,京中旗人生计艰难,皇上看在眼里,难过在心里,此番有艮老奏章,天假其便,本是想为京中并外省旗人找出一条安身立命之基,并非有意刻薄本族子孙,尔等当上体天心,一本大公,……”

他滔滔不绝的说了半天,内阁大堂上一片静悄悄,却各自端坐有如泥塑木雕的一般,打着彼此的小算盘。

内阁共议,以三条理由为据,将‘将八旗闲散人丁分置边屯之处、毋庸议’驳斥了回去,这三条理由是:兴、盛二京盛产人蔎(就是人参,在清朝的官制文书中,是用这个字的),旗人北上之后,恐有人不事耕种,改为去掘参;黑龙江水土迥异,在京旗人无法与本地人同样耕种,倘或歉收,难以接济;最后,奉天周围无旷土可供耕作。

内阁并军机处将议定的文稿奏上御前,皇帝火冒三丈,“这就是内阁共议的结果吗?你们真当朕是三岁孩子,还是步履从未出过京城半步的王公贵戚子弟,嗯?奉天无旷土可供耕作?这样的理由你们也想得出来?”

载垣听皇帝话中属意不善,意图为同僚开脱,碰头答说,“皇上息怒,奴才想,奉天地处塞北,气候寒冷,土地不宜耕种……”

“你想?什么时候轮到你想?”皇帝厉声痛骂,“朕问你,你几时到过塞北?你怎么就知道那里不宜耕种?前明天启十二年之后,中原多年大旱,饿殍遍野,百姓扶老携幼出关逃荒,虽然塞北寒冷,可供耕种时日比之中原要短上数月,但土地肥沃,资源多有,百姓纵使有故土难离之感,但身在北国,衣食无缺,彼此告帮之下,流民每日多有增益——也正是为此,才使我天朝历代祖宗,有了成事之基——孙瑞珍、阎敬铭、文祥,朕说得可有错?”

“皇上所言并无错处。”

“那,……”皇帝猛的把奏拟好的条陈扔了下来,哗啦一声,散落在地,“交部共议之时,怎么有人说什么奉天并无旷土之语时,尔等不发一言?”

“这……”

“不必说了,左右还是为一己私利着想,这就是你、你、你”皇帝的手指逐一在群臣身上指点着,“这就是你们口口声声说的,君子正色立朝的本色吗?”

皇帝破口痛骂,“载垣、端华之流不必提,尔等都是饱读圣贤之书的,明知其非,却恶恶不能去,可耻”

一番诛心之言,让阎敬铭、翁心存、许乃钊几个又痛又悔,伏地碰头不止,皇帝喘了口气,冷冷的说道,“你们不是都怕留下骂名,得罪了全天下的旗人,日后不好为官吗?朕不怕朕决心已定,一定要将这件事彻彻底底的落实推行下去,不管有多大的困难,朕也要一以贯之的办下去”

虽然皇帝一时激怒之下,说出要以帝王之尊,亲自办理迁移各省旗人差事的话来,但终究不过是一句气话:焉有皇帝亲自去做那些筚路蓝缕之类的杂务,反而让臣工休息的道理?

军机处、内阁众臣一再吁请,皇帝的脸色主机按平缓下来,以共议奏拟‘语多昏悖、胡乱庞杂,且所拟缘由,并非该地实情’为由,重新发回,二度交内阁重新会商,另行具折陈奏。

从正大光明殿转回谌福堂,皇帝沉吟了片刻,让六福传阎敬铭和孙瑞珍、内阁许乃钊、倭仁、左都御史袁甲三等几个人到暖阁见驾,行礼以毕,皇帝没有让他们起身,只是问道,“宗室中人,于八旗散丁闲户,难免有回护之情,这一层,朕早有所料,只是,……怎么连你们这些君子立朝的汉人,也要和他们同流合污吗?还是你们睁目如盲,看不见这京中周围,旗人都是一番什么德行?除却恭亲王等有限的几个人,尚称可用;其他的,哪一个不是正经事不做,只是靠着几两俸禄银子,荒唐度日的?这样的情弊,难道在你们心中,就不需要改变吗?”

“圣明无过皇上,旗人多有不肖之辈,非但是皇上明见之下,更且是京中百姓,甚或旗人心中所自知之事。只不过,臣以为,旗人生计艰难,却从不思稼穑,由来亦非一日,历朝圣主,皆为此事……”

“你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不必东拉西扯的。”

“是。”孙瑞珍不敢再多说旁的,碰头奏答,“臣以为,皇上励精图治,臣等自当侍君以诚,奋力办差,上慰主心。只不过,名不正则言不顺,臣等身份略显尴尬,并无一人可当值旗务,不如请皇上降旨,在宗室中选一德行俱佳之人,分身出来,专职料理此事。”

皇帝一边想,一边点头,他也知道,旗务之事自然是以旗人来管理最为妥当,但,应该找谁呢?

“你们心中可有人选?”

“用人权柄操之于上,臣等未敢轻做荐语。”

“不用怕,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倭仁忽然在一边奏答说道,“奴才以为,恭亲王奕当年以亲王之尊入值枢庭,不论威望还是德行,俱称两佳,可以担任料理旗人生计的差事。”

皇帝大大的楞了一下,脸色立刻转冷。他心中第一个想到的,便是倭仁不会是受了老六的鼓动,甚至是这一篇大获帝心的奏折,也是老六指使的吧?

转念一想,立刻知道是自己想左了,为当年成立同文馆一事,奕几个把倭仁架到火上簸弄,自己有意推波助澜,让倭仁吃了好大一番苦头,彼此虽都是为了公事,但倭仁和奕结怨,也是举国尽知的——这样说来的话,倭仁倒像是利用这个机会,来报复老六了?

倭仁跪在地上,感受着咫尺天威,不一会儿的功夫,汗水便打湿了背上的衣服,他知道自己这番奏答大干忌讳,不提奕上一年的事情还没有料理清楚,只是说桂良被杀一事,皇帝恶其余胥,心中打着什么盘算,谁也不知道,自己贸然进言,可不要为自己惹下什么祸事来才好啊

只听皇帝慢吞吞的说道,“老六啊?此事容朕想一想,再议吧。”

倭仁长出了一口气,赶忙碰头,“喳。”

第139节旗人生计(2)

第139节旗人生计(2)

为倭仁的奏答,皇帝考虑了半天,上一年的事情,固然是奕有过错,给他临机发难,贬出庙堂;实际上,就是没有私藏奏折这件事,他也要另外找机会惩治奕的,一则是为年轻的奕隐然有成朝臣领袖的预兆,再加以他生来不羁的性子,即便是在自己面前,也经常语出不敬之言;第二才是为要痛责桂良之事,免得君臣兄弟两个见面的时候彼此尴尬——奕身在军机处,又是首辅,一旦在这件事上为桂良说话,他的决断就很不容易下了。

在他原本想来,桂良之事了解之后,总要等上一段,再渐次考虑到奕的,总不好刚刚杀了桂良,就启用犯员的女婿,传说出去,倒似乎是皇帝后悔杀了桂良,以此来作为弥补、酬庸之法的——这是皇帝绝对不能容许出现的声音。

但这一次倭仁的话,却让他觉得,未必非是。不说奕经此一事,会学得几分谨饬小心,就说日后,差事办成了,他也得罪了全天下的旗人,到时候,他也只有倚仗朕的力量,再不敢有半点轻言轻动之处了吧?唔,这个办法好既能使旗人生计一事得到解决,又可以让奕得罪了天下人,日后,还不是自己想怎么用就怎么用了?

主意打定,皇帝心情大好,“六福?大格格这几天都在做什么啊?”

大妞自从上一次进宫来,婉转进言,意图为外祖求情之后,就给皇帝和皇后顺势留在宫中,好在这里是她从小长起来的,只要命随身侍候的太监回府说一声,父母知道孩子在宫中,倒不虞有它。数日来,皇帝政务倥偬,总会把她传到自己跟前来,伯侄两个说说笑笑,放松一番。说来也奇怪,皇帝喜欢孩子是天性,但更多的爱心和耐心都放在自己这个侄女的身上,倒是对自己的孩子,除却一个二阿哥载滢之外,多是不大过问的态度,令秀慧、颖慧几个公主,只有在给皇阿玛一天三次请安、或者皇帝到他们的母妃房中去的时候,才能见上一面。

“回万岁爷的话,大格格今儿个早上请安之后,到萃景斋去了。这会儿是不是还在,奴才不知道。”六福赔笑答说,“不如,奴才去看看?”

“你这惫懒小子”皇帝笑骂了一声,对他说,“若是她还在皇后那里的话,就传皇后一起过来。”

不一会儿的功夫,门口环佩叮当,有脚步声和请安的声音响起,“奴婢恭请皇后娘娘圣安。”

“都起来吧。”是皇后的声音,说话间,牵着大妞的小手,两个人进到暖阁,盈盈拜倒,“臣妾(侄女)给皇上请安。”

“朕让六福去传旨的时候还想呢,怕大妞不在你伯母房中,这样倒好,省得朕等得心急了。”

皇后和大妞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有些发愣的看着他,半晌方一笑,“皇上今儿个是怎么了?可是有下面的官儿给皇上传来什么喜讯了吗?”

“要说喜讯嘛,倒还真有一件,日前肃顺这个狗才,在山西给朕上折子说,咸丰八年,西北遭遇旱荒之年,百姓蒙朝廷恩典,多有恩旨发赏,小民感戴天恩,由省内士绅并百姓吁请,请朕西巡。朕想了想,百姓有这番孝心,朝廷也不好坚峻,这不,刚才和军机处议了一番,朕想,等明年,过了朕万寿之期,就出京西巡了。”

他笑着说道,“难得在京中呆的久了,园子中风景虽好,终究是早就看腻了的,出去一趟,见识一下西北风土,总好过常困于这大内之中——对了,大妞,你和朕一起去吧,皇伯父带你见识一下,顺带品尝一番西北的美食”

“是,皇伯父恩宠,侄女叩谢皇伯父天恩。”

“近来在宫中和伯父、伯母作伴,可想念你阿玛和额娘吗?”

“这,侄女想的。”大格格老实作答,“只是,侄女想归想,但上一次出府的时候,阿玛对侄女说,他身犯咎戾,无颜面君,皇伯父恩宠侄女,侄女自当为他老人家在皇上面前尽一番孝心,以赎他罪衍于万一。”

“你阿玛这个人啊……哈”皇帝忽然说道,“六福?到恭亲王府传旨,着恭亲王及福晋,即刻进宫见朕。”

“喳”六福答应一声,转身出宫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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