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山变 第496节

成祥脑筋极好,不但在同期的学员中可称第一,也给容闳、波那根、查梅和博伊特等教授以为是仅见的良材。三年学习期满,几个人联名推荐他到总署衙门中担任章京。成祥笔下来得,而且西语极好,往来公务、接待之事,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就已经全部上手,大得文祥、李鸿章等人的赏识了。

文祥除了以军机大臣管理总署衙门差事之外,并兼任同文馆提调,故而成祥以学生自谓,进门之后,恭恭敬敬的行了个礼,“老师,有什么吩咐?”

“你现在下去准备一番,皇上等一会儿怕就要来了。”文祥说,“把红毡铺好,若是皇上不来,也就罢了,若是来了,即刻燃起爆竹,恭迎圣驾。”

“是。”成祥等了片刻,见没有旁的吩咐,这才转身退下,自去忙碌了。

过了一个时辰,果然有御前侍卫来衙门中面见文祥传旨:皇上离了翰林院,正在向总署衙门而来,着总署上下,准备接驾。

等到皇帝步下马车,总署衙门前早已经跪满了臣僚,一番行礼之后,皇帝步入其间,照旧是由文祥在前面引着路,走了一圈,“说起来倒是朕的错处了,总署衙门设立之后,朕还从未曾亲身到此呢。”

“皇上无错,只是这总署衙门无此机缘,未能蒙圣主玉趾降临,说起来,倒是这衙门自身福薄呢”

皇帝哈哈大笑起来,“你啊,和当年的文孔修一般,就是会说嘴儿”

进到大堂,这里皇帝是第一次来,神情之间很是兴奋,左右走了几步,抬头问道,“这里的办事章程是怎么样的?”

“是。”文祥为其解释了几句,一般而言,驻京各国公使、京外涉洋事物,若是有需要向中国方面通报的,都会以电报或者公牍的形式赍送到衙门,然后由衙门视情况而定,先自报请军机处,请旨之后,约请各国驻华使领场馆,做进一步的会商,或者直接由本衙门行文各省,做出政令上的指示。

简单的解释了几句,文祥回身去过一本奏折,转交六福,由他呈递皇上,“皇上,这才奴才今天方始收到的,由旧任上海道王有龄所奏,请旨在上海再设立一家丝茶交易所,以便于各国商人更增方便,互通贸易。”

“是今天才收到的?”

“是。”文祥说,“奴才本来想,今天下去的时候,交内奏事处呈讼的。”

皇帝点点头,表示明白,这才取过六福捧上的奏折,当众翻看了起来。交易厅的构想是当年在南幸的时候兴起来的,咸丰初年,中国尚还不具备传统意义上的工业,江南富庶之地,民间所有也只是自发组织,全无系统的落后方式,纵然有丝茶、瓷器等半成品、成品出口可以换来大把的真金白银,但将来呢?又如之奈何?

特别是在梦中舫与胡雪岩偶然一见,皇帝本来为它事所阻的这种构想再度浮出水面,胡雪岩算得上商业奇才,若是能够为朝廷所用,日后两相得利,岂不是好过在真实的历史中,他除却一个胡庆余堂之外,身败名裂的下场?

记得当年自己传召王有龄和胡雪岩之后,又将桂良及松江府倪良耀招到御前,特别交代两个人,交易厅的事情到如今为止,虽然还只是自己心中的一个构想,但已经开始着王有龄准备布置,日后若是有何等牵挂窒碍之处,让两个人一概多与配合,以求融会贯通云云。桂良和倪良耀自然奉命唯谨,诺诺连声。

这几年之中,也多有倪良耀、王有龄的奏章呈上,内中说上靠皇上一力推行,下依臣工用命,内有天朝良善商贾响应,外有沙船帮及洋商鼎力支持,咸丰八年的时候,上海已经设立了天朝第一家丝织交易厅,不论是外国丝织商人,还是本国同业者,皆能就近办理,免去奔波之苦,中外百姓感戴皇恩,颂念帝德之外,一经开市,每天所得贴花银,就在三万二千两上下,可谓是为国家新开一广大财源。是一举数得的好事。

这件事落实之后,皇帝大为满意,予两个人各有封赏,更于日前将倪良耀调离松江府,以王有龄升任,腾下位子来,交由崇实接管。

如今崇实在署上接事的奏折还没有到,倒是王有龄的奏折先到了?而且以他松江知府的管辖,虽然上海道身处其下,但交易厅的事情按理他是管不到的,皇帝琢磨了片刻,忽然明了:王有龄害怕了

王有龄任职官场多年,这等迎请赂遗之事,即便不是他本心所愿,但随波逐流之下,怕也未尝不曾沾染其间,两江官场这一次掀起的绝大*澜,……嘿嘿,怕是自打阎敬铭到省之日起,王有龄就再也没有睡过一个舒服觉了吧?

皇帝扬起头来想了想,似乎在阎敬铭、朱学勤几个人这一次两江办差,所举劾的僚属名单中并未有他的名字,但若是继续祥究下去,也要裹挟其中了,故而王有龄这一次上章,表面上是为了另开丝茶、土药(就是中药材)交易大厅,实际上是想投石问路来着。

想通了这一节,皇帝摇头苦笑,下意识的伸手去拿笔,看那样子,似乎是要为其批示几句,却落了个空,只得泱泱的缩回手来,把折子向下一递,“以总署关防廷寄松江府,”

“是。”

“王有龄在上海道任上,勤劳国事,多有建树,上年六月间,丝织交易厅初建,年余而下,大见效用。朕思,社稷公器,有功之臣不得无赏。着赏新任松江府王有龄正三品顶戴,加户部侍郎衔,并赏一年俸禄;胡雪岩早经朕赏戴五品顶戴,本系恩出格外,逾分之恩,未可请与。望该员赤诚报效,使公事融会贯通,则朕又岂吝日后恩遇之赏哉?”

“另,两江一事,主事之人早有朝廷律法相绳,无罪之人,朕也断然不能容许为奸宄所构陷。该员不必有惶急之心。钦此。”

第138节旗人生计(1)

第138节旗人生计(1)

自上一年的十一月私藏奏折一事爆发之后,时隔半年重游帝阙,奕真有恍如隔世之感

甚至在元旦的时候(这是指大年初一,不是公立的新年),礼部照例奏上随班祝暇的王公大臣名单,皇帝甚至亲自将奕的名字划掉,消息传来,奕脑中一片空白,圣心恼怒,一至于斯?连新年祝暇之机也不给自己了吗?

等到两江事发,奕大约明白了一点,皇帝也是怕君臣兄弟见面之后,语出尴尬,他采信不妥,不采信,更加无谓,反倒不如今天这般,争见不如不见。

若是以皇帝的心中所想,是要在桂良之事过后很久,才会渐次启用奕的,但在自己到翰林院一行之后,倭仁隔了几天,上了一份关于旗人生计的奏折,这份奏折是有鉴于京中旗人生存境遇日蹙,却仍自不改荒唐不羁的旗下大爷本色所奏,疏云:“八旗各省驻防与近京五百里俱听屯种,余并随旗驻京,皇上为旗人资生计者,委屈备至,而旗人仍不免穷乏,盖生齿日繁,若不使自为养,而常欲官养之,势有不能。”

“臣谓非屯田不可,今内地无间田,兴盛二京,膏腴未曾辟,世宗皇帝时,欲令黑龙江、宁古塔等处,分驻旗人耕种,已有成议,未及举行,今不早为之所,数百年后,旗人十倍于今,以有数之钱粮,瞻无穷之生齿,使取给予额饷之内,则兵弁之关支,不足供闲散之坐食。使取给予额饷之外,则民赋不能加,国用不能缺,户口日繁,待食者众,无余财给之。京师亦无余地用之,惟有酌派户口,散列边屯,使世享耕牧之利,以时讲武,亦以实边。”

这份奏折呈上之后,皇帝大加赞赏,亲自宣倭仁与军机处同见,当场不吝赞美之词,“你们看见了吗?这才是为国谋的忠直之言倭艮峰以道学宗师,却不以皓首穷经为一己任事之能,反而能够见识得旗人生长之中的碍难之处,更且上章言事,可见他的书没有白读,比之那些成天颂念圣明,而无一策献于君父的假道学,要高明得多”

“奴才不敢蒙皇上错勉之言,奴才也不过愚者略有一得罢了。”

“朕倒是盼着,像你倭艮峰这样的‘愚者’,我朝越多越好呢”他把折子放在一边,低头问到,“倭艮峰折子中所奏陈的,令旗人自谋生路之事,你们是怎么看的?”

文祥苦笑不答,他任职军机处,并奉旨所管的部务,和这等旗人生计是连不上的,这本来该是载垣的正经差事,但以他的能力品学,又如何能够有一番令皇上满意的陈奏?所以也不说话,只是在一边跪着,心中大骂倭仁。

皇帝等了片刻,却无人答声,楞楞的问道,“怎么了?怎么都不说话了?孙瑞珍,阎敬铭,你们两个人怎么说?”

孙瑞珍和阎敬铭同时心中叫苦,皇帝的脾气两个人知道得太清楚了。自从登基以来,凡是有这等新政推行,从来都是以泰山压卵之势,力排众议的推行而下,但不论是漕、盐、铁路、新军建制等等,都还可以说是为强国富民,便是下面有一些反对的声音,终究不碍大局。这一次可不同了。

军机处的几个人除却载垣之外,都是典章熟知的,他们知道,倭仁的这份奏折称不上高明,乾隆初年,也曾经为人拿出来,以先皇(指雍正)年间未及推行,便中道崩殂为由,请求嗣皇帝另行展布,但因为来自朝野之间的反对声音太过强烈,不得已而作罢了。

这一段故事皇帝也不是不知道,还有意对倭仁多方褒奖,则皇帝对这件事的意图,便是很明显了。只不过,这样的法令推行下去,不论是何人经手,便等于是得罪了天下所有的旗人如此大的烫手山芋,谁敢轻易接过?

看两个人支支吾吾,一片畏葸神色,皇帝心中失望,他当然知道这份差事有多么难做,也知道不论是谁承应下来,日后都休想有好日子过,但自己前天刚刚拿到倭仁的奏折的时候,便早有所想,谁肯接下这份重任,日后不论到了何时何地,都要保全该员一生安康富足殊不知连自己的话都没有出口的余地?根本就没有敢出言答对?都是一群靠不住的混蛋

想到这里,皇帝的声音徒然转冷,“孙瑞珍,你聋了吗?朕在问你的话呢”

“啊,是”孙瑞珍赶忙碰头,一边答着话,一边心中想主意,总算他还有几分急智,慌乱中说道,“臣以为,倭大人所奏,早在皇上明见万里之下,圣心亦有所断……”

“朕当然有所预判,现在是问你,于这件事有何主张?”

“臣想,臣想……”孙瑞珍‘想’了半天,忽然冒出一句,“臣以为,兹事体大,皇上何不将其交内阁、六部并御前王公大臣共议?以定国事?”

“嗯……”皇帝点点头,身体后仰,靠在御座上,“孙瑞珍的话也并非无理。此事暂时就这样定下来吧。”

“皇上从善如流,臣等不胜钦服之至。”

皇帝是一肚子的不合时宜,冷冷的哼唧了几声,管自转身下去了。

回到暖阁中,皇帝休息了片刻,忽地站了起来,“六福?传旨。翰林院掌院学士倭仁,公忠体国,可谓群臣楷模,着晋封一等忠能……伯,赏京中三转桥府邸一座,朕亲自为其题写匾额。”

“喳。”六福复述了一遍,看皇帝没有更多的吩咐,转身下去传旨了。

皇帝和枢庭议政,彼此为旗人生计一事不欢而散,当天便给好事的传扬了出去,同时给散布出去的,还有倭仁的奏折。君臣之间睦与不睦的旁人管不到,万岁爷有心效法当年的世宗皇帝,对自己人开刀,要把当年打天下的前辈的后人悉数赶出关内的消息,却在京中引起了大大的恐慌

说来也是无奈,旗人早已经不再是当年那支‘满万则无敌’的悍勇铁骑,取而代之的,多是像载垣、端华一般,成天提笼驾鸟、走狗放鹰的一窝纨绔。有差事的也还罢了,没有差事的,只靠旗下每月公出的几两银子度日,过不下去的,便如同当年的载垕一样,拿出府中的物什,到当铺去,日久年深之下,竟有那家中除了一摞当票,空空如也。

饶是如此,仍自不改荒疏颜色,每每说起来,只是摇头摆尾,以祖上为荣光,“我家祖上如何如何……”听来让人又觉得可怜,又觉得好笑。

这一次乍闻朝廷有意对这等陈规陋习动一番手脚,顿时慌了心神,若是朝廷真是有了成议,再想回天,便不说皇帝心中早已经乐见其成,就是反其道而行之,怕也是不可能的了。当下第一急务,便是托请王公大臣,特别是宗室亲贵,想办法将这件事压下来再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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