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朕也记得。”皇帝似乎知道他的难处,没有强人所难,反倒替他背念了几句,“行政莫先于用人,用人莫先于君子小人之辨。夫君子小人藏於心术者难知,发於事迹者易见。大抵君子讷拙,小人佞巧;君子澹定,小人躁竞;君子爱惜人才,小人排挤异类;君子图远大,以国家元气为先,小人计目前,以聚敛刻薄为务……”
“……皇上天亶聪明,孰贤孰否,必能洞知。第恐一人之心思耳目,揣摩者众,混淆者多,几微莫辨,情伪滋纷,爱憎稍涉偏私,取舍必至失当。知人则哲,岂有他术,在皇上好学勤求,使圣志益明,圣德日固而已。宋程颢云,‘古者人君必有诵训箴谏之臣’。请命老成之儒,讲论道义,又择天下贤俊,陪侍法从。我朝康熙间,熊赐履上疏,亦以‘延访真儒’为说。”
念诵移时,他回身一笑,“许乃钊,是不是这样的?”
“是,皇上圣记无错,时隔多年文字,便是臣自己也难以料理如初,想不到……皇上这番博闻强记之功,实在令臣钦佩莫名。”
皇帝笑了,“大约你不知道,当年你任职外省之后,这篇文字就给朕默记了下来,虽然文字中所谈及之君子小人之别流于表面,未能有鞭辟入里之效,但数载以下,朕偶尔翻阅起来,倒很觉得,是越来越契合了当今朝局所见 呢从这一点上来说,许乃钊这份先见之明,也算殊不多见了”
他的话题忽然转向,举一举手中的《高宗实录》,笑着问道,“便如同先贤高皇帝吧。一代雄主,深谋远虑,御宇犯六十年之久,不但我朝,就是祖龙之下,正、偏贰佰余帝,他老人家不论寿享、抑或文治、武功,皆称第一,令我辈后人,高山仰止啊。”
翰林院侍读学士、湖广道御史齐园岭在一边听着,这时候忽然插言道,“便称第一,也难抵我咸丰皇上,英明神武,发微见著,一举荡涤千载之下的这般官场陋习,依臣下看来,这份雄才伟略,才真正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呢”
皇帝扑哧一笑,“齐园岭便是在颂圣,也从来不离他督察院御史权责之内,朕真不知道是顺应你这番话,还是驳斥你了。”
齐园岭跪倒下来,口中大声奏答,“臣不敢当皇上错勉之言。皇上圣心默定,整肃官场歪风,前有崇白水任职四川,于官署之内,将往来迎送请托之风严辞禁绝;后有柏葰为科场舞弊情事,并桂良贪墨一事为皇上明正典刑,凡此种种,皆可见我皇上整饬天下刁滑、疲弱之官风的决心——这并非是臣心中有丝毫虚词媚宠之意,实乃是天下臣民所共见啊”
“罢了,这件事也不必再说了。”皇帝让他站起来,深深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齐园岭不敢与皇帝对视,低下头去。皇帝今天到这里来,本意是有些话要对众臣宣讲,给齐园岭这一番奏答弄得,失去了说话的兴趣,叹了口气,在大堂之中的椅子上落座,六福在一边捧上茶水,恭立在一旁伺候着,“朕今天到翰林院来,本意只是想和一众才智若海的文苑之臣说话谈天,不想最后还是成了朝堂奏对的局面了。”
“天子所居,即是行在。”倭仁这样说道。
“罢了,说正经事吧。”皇帝展颜一笑,目光在四周转了一圈,再度落到齐园岭脸上,“朕当年在上书房读书的时候,也曾经由杜师傅,还有倭师傅教习着,学这《高宗实录》,当时心中总有几分疑惑,其中之一嘛,便是和珅之为人。朕总是想不明白,以高皇帝之神明无双,和珅种种丧德败行之事,又岂能一无所知?倭仁、许乃钊,你们两个人都是我朝大儒,可有所见?”
“这……”倭仁顿了片刻,高宗与和珅君臣际遇,很难用一句话来说得清楚,一则为其人能够在自己面前献媚邀宠;二则为天子寂寞,亟虚有这样一个人来为之派遣,三则为断袖之爱难以割舍,终于是每况愈下,不可解脱了。乾隆四十四年之后,和珅渐次大用,两个人的关系密切到了在一起修习密宗的地步,除了文字之役,和珅不能过问之外,其他的无一不管,把持朝纲,朝野侧目。皇帝当年读书的时候,并不是不知道这内中详情,今天如何又问?
他正在犹豫,只听许乃钊说道,“臣想,和珅种种言行,又如何能够瞒得过高宗皇帝?只不过碍于朝廷体面,……”
皇帝立刻打断了他的话,“你这话不对。”他说,“朕当年蒙杜师傅、倭师傅教习时,也曾经参详《实录》文字,其中提及乾隆四十七年,钱沣严劾山东巡抚国泰、藩司于易简,……”
钱沣就是钱南园,是刘墉之后,翁同龢之前的书法名家,一笔严字独步海内,是学习严字者必临之贴文,而他得享大名,却并非是为了书法功力,而是因为他屡上弹章,发而有据,一经为其所严劾的,无不翻身落马,闹得灰头土脸
乾隆四十六年,浙府王亶望事发赐死(详见前文,不缀),被牵连在内的官员多达数十人,只有两署总督的毕秋帆无事,钱沣为此不平,意欲举劾,为同僚劝解说,毕秋帆当年任军机章京时,应殿试,他的书法不佳,本无鼎甲之望,不过策论西北屯田特细,为乾隆亲自拔置一甲一名,是地地道道的天子门生,皇帝也不免有回护之心。以此立言,劝钱沣不必做傻事。
钱沣不听,奏章封上,乾隆大感无奈,最后没有办法,只得将毕秋帆官降三极了事——经此一事,钱沣直名哄传天下。
这样的朝章故事,皇帝自然也是知道的,他扬起头来想了想,“朕还能记得一二,似乎是说这两个人在任上‘吏治废弛、贪婪无厌、各州府县库款皆有短少……’齐园岭,你任职都察院,前朝旧事当知之一二,朕说得可是的?”
“是,正是这几款。”
“当年的处置呢?”皇帝问道。
齐园岭心中一面想,一面回答,“臣依稀记得,高宗皇上命大学士和珅、左都御史刘墉并钱南园到山东查办。历时不足一月,此案即水落石出,国泰以巡抚关防,向城内商家借钱,用以填补府库亏空,不料为钱南园所洞察其奸,于是国泰事败,为高宗皇上下狱赐自裁而死。”(这一层并不是作者抄袭雍正王朝中的桥段,正好相反的是,应该是这部电视剧,抄袭历史上的不同时段的故事)
“这便是了。前朝祖宗为列祖列宗江山社稷计,一经御史纠劾,便立刻派员彻查,事发之后,并不为任何人回护之言左右,痛下决心,加以惩治——尔等以为,高宗皇上若是知道和珅有种种非行之事的话,又如何肯于容忍?”
第137节游翰林院(2)
第137节游翰林院(2)
倭仁几个满心的无可奈何,皇帝瞪眼扯谎,让臣下怎么说?只得支支吾吾的点头称是,“皇上所言极是,和珅把持朝纲,蒙蔽圣主,实在是我朝罪人。”
“如此便是了。”皇帝说道,“亏和珅以不过下伍旗卑贱的奴才,蒙祖上余荫,以正红旗满洲官学生,不数年登阁拜相,位极人臣,监揽大权,受国家恩遇,可谓极矣,却不知上报君父,反以一己私利,祸国殃民,你们想一想,这样的罪人,若是落在本朝,当会有如何的下场?”
倭仁和许乃钊几个脸一红,没有说话。有些事是心中可以知道,但嘴上不能说的,特别是涉及前朝圣主,更是连提也不能提。如今之世,文字禁锢之法虽久已不闻,但朝臣谤言先帝,一来是这些不分满汉,却饱受圣人教化的臣下所不能言的;二来这样的言语,即便是皇帝再性情温和,也断然不准,到时候除了给自家惹来滔天祸事,并无他用。
皇帝也并无臧否先皇之意,一来是祖制,二来责怪无用,尸骨早已经腐化之人,谈之何益?不过是以为引入话题而已,“便说桂良吧,若论及才学,怕是连和珅的一成也占不得,偏偏贪酷天性,一脉相承,在任上只知以搜刮百姓的民脂民膏为第一要务,于朕交代的差事,可有半点上心的?”
倭仁答道,“皇上所言极是。”他说,“便说自咸丰四年以来,三年之中,每遇皇上万寿节庆之机,臣下吁请,都为皇上以用度不足为由,一再婉拒。奴才想,天下的臣工但有人心,亦当竭诚报效,上疏廑忧。却不料有桂良样人,反倒大张贪墨之门,大肆需索民间,以为皇上祝寿为名——只此一节,皇上将其明正典刑,就是恰如其分,是该员应有之报。”
“不必再谈他了,朕这几天来一直在想,为何我天朝的官员之中,尤其是旗员之中,有这么多的各级官员,毫不顾忌朕一再颁布的上谕、圣训,似乎于这些人而言,做官只是为求发财?当年有载铨、长宏、文端、惠祥、如今又有肃顺、桂良、椿寿……,倒似乎是汉人官员,能力能否担负其责暂时不论,这份为官为人的品行,却比之强上数倍不止——倭仁,你也是我朝宗室勋贵,你以为,这是为什么?”
这样的话让倭仁如何作答?他本人倒并不贪墨,却也只能做到独善其身,于朝局之间的这种风气,无任何裨益之处。闻言哼唧了几声,说不出一句话来。
“朕知道,这样的话也实在是难为了你。只是,太多旗人,躺在祖宗的功劳簿上睡大觉,一心只以为大清是我八旗勇士开创基业,这些人作为后辈子孙,坐享其成,也是题中应有之义。殊不知,世易时移,现在早已经不是……”他喟然一叹,话也无以为继了。
“皇上,桂良身犯国法,本是他应得之报,奴才身在外间,偶尔听百姓人言,说桂良总算是两江任上略有微功,奴才心里想,他那么点功劳算什么?都是朝廷上下支撑,他在两江反倒成了功臣?天下没有这样的道理”
倭仁说,“奴才想,便说功过不相抵,他仍是死罪难逃,一是要念及先帝、皇上栽培他的一番苦意,二是要念及皇上平日对他谆谆教诲的恩情,奴才以为他原本不坏,坏在他贪功求进,欲图更邀恩宠。存了这个私意,渐渐败坏了天良。再者,他私地里那些龌龊行径,如果公布天下,实在有失朝廷体面”说罢就座中向皇帝一躬。
在座的俱是千人遴万人选顶尖儿人精,倭仁话说得虽委婉,绕的只是一个弯子,皇帝任用桂良并无过错,是桂良自己变坏了,辜负了君恩祖德。这样既打老鼠又不伤花瓶,已是人人听得心里钦敬。
皇帝自然也听得出来,笑着点点头,“想不到,倭艮峰竟然也能说出这样一番话来呢”说罢起身,把《高宗实录》交六福重新放好, 看看外面的天色,照例是一派艳阳高照,晒得地上白花花的,他慢慢的收回目光,转身一笑,“今儿个朕与你等君臣相晤,获益良多啊。回了,不必跪送。”
众人自然不敢抗旨,倭仁和许乃钊一左一右,陪着他往外走,边走边说:“……眼下最要政务,是治理官场作风,故而奴才想,把皇上今儿这些旨意润色成章,明儿请皇上过目,如无不可,就用廷寄发往各省,宣示天下学宫。”
皇帝踱步走着,一边听一边“嗯、嗯”的点头。到此站住,说道:“此议甚妥。”他回身吩咐,“就由你和许乃钊会衔吧。也不必急在一时,此时着翰林院会同内阁,认真参详,总要认真想出一个办法来,朕再也不希望有桂良、黄宗汉那般的胥吏出现在庙堂之上了。嗯,再有,朕明儿个下旨,让吏部和军机处也从中分劳一二。左右要把此事彻底的贯彻下去。”
说话间到了门口,倭仁、许乃钊几个人看着皇帝登车而行,各怀心思,回翰林院自去不提。
皇帝回到车中,等待了几近两个时辰之久的惊羽却小脸扳得紧紧地,殊无半点重见的欢喜,倒似乎是埋怨把她一个人扔在这里太久的似的。
皇帝也不复方才的激情,翰林院中和倭仁等人的一番话是他心中思考多日之下所得,用意是为日后的新政张目。或者这种做法未必能够有什么立竿见影的效果,但官场腐败之风不除,天下吏治不清,令人大伤脑筋啊他脑子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却又觉得不切实际,遗憾的摇摇头,很是懊恼的样子。
惊羽在一边呆呆的看着他,以为自己的表情惹皇上不喜,正待凑过来哄一哄他,不料六福的声音再一次响起,“主子,总署衙门到了。”
“哦。”皇帝霍然张目,迎面正看见惊羽吓得向后一缩的小脸儿,苦笑着摇摇头,“刚才在车上呆得烦闷了吧?来,和朕下去走一走。”
“是。”惊羽竟似是不克忍耐一般,第一个跳下车去,把个本来想靠近过来护驾的西凌阿都吓了一跳。
总署衙门距离翰林院相当近,原本衙门口值卫的戈什哈听到翰林院那边人声鼎沸,不知道怎么回事,派人过去看看,却给御前侍卫驱赶开来,虽然不曾见到皇上,但西凌阿却是认识的,有人知道,他是御前当差的,这时候到了翰林院,定有缘故,回奏文祥几个,李鸿章一猜就着,“定然是圣驾到了。”
“你怎么知道?”
“皇上的脾气你们也不是不知道,西凌阿又是常在君侧的,如此种种,还不能猜出来吗?”李鸿章是一派洋洋自得的神情,却很快收敛,“只是不知道,皇上是只到翰林院游幸一番就回去呢,还是也要到这总署衙门来?”
“不管万岁爷来不来,我等也要早做准备,若是不来,不过重新收敛,若是来了,失了仪注,可不得了啊。”
“喔,少荃说得对。”文祥深以为然的点点头,“失了仪注,有亵朝章。”说完他向外招呼,“成祥?”
“学生在。”门帘挑起,一个身材高挑的男子应声而入。他有十八九岁年纪,生得面目白皙俊秀,长眉、凤目,隆鼻、方准,若不是头顶剃得青虚虚的月亮门,乍一见下,还会以为是女孩子呢实际上,成祥天生了一副姣好有若处子的面庞,相学上有说:男生女相,必有贵样。在他诚然如是。
成祥是前文所提及的三等承恩公善奎之子,善奎和太太秉性懦弱,于接人待物半通不通,虽是顶着一个承恩公的品秩,又担着内务府的职衔,但平日里是不大给旁人瞧得起的,夫妻两个便将一腔心血全数灌注在儿子身上,说来也是怪事,这一对公母,为人做事两皆无能,教养孩子,却是大见其功。只是旁人问起的时候,都只是含笑不语,倒似乎是有什么不传之秘一般。
成祥少年不凡,聪颖灵透,十二三岁的年纪,就尽脱童騃之态,家中来了朋友,若是赶上阿玛不在府中,一概由他接待,到了十六岁的时候,本来是下场的年纪,谁知道成祥自作主张,一个人到同文馆官学报名,入馆学习。
善奎大吃一惊,他和太太所有的教子有方,不过是旁人强加的,在他来说,所有教养的方法是两个字:散养。从孩子小时候起,一家人在一起的时候,就从来不会做出一副父道尊严的威仪来,久而久之,成祥也便习惯了家中这种习惯,就是这样重大之事,也全凭自己一念而决。等到阿玛和额娘知道了,也只得无可奈何,任由他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