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转而说道,“等一会儿你额娘和阿玛来了,你就和他们回府去吧。”
大格格眼圈一红,怯生生的小声说道,“皇伯父敢不是厌烦侄女了吗?”
“怎么会?朕欢喜你还来不及呢”皇帝苦笑着摇摇头,“你愿意留在宫中,舍不得朕和你伯母,朕高兴还来不及呢,怎么会厌烦你?只不过啊,你代父尽孝,固然是合乎礼法,但尽孝心不能只是对朕,对你的父母,更当如是。对不对?等日后想朕了,再进宫来。好吗?”
话已至此,大格格不能再辩,当下点头,“是,侄女谨遵皇伯父教诲。”
在谌福堂用过午膳,皇后领着大格格再度转回萃景斋,六福从外面掀帘而入,“皇上,恭亲王来了。”
“传他进来。”
门帘挑起,奕低垂着头,款步入内,身上穿着亲王四爪莽龙服侍,头上戴着朝冠,油亮的大辫子垂在脑后,低垂着头,看不清他的脸色,入殿疾趋了几步,在拜垫上行了三跪九叩首的君臣大礼,“臣弟奕,恭请皇上圣安,万岁万岁万万岁。”然后上前几步,在御案前跪倒,等候问讯。
“老六,朕和你有多久不见了?”
半年之后,再回庙堂,也不知道是福是祸,奕跪在那里,心中忽然想起刚才六福到自己府中去传旨时,夫妻两个相视骇然,只以为为桂良之事,皇帝要行以株连之法,但听六福说,万岁爷的神色很是舒爽,不像是有什么灾祸要临头,这才勉强放下心来,下人伺候自己和太太更换朝服,随六福进宫。
瓜尔佳氏自有随同而来的丫鬟服侍着,到萃景斋去给皇后请安(皇帝召见命妇,即便是有丈夫陪伴,也关碍朝廷脸面),自己则由六福领着,到了谌福堂中,想不到皇帝开口的第一句话,居然是问的这个问题?他整理一下心神,碰头答说,“回皇上话,臣弟自咸丰八年十二月初六日之后,再不曾君前奏答,……”
皇帝点头说道,“有半年之久了。”他问道,“老六,上一年事发之后,朕一直奇怪,百思不解,一直很想当面问问你,又怕届时一怒之下,于你更有什么凌厉处置,便将此事拖了下来,今天你、我只论兄弟,不讲君臣,你和四哥说说,那件事,你是怎么想的?”
奕暗中苦笑,自己的心境早已经如黄台之瓜,何堪再摘?不过皇帝问道,不能不答,“臣弟……臣弟之罪,罪大恶极。但臣弟之心,可表天日当年之事,臣弟并无隐晦山西弊情之意,只不过心中一时慌乱,将奏折隐匿而下,等到再想向皇上痛陈罪行的时候,后悔已然稍嫌迟误了。”
“你啊”皇帝叹息着说道,“朕知道你,少年英武,受尽了先皇宠爱,行事之间,难免有荒诞处。旁的不说,自打你入值朝房以来,为了言行非礼的缘故,朕也曾经多方训诫,结果呢?还不是如耳旁风一般——你说,朕说得是不是?”
“是。”奕立刻答奏,“臣弟荒唐之处多多,若非多蒙皇上保全,只恐早已覆顶皇上于臣弟这番回护之情,臣弟存殁难忘。”
“朕圈禁你数月,是想你认真学一学什么叫礼法、规矩你知道送抵御前,参劾你的折子有多少?私藏奏折,让福晋进宫来,为外父求情。”皇帝用力一挥手,打断了他将欲出口的自辩之词,“朕知道你想说什么,你是不是想说,瓜尔佳氏和叶赫那拉氏进宫来,你和老七事先不知道?但你别忘了,知道这样的事情,是你身为一家之长的责任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自己的家事都弄不安稳,还说什么辅弼朕躬?”
“是,臣弟知罪了。”
看他一脸痛悔的样子,皇帝叹了口气,不再多说,“近日朝堂上所传之事,你也知道了吧?”
“是,臣弟略有所知。”
“于此事,你怎么想?”
“臣弟以为,旗务早该下重手整顿一番了。旗人闲游成风,庙堂上所充斥的,也尽是一些无能之辈,长此以往的下去,便是朝廷再有什么惠民新政,亦将为这些昏庸疲滑之流,变成疲民之方。更不用提后学新进,难以厕身了。”
“你是这样想的吗?那,不论是何人承办这样的差事,必将得罪全天下的旗人,你又怎么说?”
“心怀朝廷的,便不必怕得罪那些混沌之人;若是害怕得罪人的,自然也不是彰显皇上爱民气度所需之人。”
皇帝无奈的笑了,老六经过这几个月的沉寂之后,倒似乎比往日更加激烈和凌厉了?“今儿个和他们见面的时候,孙瑞珍说,这样的大事,非旗下王公重臣不能料理,朕想了想,觉得还是非你不可。”停顿了一下,他又说道,“你做过些什么,你自己知道,这一次所办的差事,虽然是为列祖列宗江山社稷计,但将来要得罪的人,怕也不在少数——你若是自问性情绵软,碍不过成天到你府中去哭求的同宗情谊,这一刻只管和朕陈明。”
“请皇上放心,臣弟定当破除情面,不敢有半点以私情碍公事之处。”
“你能够这样想,自然是极好。但朕为人,最是公事公办,有些话总要事先告诫你。这一次旗务整顿,便如同这十年间朕所一力推行的新政一般无二,一旦开始,就是朕这个御手,怕也不能轻易的将其停下来,所以,你最好也不要有什么半途而废的心思,若是给朕知道,你在办差的时候,再有任何徇情之举,朕处置起来,也丝毫不会的手软之处”
“皇上放心,自上一年事发之后,臣弟在府中对天盟誓,若是臣弟再有复起之机,当再不会有半点为人情所阻,一心一意,辅佐皇上成就千秋令名”
“好吧,既然你决心已定,朕暂且便信你所言。从明天起,你到宗人府去,任宗正一职,专司办理旗下闲散丁户,另谋生计一事。”
“喳。”
奕以宗人府府正,专管京内闲散旗丁出关耕牧为生一事,在朝局间引发了极大的震动,那些自问难以逃脱朝廷此番新政,必然会为诏命发遣,日后到那荒凉不毛之地,另谋生路的冗员无不心中惶急,左右思量,自索无解能够躲过这一劫,只得在公事上认真效命,只求为上官所见,不至于落到那样的地步。
倒是那些京中的旗下大爷,心中丝毫不以为意:旗人天生以射猎为生,种地,是汉人的天职。即便日后有旨意,也不用怕——世宗朝有过先例的,把国家分给的土地转交给汉人耕种就是了,左右朝廷也不会逐一查实的不是?
皇帝于这样的情弊早有所见,故而在奕为公事递牌子进来,并向其逐一奏明的时候,他说,“实在不行就派兵押解着这些人到关外去。同时行文直省并沿路各处关碍,若是有一个人念及同宗之情,放回来了原本发遣出去的旗丁,朕就杀了为官军及沿途路卡之前所有关碍的守将从官级最高的杀起真是笑话,想偷偷的再跑回来,以为造成这样的事实,朝廷就没有办法了吗?”
奕心中一惊,皇帝这是怎么了?居然要下这样的狠辣手段,只是为把和自己同宗同祖的百姓尽数发遣吗?
他胡乱的想着,只听皇帝继续说道,“还有,朕记得,桂良的孙子,叫什么的来着?”
“是,该员名叫麟趾,任职浙江金华知府。”
“就从他办起”皇帝低低的声音说道,“今年处置桂良的时候,江南道有人上折子参劾他,说他在任上,‘甚至部选人员,虽极苦缺,亦必馈赠贰佰金,始得相安’,这样的贪酷官员,朕不曾让他随乃祖一同赴死,已经是恩出格外了”
“是,是,是。”奕赶忙碰头。麟趾也是因为桂良一案牵连在内,被朝廷贬去一切职份,赋闲在家的。本来旗人有了过错,起复起来不似汉人那么艰难,所以麟趾回京之后,到姑丈、姑母面前哭诉时,奕还劝过他,等到有了时机,一道恩旨,即可官复原职。想不到皇帝终于还是不肯恕过——听今天皇帝说话的口气,竟似乎是要切实落足,把麟趾打发出京了?
果然,只听皇帝继续说道,“朕知道,论起来,你是麟趾的姑丈,回去之后告诉他,麻利儿的收拾包裹,滚出北京。要是再让朕知道他恋栈不去的话,就要将他交刑部议罪了。”
“还有,朕知道,京中有些人打着一副如意算盘,意图将朝廷拨给的田产,转租给汉人,到时候四体不动,既安抚了朝廷,又赚来一笔额外的粮米。你下去告诉这些人,趁早少做梦,朕在位一天,就绝对不容许有这样的情事出现,一经发觉,不管是旗人还是汉人,一概以抗旨罪名论处。”
奕不知道皇帝为什么有这么大的火气,唯唯诺诺的碰头而出,外面的人看见他脸色青白交加,还以为刚刚重获帝宠,又因为什么原因,给皇上训斥了呢。
训斥了老六几句,皇帝也深觉无奈,这份差事摆明就是得罪人的活,不管是谁来做,都会挨尽天下旗人的痛骂,更不必提等真到了那一天,旗下子孙扶老携幼,万里奔波,顺着贰佰余年前祖先征伐的脚步踏过的土地,回转故土。叫人情何以堪?这种感觉萦绕心头,让皇帝分外觉得难以开解,连晚膳也没有认真用,草草摆手,让撤了下去。
惊羽不知道他为何烦忧,也不敢问,只是自顾自的为他倒上一碗温热的**,端至御案前,“皇上,……”
“惊羽,你是朕跟前最得用的,朕问你,若是换做是你,身处在朕的位置上,当会作何感想?是不是会心慈面软的,放过这些人?”
“皇上,奴婢……宫中有祖制,奴婢不敢以妇人之言,魅乱皇上。”
“朕恕你无罪。”皇帝苦笑着,学着戏台上的话问她,“你说,朕如此狠辣的处置京中旗人,是不是太过分了一点?”
“奴婢想……那些不肖的,趋之无妨,那些肯于为皇上出力,而且能够为皇上出力的,也自有他们的去处,又何必皇上劳烦圣怀?”
“对,你说得对那有出息的,自然仍旧是有报国之门,便如同肃顺、荣禄、奕等;那些没出息的,……可怜人必有可恨处”他的心情为惊羽的几句话打开心锁,嬉笑如常的站了起来,“走,趁着天色还大亮着,陪朕出去走走。”
“皇上,园子中快到下钥的时辰了,您还要出去吗?”
“这一次不会出园子了,只是带你在园子中走走。”说罢,把案上的**一饮而尽,当先一步的迈了出去。惊羽和六福相视苦笑,跟在他背后,追了过去。
谁知道向外走了没有几步,远远的有两个人迎了上来,六福眼尖,一眼认出来了,“万岁爷,是郑王爷和肃大人来了?”
皇帝举目看过去,可不是吗?端华在前,肃顺在后,兄弟两个亦步亦趋的快速迎头而来,这会儿再想回避,其势已然不及,便站住了,“肃顺,你这狗奴才,不在山西好好当差,突然回京来做什么?”
肃顺和端华都在低头前行,一边走路一边说话,闻言抬头看去,赶忙疾趋几步,跪了下来,“奴才真是瞎了狗眼”他大声说道,“署理山西巡抚,奴才肃顺,叩见皇上”
“朕在问你话呢,你怎么不在太原好好呆着,回京来做什么?”皇帝有点奇怪的问道,“朕没有下旨传召你进京吧?”
“皇上莫不是忘了吗?上一年奴才御前陛辞的时候,曾经向皇上请旨,皇上答应奴才,今年皇上万寿节庆之时,准许奴才进京来,随同各省督抚,为皇上祝寿的。”
皇帝眨眨眼,回忆了片刻,想起来了。肃顺不是在撒谎,这样的话自己确实说过,“既然来了,就在京中呆几天,然后赶快回去,你现在也是一省之长了,事物繁重,不好总留在京里,成什么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