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敢,卑职不敢”吴衍赶忙躬身作答,向晏端书使了个眼色,后者识窍的从怀中拿出一个大大的信封,递了过去,“大人,”吴衍接过,转手奉上,“这是卑职历年宦囊所得,特为孝敬大人的。万祈大人笑纳。”
肃顺扑哧一笑,“鸥老,你这样做,就太不上路了。天下谁人不知,肃某为贪墨一事,给皇上贬出朝堂,当日离京之时,皇上曾经对肃某说过,任上再有一两银子的贪墨情事,便是诏旨到府之时。数月以下,肃某不敢说清廉如水,却也可以自问狷介不取。怎么,如今求我帮忙,反倒要暗中加害于我吗?”
“卑职不敢。”看肃顺对自己这样的自称没有不满的意思,吴衍只好心不甘情不愿的继续施用了,“不过卑职等人知道,我等所犯,处处有碍大局,朝廷临以重课,也算是应得之咎。蒙大人不弃,以为我等尚有可救之机,我等感戴莫名,这一点银子,不敢说报答大人,只不过,日后操行起来,各部衙门总要一一打点,这点银子,就算是卑职等提前支取于大人的。”
肃顺没有再说话,打开信封,取出一张银票,是山西丰隆号一万两的面值。在大清治下各省,都是可以通兑的,用手捏捏,厚厚的一摞,大约有三五十张上下,他考虑了片刻,终于还是将银票放回到信封中,推了回去,“这第一句话就错了。”
“哦?大人这话,请恕卑职不明白。”
“皇上最恨者为二,一则臣下勾结外官,玩弄君上于股掌;二则,便是这贪墨情事。所以说,你们两个人若是想以银钱开路,避过此番劫难,怕是千难万难。”
晏端书在一边插话了,“是,卑职等度量浅,更加眼界不宽,还请大人多多教诲。”
“教诲是不敢当了。不过嘛,”肃顺突然停住了,转而问道,“山西上下,可有对策?”
“这?有的。”到了这一步,也由不得吴衍再隐瞒了,把他到来之前的几天里,众人商议过的办法说了一遍,咸丰六年之前的事情,不妨推到前任巡抚陈士枚的身上,之后的事情嘛,就以‘以新代陈’的办法作为借口。
吴衍虽然说得很隐晦,肃顺却也听得出来,在吴衍几个想来,这件事的关键在自己身上,只要自己不说,朝廷也就无法追查——想通了这一节,肃顺心中好笑,奕居然会因为吴衍这样几个混沌的傻蛋落得这样的下场,也算是命中合该有此一劫了就是自己这时候肯答应下来改口辩称,皇上那边早有从奕手中得回的奏折,前后奏答如此不搭调,便是连自己也要折进去了
看他神情中一派讥讽,吴衍的话也继续不下去了,“大人可是以为不妥?”
“贵府这样说话,当真是欺皇上如三岁稚童了”肃顺把自己方才所想的说了一遍,看着两个人变颜变色的脸庞,微微一笑,“如何?”
“那,依大人之见呢?”
“如今之计,不出两条。其一,便是向朝廷输诚,将过往种种,尽数坦白,再有本官从旁进言,性命嘛,想来是无碍的,不过官是做不得了,家产还要抄没——但比之陈士枚那般的下场,兀自要好上一些。”
吴衍想了想,做不得官也罢了,居然还要抄没家产?岂不是落得两手空空?心中怎么也不舍得,“敢问大人,那第二个办法呢?”
肃顺琢磨了片刻,有些难以启齿似的,“这第二条出路嘛,就是趁钦差大臣尚未到省之前,明发弹章,参劾全省各府属员”
吴衍和晏端书大大的愣住了。清制,巡抚照例挂右都副御史衔,只是为了弹劾治下有各种疲滑、奸宄等等不法情事的官员的便宜职权,一般而言,上下僚属之间,总是能够保持一个相互尊让的风气,为人弹劾的也有,但是像肃顺所说的,以一省巡抚,遍劾治下的,在大清朝还从来没有过。
吴衍两个不是傻瓜,认真的想一想就能够明白,肃顺此计是将售卖粮米的罪责全数推到僚员的身上——这倒并不是什么不能操作的新鲜事——乾隆朝有过先例的。
当时是在甘肃,任职藩司——甘肃不设巡抚,由陕甘总督直管,藩司就算是一省首脑了——的王亶望所犯之行。
这王亶望声色犬马无一不好,弄钱的本事也极大,甘肃素称贫瘠,却也给他找到一条发财大计:甘肃旧例是准许百姓捐输豆麦——称为盐粮——就可以成为国子监的监生,日后可以应试做官。不过仅限在肃州、安西两个直隶州中。
王亶望的办法是先让上官陕甘总督奏请朝廷,说内地各省粮仓空虚,请旨准许甘肃各州县皆得收捐。朝廷准许了,之后王亶望让陕甘总督下令,改收折价——但上报朝廷的,则还是豆麦。
再接下来,让属下的兰州知府奏报各县遭遇了旱灾,请旨朝廷,以收捐上来的豆麦做放赈之用——朝廷自然还是答应——如此一来,只不过往来几番公文,百姓收捐的大把大把的银子,就全数落入了上到总督,下到州县官的腰包。
第101节雷霆震怒
第101节雷霆震怒
等到过了几年,王亶望升任浙江巡抚,不巧的是,他的母亲病故,要回乡守制。其时正是浙江海塘大工进行得如火如荼的时候,更加是王亶望捞钱的大好机会,便上章砌词说,自己是海塘工程经手人,如今工程未了,自请治丧百日,自备资斧,在海塘专办工程,上报国恩。稍尽犬马之忱云云。
王亶望在朝中交好甚多,人人都愿意为他说话,终于,乾隆答应了条陈中所奏,一方面派王亶望在浙江料理海塘公务,一方面又派了新任浙江巡抚叫李质颖的,到浙省去,准备一旦李质颖能够熟悉海塘建设种种事物,就打发王亶望回山西老家守制。
李质颖是内务府出身,从安徽巡抚调任广东,再改调浙江,能力出众,素为乾隆所信任。等他到了浙江,和王亶望发生了很激烈的冲突。
他本人根本就不同意造海塘,原有海塘内中土塘,外面是用木柴构注的柴塘,是为捍卫海潮的第二重防护,每年要花很多银子维护、修理。如今还好好的,又何必再花银子,另筑一道防线?
两个人互相凿枘,最后官司打到了御前,皇帝没办法,只好把李质颖叫回北京,当面询问,问及王亶望,李质颖说,王亶望的家眷居然没有回原籍,而是在浙江任上
这一下就糟糕了,王亶望夺情而起,犹有可说,他的家眷居然也不会山西原籍守制、以尽私情,如何解释?乾隆命人彻查,最后真相大白,下旨将其革职,却仍然留在海塘任上,等到工程结束之后,再做论处——据说,是和珅在其中使了很大的力气。
到了第二年,又出了一件事,甘肃新旧回子派别之争,越演越烈,甘肃发生了动乱,省城兰州也有不保之势,皇帝让阿桂领人去平息,从西安经宝鸡,沿途都有军报,等到到了甘肃,军报中有,“连日大雨,行军受阻,”的话,引起了乾隆的怀疑。怎么甘肃连年有旱灾,就只有今年多雨呢?
命阿桂顺路彻查,这一下,王亶望的把戏全部被揭穿了。缧绁龙道,押回京中刑部,杭州和原籍山西平阳的老家,都给抄了。
甘肃冒赈案的案情太重大了,折腾了一年多方始结案,王亶望不提,甘肃省内无一州县官不被牵连在内,其中贪墨银子超过两万两的,合计二十二人,一律被处死
其余的官员也丝毫没有放过,全部被贬职、撤职、查办。这件事为乾隆看做是:‘天下奇贪。’
肃顺最爱听李慈铭几个说起这种前朝故事,今天在这里,给他把这件事拿了出来。吴衍两个回忆前情,虽然事体不一,但其过程却是未必不能作为参详的——省内各府,也有一定的治理权限,就如同是这种粮米售卖弊政,便是上下勾结一气,行文巡抚衙门之后试行的——从这样的角度来说,说是下面的人沆瀣一气,蒙蔽主官,也未尝一点道理也没有。
只不过,以一省巡抚,通劾属员,终究是关碍极大的事情,不提朝廷是不是会为了他的一纸弹章,遍落属员,只是这份不能与人为善的做法,就大可为人诟病。想不到肃顺的心肠居然如此狠毒?吴衍和晏端书心中如是想着。
而且这样一来的话,两个人即便能够逃脱出去,却也落得一个千秋的骂名,再也无法在仕途上有任何登进了
肃顺也不着急催促,只是微微一笑,“二位以为如何?”
吴衍尴尬的笑了一笑,“大人之言,实在令老夫惊骇莫名,此事事关重大,请容老夫下去后,和人商议一番,可好?”
“好,怎么不好?”肃顺笑着说道,随即又像想起来什么似的,问道,“哦,还有一件事?”
“请大人示下。”
“你府中的那个蔡斌啊,我看他倒是个知情识趣的,上一次连夜趋行数百里,行文泽州府,更显见其人不辞辛劳,勇于任事。”
吴衍一听便明白了,“大人肯抬举他,是蔡斌的福气,更是老夫的荣光。来人,传蔡斌”
把蔡斌传到堂上,和他说过,蔡斌心中大喜,肃顺做事关注细节,极会拉拢人心,比之吴衍粗枝大叶,只知道自家贪贿,不顾下人,不知道要好上多少;但自家不好给人留一个‘蝉曳残声过别枝’的印象,当下说道,“大人,您不要小的了吗?”
“这是什么话?肃大人抬举你,又与你主从相得,以后到了大人的门下,要多多听大人的调遣,明白了吗?”
蔡斌心满意得的点点头,起身转头,面向肃顺又跪了下去,“卑职见过肃大人”
“起来,起来。”肃顺嘻嘻笑着,让他起身,免不得又抚慰几句。吴衍和晏端书看看差不多了,二度请肃顺到堂上饮宴,宾主尽欢而散,不提。
十一月二十二日,潘祖荫和翁同龢两个人到了太原府,在城外的接官厅请过圣安,将二人迎入巡抚衙门,潘祖荫面南而立,“有上谕,着吴衍并山西阖省官员跪听。”
“臣吴衍,在。”吴衍、晏端书、和端、廉敬几个轻打马蹄袖,跪了下去,肃顺和朱光第、彭玉麟几个站在一边,垂手肃立。
“查,山西一省,自咸丰四年起,前任致仕巡抚陈士枚等以奸宄手段,盗卖年内所收新鲜粮米,更以‘以新代旧’之名,蒙蔽朝廷,哄骗百姓,罪行昭彰,实不堪问。日前有山西巡抚吴衍等奏陈,省内粮米亏空,实为下属各府,若干疲滑颓废属员上下勾结所为,该员辩称,于任上并不知情。纯属无辜为人牵连在内。”
“……朕夤夜思之,吴衍身为一省巡抚,于治下百员本有匡正驱邪之责,然所见奏折,该员全无半点知晓,实属愚钝之极。旨到之日,着免去吴衍、晏端书、和端、廉敬一切差事,以白身为钦差大臣前驱,认真办理、详细查明省内粮米亏空一案,待案情问明,命钦差大臣潘祖荫,将该案中一切人等,悉数带回京中。钦此”
“臣等领旨、谢恩”吴衍碰了几个响头,跪在地上等候着。翁同龢在一边挥手示意,有听差过来,摘去几个人的顶戴花翎,又将朝珠取下,归总放在一边,不提。
传完了旨意,潘祖荫收起上谕,上前几步,将众人逐一扶起,“列位大人请起。”笑着向肃顺几个人打过招呼,随即说道,“列位大人,学生草茅新进,种种得罪之处,还请列位大人不要见怪啊。”
“那里,犯官以往种种,正如皇上上谕中所说,不堪垂问。日后办理差事,还要请伯寅小兄多多担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