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西一案,皇上无比重视,这一次我二人东来,路上有天使传旨,责令我和叔平兄此来,一定要做到勿枉勿纵,将此案办成铁案。有罪的,自然有朝廷律法相绳;无罪的,也要还其一个清清白白。”他停了一下,又说道,“哦,皇上上谕中还说,要将省内贪墨官吏,往来合作倒卖粮米的各家商户,逐一查清,明知是粮仓所储,仍自为利薮而不顾朝廷正用的,也要按律定罪。”
“那是,那是。”
肃顺看场面有些发僵,在一旁插话道,“今天时辰正好,加以杏簪兄、雪琴兄也是初初履任,不如先不必谈公事,只说友情?”
众人之中,吴衍等不提,朱光第和彭玉麟久历外省,人情稔熟,也感觉气氛不是很对头,如今官司尚未正式开始,要是彼此就闹出什么不愉快来,自己二人初来乍到,固然是不惧,但于日后就不利了,当下在一边操持一番,延请各位入席。
潘祖荫和翁同龢两个人任职陕西学政,翁同龢出京之前,还领有密旨:皇帝始终放不下四省的灾情以及粮食存储的情况,山东、河南两地,终究是距离北京不远,还比较容易遥制,陕、晋二省就比较难以措手了。特别是这两处民风悍野,一旦出事,就是了不得的大灾祸。故而命他到陕西之后,顺便查探一番——下去他是做不到的,只能是在乡试完结,学子拜门的时候,认真询问几句。得到的消息大好,陕西省于粮米入仓,此番遭遇旱灾之后放赈一事上,做的条理分明,没有半点可为人攻讦之处。
翁同龢心中很高兴,却没有想到,陕西的差事未毕,突然从京中发来上谕,让二人以钦差大臣之尊,到山西去,会同肃顺、朱光第、彭玉麟几个人办理省内倒卖官粮一事一路行来,消息不断报来:奕为皇帝圈禁在府中,山西巡抚吴衍参劾阖省上下僚员,皇帝惊怒之下,又不好只以肃顺所上的两份奏折而轻易痛下辣手,没奈何,只好让这两个人到省之后,认真办差,省内其他官员不必提,倒是吴衍几个人的话,皇帝根本就信不过,一定要把这件事查个河清见鱼不可
从十一月二十三日起,潘祖荫、翁同龢会同一省臬司的彭玉麟坐镇按察使司衙门,按照道路远近,逐一将各府府、道一级衙门的差员提至太原,详细问案。同时,每一天的审理结果,闻讯过程及口供,都派折差赍送北京。
皇帝的案头堆满了来自山西的奏折,每日不断呈送到来的奏折、卷宗让他愈感恼火:“自咸丰四年起,山西省内以陈士枚为首的一干官员,就开始倒卖官仓储粮,下面的人都是死的吗?数载以下,居然从无一人将这样的败行丑事奏报朝廷?养这样一群混账有什么用?”
他用力一挥手,将案头上堆积的纸张全数扫落,吓得载垣几个忙不迭的跪了下去,“皇上息怒,皇上息怒”
“咸丰三年,朕东巡天津等地,当时对赛尚阿几个人说,民以食为天,新建官仓储粮,本是为了日后遭遇天灾,朝廷能够就近赈济,不百姓有流离失所之苦的惠政,想不到,居然却是给这些人提供了可乘之机?”皇帝越说越恼火,用力一拍御案,站了起来,“晋省所有官员,不必问有没有罪,也不必问罪大罪小,一概就地免职事后查清楚,凡是在此次案中,贪墨超过三千两银子的,一律斩立决朕就不相信,煞不住这股歪风邪气”
翁心存大惊失色,赶忙碰头,“皇上,可不能不分良莠,一概课以重法啊”
“什么叫良莠?朕说的话你没听见?山西省内闹出这样大的事情,是多年来循序渐进的恶果,若是早有一个人出首,报知朝廷,也不至于会闹到今天这么大,这么严重你还说什么良莠?晋省上下全是莠,何来的良?”
曾国藩跪行几步,碰头答说,“皇上,臣以为,州县属员,昧心而行,朝廷课以重法,无可厚非。但臣想,这其中有一些是与上官同流合污,自愿下流;还有一些是畏惧情势,不得不尔。这样的官员总要分别对待,才好彰显我皇上一体大公之圣心。再说,所有的人都裁撤下去,公务总也要有人做啊。”
“朕才不相信,没有张屠户,就吃带毛猪了?”话是这样说,皇帝的语气却也逐渐缓和了一些,“朕真是搞不懂,朝廷除俸禄之外,也有养廉银子,饭食银子,更不用提还有年节之中,来自同僚,下属、学生的贽敬,难道还少了吗?怎么就这样一个个的眼睛只盯着黄白之物了?”
“欲壑难填。本是人心所想,皇上又何必为此动气。”孙瑞珍说道,“皇上推行善政,更以圣人教化,德育四方,天下臣民无不感怀。臣以为,这天下得到官员,终究是好的居多,坏的占少。只要皇上持之以恒,对犯法的官员痛加裁撤,日后没有生存之基,自然的,天下询询大治,亦当可期矣。”
“……”皇帝的嘴巴张了张,有心驳斥他几句,想到军机处如今乏人矣,要是再当众给孙瑞珍一个过不去,未免有碍他的清名,当下摆摆手,“山西一事,传喻肃顺,他在刑部呆过,律法应该比潘祖荫几个熟悉一些,别成天想着躲清闲,和潘祖荫几个一起,办理案子。”
“喳。”
“还有,着刑部那边认真会审陈士枚,这件事不能让他及身而止。问问他,还有什么人是和他通同作案的?要他一个一个都招认出来。实在不肯说的话,就像当年肃顺在山东办案那样,不让他睡觉,看他招不招”
翁心存叹了口气,皇帝这样说话,分明与刑部那一班酷吏无二了。只是知道他现在心情极坏,招惹不得,当下碰头领旨,跪安而出。
望着几个人出去,皇帝心中一片烦闷,手托着额头,懒懒的不想动,耳边听见脚步声,也懒得理睬,过一会儿放下手抬眼看看,惊羽正自蹲在地上,收拾散落一地的文牍纸张,收拢做一堆,抱起来时,正和他双目相对,女孩儿羞怯的一笑,“皇上?”
“拿到里面来。”皇帝起身,进到内中,照例的拿起朱笔,开始在奏折上批写了起来。
用过晚膳不久,谌福堂门外有环佩之声,是皇后驾到了,六福、杨三儿、惊羽几个碰头请安之声不绝,皇后脚踩花盆底,进到暖阁中,“呦,主子爷暖阁中怎么这么凉?连个炭火盆也不给主子拿进来吗?”
皇帝近来心火甚旺,本来有预备的炭盆,也给他命人端了出去,免得火上加火,燥出病来,闻言给她解释了几句,又让人端进几个来,给皇后取暖。夫妻隔着榻上的矮几,面对面的坐着。
皇后说了几句闲话,忽然话锋一转,提到了正经事上,“皇上,今儿个弟妹到我宫中来了。”
“是瓜尔佳氏吗?”皇帝问道。
“是。”皇后点头说道,“本来朝廷有祖制,政事是容不得臣妾插言过问的,只是,六叔终究是皇上的血亲兄弟,便是有过错,看在先皇的面子上,还是请皇上恕过他这一次吧?”
皇帝半晌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方始开口,“先皇临终的时候,曾经面谕过朕,要朕好生对待自己的几个兄弟,朕指天誓日,向他老人家保证,就是他们几个犯了再大的过失,朕亦当保全一二。”说到这里,他停顿了片刻,深深地叹了口气,“秀儿,你知道吗?若是换成是旁的人,只怕立刻下旨赐死,也是应有之道,只为他是朕的弟弟,不得不屈己如斯可笑,曾国藩几个还以为朕这样做是为了保全朕之令名,朝廷的脸面呢”
皇后陪着他叹息几声,又问道,“那,皇上想怎么办呢?六叔今年还不到三十岁,就这样荒废一生吗?”
皇帝一双眉毛逐渐皱起,皇后这样步步紧逼,令他着实不悦。口中说道,“秀儿,等明儿个,或者过几天瓜尔佳氏再到你宫中的时候,你告诉她,朝廷赏罚之间,自有公断,还轮不到她一个女人家来过问”
皇帝这样说话,味道就非常不一般了。表面上是让她传上谕于恭王福晋,实际上更可以看做是对她的训诫。皇后吓了一跳,从榻上屈膝于地,跪了下来,“臣妾一时糊涂,请皇上恕罪。”
“朕今天有点累了,你先回宫去吧。”
夫妻两个夜来叙话,却不到半个时辰,皇帝就打发皇后回宫,在皇帝登基以来,这还是第一次,皇后不敢多言,又碰了个响头,这才由内侍搀扶着,一路回宫去了。
第102节一马双跨
第102节一马双跨
为了咸丰八年年底迭出的几桩案子,皇帝的心情始终不好,身边内侍个个提着几分小心,生恐触动君王之怒,皮肉无辜受苦。就连一贯最得宠爱的惊羽,行动之间也变得小心翼翼起来。
这样大的案子,不可能在年前的一月之期完成审理,皇帝有心让潘祖荫几个不要回京过年,又觉得过于冷酷,没奈何,只好命军机处拟旨,让潘祖荫、翁同龢、肃顺,暂时将案中一干人犯收押在山西省内,以上的几个人,回京奏报,并同家人一起过年。
肃顺把差事暂时交托给藩司朱光第,整理宦囊,从山西太原启程,千里迢迢,赶回北京。到京的时候,还未过各部的封衙期。在圆明园递进牌子去,皇帝立刻传召。
三个人进到谌福堂中,跪倒行礼,皇帝问道,“案子审结得怎么样了?”
“回皇上话,山西盗卖官仓储粮一案,案情晦暗不明,而且牵连深广,臣月来办理公务,心中不胜骇异。”潘祖荫伏地奏答,“据臣等祥究之下所知,山西阖省官员,竟没有一个是没有从盗卖官粮之事中拿过好处的。故而若是究诘起来的话,只怕就真的是要全数革职拿问了。”
“即便如此,朕也在所不惜。”皇帝明白潘祖荫话中的意思,冷笑着说道,“眼下快到年根底下了,暂时先容这些人过一个年,等到开年之后,这件案子仍旧是要继续办下去。也好让天下的官员知道,‘法不责众’这句话,在朕这里,休想走得通看日后谁还敢徇私枉法?”
皇帝铁了心要继续办,潘祖荫几个没有办法,只好碰头领旨。
案子的大概进程皇帝从从山西奏报上来的折子和卷宗中早有了解,也不必这会儿逐一再问,挥挥手让潘祖荫和肃顺退下去,只留下一个翁同龢,“陕西的差事,如何了?”
“是,臣衡文陕省,有负圣上所托,请皇上治罪。”说着话,翁同龢从怀中取出一份贴身藏了数月之久的上谕,恭恭敬敬的向上一递。
六福取过,转呈御前,皇帝放在了一边,这是和当年曾国藩出京到江宁去办差时,自己手书的上谕一样的文字。给他这样的一份上谕,只是怕陕西真的出现了偌大的弊政,他以乡试正主考的身份无法插手其间,顺便料理的便宜之策——甚至连记档走没有过——这一点,也是和曾国藩当年所赍的圣旨是一样的。
“怎么了?”
“臣未能实地探究,只有从往来拜门行礼的弟子口中诘问一二,虽然所闻,并无晋省弊政,但臣……”
“朕知道你怕什么。”于翁氏父子,皇帝总是青眼有加的,难得温和的一笑,对他说道,“本来这一次着你衡文之外,打探储粮虚实,便是朕偶尔突发奇想,也想到了你未必有机会到下面去实地看一看,走一走的漏端。不过,翁同龢,你想过没有?你和潘祖荫几个此番取中的士子,都是十年寒窗,苦苦熬出来的读书人,真真正正的读书的种子,比之那些如吴衍、晏端书、陈士枚一般,在官场上油滑如蟮的败类,不知道要清正多少所以说啊,朕宁肯相信这些年轻人的话,也绝对不愿意去相信吴衍之流,为求自保,而明发奏折,参劾全省僚属的屁话的”
翁同龢不知道皇帝这番话是什么意思,含糊着碰头奏答,“是,皇上圣明。”
“奕的事情,也传到山西去了吧?有什么流言吗?”
“这……没有。”
皇帝看出他有未尽之意,继续追问道,“有什么就说什么,你是朕身边的人,若是连你都瞒着朕,又何能不闭塞?”
“是。”皇帝一再追问,翁同龢不能不说了,“臣在晋省听闻有人说,柏中堂不过是为了十几两的银子,就落得个闹市被斩的下场,而恭亲王……”他趴下去,重重的碰了个响头,改变了话题,“皇上,这都是外间那些不晓事的小民的浮议,皇上度量如天,就不必与这些人一般见识了。”
“朕明白了。”皇帝出了一会儿神,慢慢的开口说道,“都以为朕对老六过于仁慈了,是吗?”
这一次,翁同龢连话都不敢说了,伏下身子,频频碰头不止。“你先下去吧,”皇帝摆手说道,“传肃顺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