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十七日,肃顺的官轿离开泽州府,直奔太原府城而来,行到半路上,见到朝廷明发的邸抄,内中说,“恭亲王奕自入朝以来,国事繁重,日夜操劳,月前偶感风寒,致以泄泻之疾,……,经朕多方慰劝,奕自感体势日衰,难堪大用。……朕思奕未及而立,寿数仍在长久,未必可竭泽而渔,故而暂免其差事,在府中将养身体,一待病势缓和,康健如昔,当再复起用,为国出力。”
虽然上谕中的话说得冠冕堂皇,但奕被去职的真相,还是逐渐在京中流传了开来,任谁也没有料到,他会做出这样的丑事来,一时间京中清流口中不言,但心中,都是大大的瞧不起恭王府上下了。
肃顺身在山西一府,消息略显闭塞,这时候也顾不得打听,更加无从打听,他忽然又想到今年五月间,皇帝将自己贬谪出京之前的一番关于未来三年内,会把京、外各地官员中的那种疲滑、贪墨之风彻底的煞一煞的说话,心中一动:这一次山西之事,不会是皇帝要开始动手的前奏吧?
有心问问李慈铭两个,商议一番下一步的对策,皇帝当初的话言犹在耳,时机未到,怎么也不敢开言询问——还是先办好了这一次山西粮库贪墨亏空的案子之后再说吧。
路上再无耽搁,到了府城太原,自从十二天前,朝廷的谕旨到省之后,吴衍大大的慌了手脚:皇上这样做是什么意思?给自己留一线生机吗?那为什么还要让黄宗汉查抄封存前任巡抚陈士枚的府邸?百思不得其解之下,也顾不得旁的,先把晏端书、和端、廉敬几个人找了来,商议对策。“列位以为,此事该当如何料理?”
晏端书叹了口气,说道,“粮米亏空一事,我早就说过,是做不得的。如今怎么样?”
“呸”廉敬用力啐他,“早说?早说什么啦?你没有接银子吗?那十一万两银子,不是落尽你的口袋中去了吗?你河南老家,不是也又建了三处大宅子吗?”
“算了,算了。”和端做好做坏的劝解,“现在说这些没用的做什么?还是想想怎么解决此事是上策若是等到潘伯寅和肃雨亭到了,大家还拿不出对策来的话,就让人家一锅煮了”
众人不好再争吵,开始思量对策,“不如这样吧,”吴衍说道,“咸丰六年之前的,全数以上官所差为名,抵挡过去,之后的嘛,就以省内连年丰泽,百姓捐售米粮之情不可阻拦,以致省内各处粮库丰盈,新收之米无可存放,不得不以新代陈为由立言。诸位以为如何?”
晏端书认真的想了想,“倒也可以。不过,这样一来的话,有两处麻烦……”
“那两处?”
“第一嘛,只怕就要舍弃勿斋老了。”
在坐几个无不苦笑,不知道该说晏端书是忠厚好,还是糊涂好自己都要保不住性命了,还要顾念旁人?吴衍问道,“那,第二呢?”
“第二便是本年山西省内流民逃荒之事,与前言不符,一旦朝廷捉住这样的错处,怕就是铁案如山了。”
吴衍深以为然,确实,既然要供称说省内粮库充盈,新米无处存放,才以新代陈,售卖旧米的话,又为什么会有人逃到泽州府去要饭?只凭这一点,就可以揭穿众人的谎言,到时候,再砌词说旁的,就全都来不及了。
“那,以彤浦老弟之见,该当如何呢?”
“如今也只有认真打点好来此办差的三个人了特别是肃顺,他在泽州府任上,所见所闻,于我等大大的不利,只要从他那里不会走露了风声,其他的,一切都还好说。”
“好好办法。”吴衍长身而起,“既然这样,我等就卑辞厚帑,总要肃顺答应下来”
“大人要怎么做?”
“等肃顺到了府城,我们几个人一起去求他,只要能够高抬贵手,放过这一节,说不得,也只好豁出这一张老脸了。”
第100节粮米亏空
第100节粮米亏空
肃顺到太原府的时候,潘祖荫和翁同龢还没有到,这一次的上谕写得清楚,肃顺升任山西巡抚,潘祖荫、翁同龢临时任钦差大臣,到省办理山西亏空一案,将吴衍几个带回京中,不过翁同龢却不必随行,在随后赍到的旨意中,任命翁同龢为山西学政。
历来新旧任交卸差事,都会有好大的一番繁忙,肃顺在泽州府之前虽然没有任过外官,但这种官场上的事情,难他不住,让李慈铭、高心燮两个和巡抚衙门中的各位书办、主事、上下臣僚自去料理,他坐在正厅中,和着吴衍几个人在说话。
过了一会儿,巡抚衙门中的那个有过几面之缘的蔡斌快步走了进来,“给几位大人请安”
“是蔡守备啊?起来,起来。”肃顺笑着摆手,让他站了起来,“上一次暌违之后,多日不见了。”
蔡斌点头一笑,“上一次多蒙大人提携关照,卑职及弟兄们念叨起来,时时感戴大人的恩情,总盼着有一天,能够再和大人见上一面,……”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觉得吴衍在场,自己说这样的话有点犯忌讳似的,不再多言,笑了一下,转头对吴衍说道,“大人,酒宴已经备下了,请列位大人入席吧?”
“哦,好。”吴衍第一个起身,肃手邀客,“雨亭兄,列位,请随我入席吧?”
众人各自唤上听差,更了便装,到二堂花厅中落座,吴衍一定要肃顺坐首席,肃顺自然不从,很是谦让了一番,吴衍终于说道,“雨亭兄,这一次我与同僚宴请大人,实在是有大事相求,就不必为这主客之位相争了。”
肃顺一愣,“有事求我?这话从何说起?我刚刚才从泽州府……”
“雨亭兄先请坐,容我等席间再向您一一陈明。”吴衍给晏端书几个使了个眼色,众人上前,强自按着他,坐到了主位上。肃顺不好再推辞,同时心中奇怪,也想听听这几个人到底是有什么事求自己,也就不再挣扎了。
吴衍知道肃顺好吃,八大八小十六碟摆上,特别准备了种种熊掌、燕窝、鱼翅之类的美食之外,也不知道吴衍从哪里搜罗来的豪猪、茉莉簪(是田鸡的一部分)、竹豚、牛尾狸等北地很难见到的美食。
酒过三巡,膳夫在前,仆人在后,抬着一张硕大的方台进到厅中,上面放着的是烧全方(就是烤猪)膳夫行礼之后,以腰间佩戴的小刀脔割下一块脊背上的精肉,盛于器中,屈膝奉上。
这是筵席中之无上上品,肃顺在京中自然也吃过,也知道这是至隆之典,吴衍这样铺陈,想来等一会儿所求之事也不会小到哪里去,倒要打起几分精神了。
草草用了几筷子,肃顺放下酒杯,笑着说道,“我鸥老,彤浦兄,列位大人。此次皇上选派肃某履任晋省,接任鸥老遗缺,日后公事之上,肃某若是有非是之处,还望列位多多提点啊。”
这番话出口,席间自然是谄媚之声不绝于耳。吴衍和晏端书几个人相互看了看,也放下了酒杯,二人起身离座,到了肃顺面前,“雨亭兄,能否借一步说话?”
肃顺愕然点头,随着两个人到了花厅一边的偏殿中,还不等他问一句是什么事,吴衍和晏端书齐齐跪了下来:“大人救我”
肃顺大吃一惊,他已经想到吴衍为亏空一事会有求于己,却没有想到会是这样,“鸥老、彤浦兄,快点起来,朝廷体制相关,传出去很不合适,快点起来,快点起来。”
两个人半点不听,扶起这一个,另外一个却不动,转头去扶另外一个,这边这个又矮了半截。不一会儿的功夫,就急得他一头的热汗,“鸥老,彤浦兄,这是做什么?若是不肯起身的话,肃某转身就走不论有什么事,我也不管了。”
吴衍眼前一亮,追问了一句,“这样说来的话,大人是答应了?”
“总得让我知道,这是所为何事吧?”肃顺扶着吴衍,半用强的将他拉了起来,一时间顾不得晏端书,只好回头说道,“彤浦兄,快快起来,快快起来。”
吴衍不再挣扎,由着他扶到座椅上,苦笑着点点头,“肃大人宅心仁厚,本官早有所闻,这一次,实在实在是太过失礼了。”
“也不必说这些话。”肃顺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在一边落座相陪,“鸥老这样一番做作,到底是为了什么?”
“事到如今,老夫也不必和大人砌词扯谎了。正是为了山西亏空一事”吴衍叹息一声,说道,“军机处首辅恭亲王,为皇上重谴,免去一切官职,以养疴为名,囚禁在府中——大人从泽州府刚刚到省,怕还不知道呢?据传,此事也是为晋省亏空一案而来。”
肃顺确实不知道此事,到太原日子很短,加以往来公事开始转手交卸,每天虽然有李慈铭两个人帮衬,但只是接见省内各级官员,就已经让他忙到不行,加以载垣多日没有信件寄来,京中的事情一无所知。听吴衍一说,瞪大了眼睛,“有这样的事情?”
晏端书在一边接口道,“也是道听途说,人云亦云而已。……”
听他把奕扣下奏折,却在多日之后事发的经过说了一遍,肃顺回忆起自己两次上折子,始终未见朝廷回复,今天才算明了是怎么回事。转念一想,又觉得奇怪:柏葰那样的案子,如此大张旗鼓,反倒是奕这种作为,皇帝居然只是让他在府中闭门思过吗?这也太过轻忽了吧?还是其中另有什么原因?
他胡乱的想着,听晏端书说,“……大人请想,恭亲王身为皇上的血亲兄弟,仍自如此临以重课,何况我等?只怕这一次到京之后,就再无生还之日了。……还望大人施以援手,救我等一救啊?”
肃顺心里想着事情,于晏端书的话没有听进去,下意识的点点头,“哦,哦”吴衍两个心中大喜。想不到这么容易就求得肃顺的帮助了?“多谢雨亭兄援手之德,这份恩情,我等永生不忘”
肃顺一句话出口,知道说错了,这时候再想改口,其势已然不及,再看看两个人一脸激动欣喜的神色,不是作伪,却让他兴起了贵介公子,脱手万金,引人啧啧惊羡的那种得意的感觉——恭亲王都为自己打压下去了,日后朝中还有谁敢捋自己的虎须?
他轻飘飘的摆摆手,示意两个人站了起来,这个动作分外惹人恼怒,不过吴衍、晏端书不敢发作,乖乖起身,竟似是比肃顺身边的听差还要恭敬很多似的,“大人?有何吩咐?”
“把你二人并山西上下这数年来所行的秽政一一说来,本官先看看可有保全之道再说。”
晏端书一个迟疑,肃顺转头看了过去,“怎么,到了今天,还信不过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