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番话说得又绕嘴,又费神,张运兰听不懂,瞪大了眼睛望着他。肃顺也不解释,继续给他说,“你是不是也会注意朝廷的举动?眼见朝廷铁了心的要把新兵制推行下去,你是不是也会打消了那些无稽的念头,认真操练?但就在此时,你听人说,张运兰居然上表辞差了?你又会怎么想?”
这一次张运兰听懂了,“我想,我会以为是山西兵士哗变,虽然朝廷回护张运兰,但他自己无脸驻留,只得灰溜溜的卷铺盖走人了。”
“这就对了。你想想,若是各省兵士存了这样的心思,即:虽然朝廷有心回护,也不打紧,左右只要闹上一场,练兵大员就会滚蛋——到了那时候,兵制腐败,回复旧观,张老兄,都是你一人肇祸啊”
“那,我就留下?不走了?”张运兰苦着脸向他问计,“大人,您是读过书的,您给我说说,兵士看我如同仇人一般,便是上命不得违背,兵士操演,没有半点精神,我在一边看着,都替他们难过,耷拉着脑袋,像死了亲爹似的,这样的兵,你让我如何练法?”
肃顺和李慈铭听得好笑,各自抿起了嘴唇。
光笑不能解决问题,肃顺看向李慈铭,问他,“爱伯,你怎么看此事?”
“学生想,一味干练,未必能够见功,不如……”
“怎么样?”
“不如行以奖惩办法。”李慈铭说,“学生当年初到大人府中时,听大人提及,光武军新建时,请美国教习,入营教授战法,奈何兵士不肯听从,只以为天朝自古以来,兵法大家恒河沙数,何用一介洋夷来教授?后来美人教习没有办法,和兵士打赌……”
“你是说,让绿营新兵于营中与同僚比试?”
“不是在营中,学生想,左右是以练兵为目的,不如就到临近省份,同友军互相切磋。”李慈铭说,“不论是临近的山东还是陕西,都有从光武军中派下来的练兵大员,想来与张大人一般无二,也有着类似情境倒不如借这个机会,命人统筹期间,然后行以军法布阵,胜者有赏,负者有罚。公平之处,一目了然。兵士没有旁的话说尚在其次,更主要的是,学生想来,此举必能激起士卒步武好强之心,届时,兵士操演之际,当是另外一番景致了。”
肃顺深思良久,霍然张目,“办法是好,只不过,带兵出省,关系重大,……”
“自然是要报请朝廷奏准的。”李慈铭不当回事的一笑,“而且,大人当初不也说过吗?皇上于大人离京之前,曾经说过,未来数年之内,皇上有意西幸不论三年两载,等到皇上御驾到了,正好也是兵士操练,小有所成之期,岂不正好可以容皇上临场一观? 看看这数年来,各省操演的情形到底如何?”
“嗯,这个办法好。左右也不是一天两天就能够底定下来的。”肃顺点头说道,这才注意到,两个人的话题已经越过了张运兰所言及的事情,歉然的笑了一下,“张老弟,我二人只顾自己,倒把老兄的事情忘记了,失礼了。”
“哪里,卑职虽然听不大明白,却也知道,李先生所说,实在是好计。若是依此而行的话……”
肃顺忽然打断了他的话,“现在还说不上依此而行。”他说,“带兵出省,何等重大,我等只能报请圣裁,张老兄,日后回应之后,可万万不能晓之于人,以既成事实胁迫朝廷啊——皇上最恨臣下取巧,你要切记切记。”
看他神色严肃,不似在开玩笑,张运兰赶忙站了起来,“请大人放心,我都记下了。”
“在此事落下之前,老兄不妨在军中行以怀柔之法,于士卒多一些关切,少一点责打,日久见人心,总能收功的。再有就是兵事操演,也尽可以此时以劳逸结合之道行之,张老弟,每天七八个时辰的操练,就是铁人也经受不起啊,又何况这一群早就给养懒了的丘八?”
张运兰咧开大嘴,憨憨的一笑,“我明白了读书人见识就是不一般”
于是,肃顺和李慈铭为之莞尔。
送走了张运兰,肃顺和李慈铭再在管驿中品茗说话,“爱伯,你真的以为这样跨省训练,与友军佯装作战,以收整军之效的办法能够行得通?天朝自古以来也没有这样的规矩啊?”
“规矩?大人敢莫是忘记了吗?皇上登基以来,所破除的规矩,可有几多?又岂会多了这一项?”
“我只是有点担心,所谓兵凶战危,名为彼此佯攻,一旦有个闪失,可怎么得了啊?”
李慈铭一愣,突然大笑起来,好半天的时候笑声消止,他这才说道,“大人,不要说没有什么闪失,就是有了,怕是也轮不到大人担忧的吧?”
肃顺同样是一愣,也给他想起来:自己现在不过是四品小吏,整军训练的大事,如何轮得到自己出头奏言?陕甘总督、山西陕西两省巡抚,听闻此事,不知道会有多么热心哩想到这里,肃顺觉得有一种委屈——几时皇上才能想起自己,下旨让自己回京去啊?
回京之日遥遥无期,肃顺由蔡斌带领巡抚衙门的亲兵小队护持着回到泽州府,双方拱手告别,蔡斌等自去不提。
这一边,留任署理公务的高心燮来给大人道过乏,随即拿出一份公事来,“大人,您看看这个?”
肃顺接过来,这是一份山西督粮道发往泽州府的公事,内容是说,泽州府上报省内督粮道,府城下辖高陵、杨萍、凤台三县旧有粮仓三十五,新增粮仓五十八,总计储粮一百九十七万石,其中高陵、阳平两县,所有旧仓,年久失修,值逢连月阴雨,仓中粮米被水霉变,请准予将霉变之粮提调而出,以市价贱卖,不足之数,等待来年,粮仓整修一新之后,再行充填归仓。看看下面注明的日期,是咸丰八年四月十日。
肃顺眉头紧皱,仰头向天的沉吟着,“去年的六月?”他转头问高心燮,“这是从何处得来的?”
“大人到太原府之后,泽州府公务闲暇,学生闲来无事,翻看往日案牍卷宗,意外得知的。”
“我倒还记得,从去年冬天到今年入夏之后,山西、陕西两省并未有雨水吧?怎么会?……”肃顺突然站了起来,“碧湄,这件事之后,可有后续公事?”
“有的。”高心燮立刻又拿上一份公事来,“大人您看?”
这份文件是在五月初六日,由省内督粮道和巡抚衙门转发泽州府的,内容是说,本年四月十日所奏,粮米发霉变质,以市价售卖,粮款解部之后,未雨绸缪计,从省内平阳府所辖的临汾、洪洞两县;大同府所辖的怀仁、山阴两县;宁武府所辖的偏关、神池、五寨三县,分别抽调粮米,以充库存。不可使省内遭有天荒年景,百姓流离失所云云。
肃顺立刻猜出来了,山西省上下勾结一气,倒卖粮库存粮这样的事情本来不必着急填补上,不料皇帝派自己到山西来,吴衍几个慌了手脚,赶忙从旁的府县抽粮,填充泽州府库只是,这终究是自己心中所想,未必是实,手中只有这一份往来公事,即便附在折子的下面给京中呈递上去了,怕也是没有任何结果的。应该怎么办才好呢?
“大人?大人?”高心燮在一边叫了几声,肃顺方才清醒过来,“怎么?”
“大人,山西以巡抚、督粮道上下其手,侵鱼亏空一事,经此已可见端倪,大人以为,接下来是不是要给皇上上折子呢?”
“这先不必急,只有两分公事,就能够定死吴衍等人的罪责了吗?”肃顺慢悠悠的摇摇头,口中答说,“总要有了实际证据,方可呈文。”
“若是能有自然极好,只是,学生怕泽州上下,通同一气,早就为上官威逼利诱过,否则的话,这么多官儿,居然就没有一个首告的?”
“这话也不是没有道理,不过,雁过留声,不可能没有任何的蛛丝马迹。便是粮库、仓场之中的官员全数为吴衍几个买通了,那些百姓呢?那些为之穿针引线的商贾呢?那些购买粮米的坐商呢?我就不相信,没有任何可供查找出来的漏洞的”
说到这里,肃顺打定了主意:倒要借助这一次的大案,完成自己重返庙堂的意愿。这其中有任何人敢于碍手碍脚的,都要毫不留情的搬开它
第88节寡妇曹氏(1)
第88节寡妇曹氏(1)
连续三天的查探,却并无半点成果,在肃顺到任之前,吴衍料到他会到泽州府下辖的数县去,观临检查新、旧粮仓储粮情况,故此早有准备,从邻近各府县抽调粮米,填补亏空之数,还特别命人知会晓谕各粮仓所属吏员:“肃顺为人峻厉,一旦发现其中有弊,行事之间必不留情面,故此,此事不但关系上峰的仕途官道,更与列位息息相关,不可有丝毫疏忽大意。”
众人得了上峰的告诫,自然不敢乱说乱动,等到肃顺办完了兵制之事,回到府城开始探查粮米亏空一事的时候,自然也就没有半点效果了。“大人您看?这是上数月前,替换而出的霉变粮米,还有三百余石未曾售出,都放在库中呢。”凤台县知县屠卓领着几个人到了某处粮仓的门前,让仓场的差役打开大门,立刻一股霉变的气味冲了出来,“唔,果然是呢”
“大人,这里气味难闻,还是请大人移步官厅说话吧。”
肃顺向里面望了望,并不多做停留,转身回到官厅,摆手示意几个人都坐了下来,“屠老弟,不知道这等霉变的粮米,是由何人买去,用作何用啊?”
“是。霉变粮米,多由蓄畜人家买去,用来喂养之用……故此,购者多为四乡散户,殊不堪追查。”
屠卓自以为说的圆满,殊不知最后一句却成了蛇足。肃顺当然明白,这是在预作退路,以为自己问及何人购买的奏陈,只不过,凭蓄畜人家,购买粮米固然能够成理,但百姓买去,又能有多少?难道也可以消化掉这数以百万计的粮米吗?可见屠卓是在当面扯谎
肃顺故意不理。转而问道,“这泽州府下,可有大粮商?”
“有的,若是泽州府下辖,最大的粮商,莫过于高平县内的曹氏‘丰泽堂’了。所掌的‘丰泽号’粮号,分店遍及北省各地,不但在泽州府,在这山西境内,也是首屈一指的。”屠卓说,“大人上任之初,曹家也曾经派人来求见大人,为大人道乏之后,打发了出去的。”
肃顺回忆了一番,到任之初,公务繁重,实在也是记不得那么许多了,含糊的点点头,“那,曹氏一家与县内,可有公事往来?”
“有的。咸丰四年,皇上命各省在治下兴建粮仓,以为储粮救灾之用,诏旨到省,丰泽号首当出面,捐输粮米三百万石之多。特为朝廷旌表一时。”
“哦,”这件事肃顺是有印象的,确实,当时任山西巡抚的陈士枚上表,为治下某一户商铺请旨旌表,据说是什么乐捐粮米之事,现在听来,似乎就是为了这件事了?“本官还记得此事,记得皇上当时说,山西民风淳厚,于朝廷捐输粮米之事乐见其成,实勘表彰……就是这一家丰泽号的粮商吗?”
屠卓赔笑答说,“大人所记无差,正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