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山变 第421节

吴衍大吃一惊,“皇上在京中,不会知道此事吧?”

“总是不能不防啊”晏端书忧心忡忡的说,“一旦此事给掀了开来,不但大人身担其责,只恐前任致仕返乡的吴平老,也有家门之祸了。”

“那你说怎么办?”

“现在也只有暂时遮掩一番了。先将省城周围各处粮仓中的粮米腾出来,转运到泽州府,应付过去再说。”

“那,这边各府呢?”吴衍想想有理,又觉得不妥当,“若是他真要看,你还能拦下他不成?”

“他是泽州知府,又不是任职粮道,职衔所限,他不好过多插手地方吧?”晏端书说道,“再说,只要再有一年丰泽,省内粮仓如实丰盈,就是肃顺真的要看,我等也不怕了。”

吴衍有心想说:一年丰泽?只是这咸丰八年的一场大旱,就不知道如何料理了。还提什么丰泽?怕是等不到丰泽年景,自己和他的性命就保不住了

原来,自咸丰四年,行省之中纷纷兴建粮库,山西也不例外,治下各府如山东省内一样,构建多处,用以存粮,又赶上数年的好年景,从咸丰四年至六年,山西省内连续三年丰收,钱粮赋税几项,连得朝廷嘉奖,到从咸丰五年起,到七年的的三年间,前任巡抚陈士枚和接任的吴衍多次奏陈奏陈,‘省内旧建粮库,多有凋败,引致库存米粮,潮湿发霉’,于是按照惯例,奏请朝廷,将霉变的粮食——共计六十万余石——腾出来,计算市价,用以售卖,亏空之数,以新米抵之。

实际上,这不过是为省内巡抚、藩司、粮道众人为中饱私囊而进行的手段:真正售卖的都是新米,以一石二两计算,解送到部里的价钱,却是按照霉米的价钱划拨,一石不到六钱银子,中间的差价,全数落到陈士枚、吴衍、粮道等人的手中——只此一项,就为陈士枚返乡增添了十二辆大车的行李、箱笼等物。

在陈士枚等人以为,省内连年丰收,所亏欠的这几近六十万石的粮食,用不到一年,就可以如数补齐,到时候神不知鬼不觉,银子落袋,人人平安,岂不是美事?不料从咸丰七年的起,省内降雨极少,多处遭了旱灾,各府奏报上来的粮食歉收、绝收的公事奔载于途,这一下,接任的吴衍可有点心神不安了。

日前听京中来信说,皇上要简派边宝泉和何桂清两个赴山东、河南等四省,探查各省屯粮现状,吴衍更是吓得魂梦不安,日夜会同下属商议对策,不过又听说,奕几个以为此事并无实据,更无乡绅、百姓呈告,若是草率派人下去,只恐于各省大员威信不利,皇帝勉强诏准,才算解了吴衍等一时燃眉。

虽然躲过了京中派员来查的危机,吴衍却深知,四省旱情时刻为皇上挂念,赈灾之事刻不容缓,一旦百姓排队来领粮米,而县中无粮可发,事情就捂不住了,所以这十余日之内,每天都要把晏端书和省内粮道,满洲镶黄旗人廉敬找来,商议对策。

对策无非一条,从旁的省份,尤其是并无旱灾造成减产的省份大批购粮,但这种填补亏空的做法最易为人发觉——这样一省购粮,数目极大,必然会造成粮价的上扬,只好分批以小额进行。到肃顺抵省的时候,连三分之一的粮仓也没有装满,又怕他到任之后巡视所辖地的粮仓,还得赶紧把太原等府的粮食转运到泽州,以备不时之需。

肃顺再精明,也想不到其中会有这么多的埋伏,心中只是觉得疑惑,却并未多想,只以为自己身份尴尬,连带着吴我鸥几个也为自己所累,不知道如何消遣才是了,心中倒是觉得有些过意不去,看看吴衍和晏端书的脸色,笑着说道,“皇上圣谕,肃某一路行来,未敢有片刻或忘,故而,还请我鸥兄、彤浦兄以常礼视肃顺,就感激不尽了。”

“哪里,哪里。雨亭兄自谦的过了。”吴衍客气了几句,向晏端书点点头,示意他下去办自己的差事,府衙这里,有他陪着肃顺说话。

等到晏端书离去,吴衍笑着对肃顺说,“雨亭兄,方才老夫的话,并非说笑,晋省一地,民风纯良,听闻京中的肃大人到此,都希望能够请肃兄到府里任职,不过,此事乃是皇上钦命,也就由不得我等胡乱端详了。”

“哦,说到任职之事,这一次我出京之前,皇上也曾经有过交代,让雨亭转告鸥老。”

吴衍赶忙起身,欲待行礼,又给肃顺拉住了,“不,皇上说了,不要鸥老跪听。”

“是。”吴衍恭恭敬敬的坐好,听他转述:“皇上说,‘吴我鸥入仕以来,在任上多有清名,先皇和当今都是知道的。咸丰八年,怕是大旱之年,希望他能够切实保全省内百姓平安度过灾年,若是有什么碍难之处的话,尽可以给皇上上折子。”

吴衍等他说完,抱拳向空,“皇上体恤百姓,天下皆知,臣下唯有效死以报,不负皇上圣望。”

肃顺点头说道,“鸥老,今天时日不早了,请容卑职休息一晚,明天一早,还请晏大人在司里挂牌放缺,卑职也好早日上任。”

“不急的,不急的。”吴衍立刻阻拦,“肃兄,到现在,也不瞒你了,你是京中所派的大员,虽是皇上一时激怒,但等不到多久,只怕肃兄就又蒙恩旨,调任进京了。这阖省官员,闻知大人到此,都想着能够与肃兄会晤一番。你看?”

肃顺在官场多年,这样的事情自然了然,笑着点点头,“若是如此的话,卑职就在太原府城多留几日?”

“肃兄从善如流,更且顺应众意,本官佩服之至。”

第76节山西民情(1)

第76节山西民情(1)

肃顺在太原住了四天,正如吴衍所说的那样,山西官场皆知他是皇上面前极为看重的大臣,此番贬职,不过是皇上一时恼怒所致,等到皇上的火气消了,想起他的好处来,定然重回庙堂。

当初他在北京,省内各级官员不好贸然登门求见,也不好拉通关系,如今他到了省里,自然就不存在这样的困难,于是,数日之内,迎来送往不断,竟似是比新上任的一省巡抚,更加来的派头十足了。

其中近水楼台,尤其以泽州府所辖凤台、高平、阳城、陵川和沁水五县的县令等人最为得意,可以借向直属长官奏陈府辖治安、民事为由,多方交往,互致问候。

泽州府所辖,都是山西省内有名的贫弱小县,偏偏只是贫弱也还罢了,治安也是很让人头疼的问题:据沁水县知县郑子白所说,县内丁户以白、杨、生三姓为首,其余小姓也有,不过为数很少。而这大姓与大姓之间,小姓与小姓之间,小姓与大姓之间,常年械斗,纠众残杀,习以为常。若是丰泽之年也就罢了,特别是遇到旱涝灾年,为几亩水田归属,经常有死伤之事发生。

肃顺听到这里,拦住了郑子白的话,“贵县这话我不明白,难道水田所属,并无定论吗?地契上难道不是写得清楚明白的吗?”

郑子白苦笑拱手,“大人有所不知,泽州所辖之地,一年之内风沙不断,特别是每年到了七八月间,黄沙蔽天,目不视物,便是有一些所划定的圈圈,也全数荡涤殆尽,故而总是为土地一项,纷争不绝。”

肃顺点点头,表示明白了,“贵县,你说下去。”

“是。为土地争端,械斗不休,本是自前朝永乐年间所起,其先控诉到官,不过前明的县志所载,历任均不能伸理,百姓见不能得尝,便控诉自相报复、彼杀其兄,此杀其父,又有迁怒于同族之人的,以致到现在,结成不解之仇。经常是定日互斗,不死不分。”

“闹得这么凶,县里就不知道找各姓的大家长出来吗?”

“怎么不找啊?卑职上任之初,便将县内三姓的大家长约请到堂,由卑职和县内典史当众宣讲,从今往后,再有同宗同族不睦者,皆要报请官府伸理,若是再有私相报复的,不问首从,一概从严惩处。”

“这样很对啊,他们还敢不听吗?”

“不听倒也不至于,只不过,”郑子白一时语塞,肃顺看出来其中另有隐情,笑着摆手说道,“贵县只管说来,以往种种,肃某一概不管不问,只看今后行事操守。”

郑子白大为感激,心道难怪皇上如此爱重,果然是人情恰然,当下也不隐晦,说了起来——。

沁水县内有一户人家,姓白,生了一子一女,女儿名叫爱姑,虽是贫寒家境,爱姑却是县内有名的美人,字同县赵书新。

赵书新嗜赌无赖,爱姑屡劝不改,过门不及三个月,就将女方陪嫁过来的物什输了个精光,弄到白氏身无完衣,寒冬季节,只能以草席裹身取暖。

白氏的兄长怜惜妹子贫苦,给她絮被,聊以御冬,不料赵书新回家之后,拉起被子就要拿出去典当以为赌资,白氏坚持不给,赵书新将白氏殴打致伤,倒卧在地,气愤吵嚷,赵书新一时兴起,用铡草刀将妻子的头颅砍下,后经县内验讯,照故杀以绞律,问以绞侯。

郑子白以为赵书新情节凶残,又是赌匪,应该拟入情实,将草册送入巡抚衙门,吴衍以为,因故杀妻,照例是要缓决的,故而将他的公事驳了回来。

这样一来,在沁水县内引起了轩然大*,晋省百姓多是穷苦之民,不识字的很多,但杀人偿命的道理总是懂的,如今赵书新杀了妻子,又切下头颅,居然办了个缓决?

他们不以为朝廷律例所载可见,只当是赵书新不死,便是没有天理——自然的,郑子白当初所保证的,再有治安案件,本县一定秉公处理的话,也成了放屁——白氏大家长纠集族中青壮,到了赵家,赵书新关在县监狱中没有办法,只好拿他的兄弟、姊妹出气,一声呐喊,众人齐齐动手,把赵书新年仅十二岁的兄弟、九岁的小妹统统打死了。

赵书新的老父出外不在,回家之后,眼见家破人亡,欲待寻一根绳子自我了断,又觉得心中不服,便是死,也要给儿子、女儿报了仇之后再死,只是赵家在县中是小姓,惹不起家大业大的白氏一族人,只好寻求其他小姓和帮相助。

县内旁的氏族,也觉得白氏寻仇,未尝不可,只是牵连之下,竟连童稚之年的孩子也不放过,未免过于狠毒了。于是纷纷出钱出力,或者参与其间,或者外间招募,械斗之风,不可抑也。

肃顺一面听,心中一面想。他在刑部任职多年,知道丈夫因故杀妻,在律例上确实是应该缓决的,只不过,律例所载,含糊不清,像赵书新这样秉性凶残的,难道也在可缓之条吗?看起来,若是想解决沁水县境内民间械斗的问题,只有从这件事上做文章了,“嗯,我明白了。那么现在的情形如何?”

郑子白苦笑着说道,“一应如是,械斗之风,无日无之,不过比之上一年,已经算是轻很多了。”

“哦?怎么呢?”

“大人您想啊,像这样彼此仇杀下去,今天你方死三个,明天我方死五个,用不到一个月的功夫,只怕县内的青壮年男子就都要死光了不是?”郑子白给他解释道,“故而伤残不论,一旦有人死亡,彼此先汇总数目,以相抵之余的数字奏请官府,请求赔偿——”

他看肃顺有点不明所以的神情,当下为他解释道,“例如白家死了六个人,赵家死了八个人,则赵家就以多余之数的二人赔偿之事,向官府呈告。”

肃顺立刻明白了,却又有一个问题冒了出来,“光是死亡的人数,就有十余人之多?县里难道不能到场阻止吗?”

“械斗之时,常常是百十数人,若是前往阻挠的话,矢石立至,弁员担心受了池鱼之灾,不敢上前,只有等两姓收场之后,方敢于上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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