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山变 第419节

皇帝楞了一下,方才知道,是自己的话令肃顺误会了。他并无处死肃顺的打算,这个奴才虽然到处伸手,但和当年为其凌厉处死的载铨不同,后者可称一脑子浆糊,浑浑噩噩,死了也不过少了一台造粪的机器而已;而肃顺呢?他虽然贪墨,终究是能吏,而且,论及破除旧弊的魄力,量才器使、知人善任的功夫,便是连奕也不在以下。

只是贪墨之风不除,天下吏治不清,而京中,公认的第一大贪就是肃顺若是身为上位者贪墨不做任何处置的话,又如何能够管束得住天下这恒河沙数一般的吏员?故此,他要做的第一步,就是先将肃顺打发出去,最好能够找一个清苦、贫寒之地,让他熬上几年,等到腾出手来,一道恩旨,就可以将他调京内用,届时,再略略的寻一些补偿之道,慰藉便是。

不料肃顺领悟错了,以为自己要杀了他?皇帝心中好笑好气,用力踢开了他,“谁说朕要杀你了?你滚朕远点贪生怕死的狗奴才,早知道现在求饶,你早些时候,就该把手缩得短点”

听皇上语气中有转暖迹象,肃顺赶忙抹了一把眼泪,“皇上,您不是杀奴才了?”

“虽然可以免去你的死罪,终究你在京中这几年,闹腾的人尽皆知,大干物议,朕也不好不做处置。京中的差事你不能再做了,任职外省去吧。”他说,“朕替你选了个地方,山西泽州府,你到那里去,做几任知府吧。”

肃顺心中一片悲凉,以御前大臣、内务府大臣、兵部侍郎、户部尚书的尊荣,给贬为一省知府的风尘俗吏,真可谓是糟蹋到家了。而且降级不同于处分,处分只要一道旨意,就可以全数取消,而降级则糟糕得多,总要宦海翻腾,一级一级的向上爬起来。耗时良久得很哩

不过他更加知道,皇帝于自己贪墨之事已然是多有包容,一旦御前奏答有不称心如意处,改为赐死不过是一句话的事眼中含着一泡珠泪,跪倒谢恩,“奴才领旨,谢恩。”

“肃顺,你可是觉得心中委屈?朕降你为四品的微末小吏,你觉得是临以非刑之责?”

“奴才不敢雷霆雨露莫非君恩,以奴才数年来所行,便是皇上将奴才明正典刑,也是奴才咎由自取,如今皇上圣心保全,奴才感戴天恩尚且不及,又怎么敢有怨怼委屈之意?”

“你能这样想,还算你尚有可勘驯良处。”皇帝瞪着他,好半天的时间没有说话,正在肃顺深感天威难测之际,他先站了起来,“你和朕进来。”

肃顺不知道怎么回事,亦步亦趋的跟着他进到内间的偏殿,皇帝升座,摆一摆手,“你们先下去,肃顺留下。”

把杨三儿、六福、惊羽几个打发了出去,肃顺更觉得事情非比寻常,忙不迭的抢上几步,跪倒下来,却不敢动问,只是等着。

“肃顺,今天的话,出朕之口,入你之耳,若是有第三个人知道了,不要说你人在山西,就是你躲在天涯海角,朕也势必要取尔的狗命,你千万不可自误误人。嗯?”

“是。主子放心,今天主子对奴才说的话,奴才一辈子让它烂在肚子里,就是上床休息,奴才也要先用毛巾把嘴巴塞起来再睡。”

皇帝给他的话逗笑了,“倒也毋须如此,用不到三年之期,天下人就尽数知道朕的这番苦心了。”说着话,他收敛了笑容,“自从征收商课以来,国用日裕,府库充盈,天下各省民安定,唯一可虑者,只是在贪墨成风,吏治不清。朕准备用三年之功,将这股上下齐心,以国用填充自家的歪风狠狠地煞一煞到时候,不论究诘到谁,也不论他是哪一级的官员,不论是京中大佬,抑或八旗耆宿,只要查有实据,都要课以国法,该杀的杀,该撤的撤。还百姓一片海清河宴的盛世年华。”

他仰着头,自我憧憬的说着,忽地又低下头来,恨铁不成钢的望着肃顺,“在这之前,朕还要为你这狗奴才所累”

肃顺全部知晓圣意若何,突然孩子般的大哭起来,“皇上,您对奴才天高地厚之恩,让奴才如何报答啊?只是怪奴才不争气,不能……呜呜……”

“你闭嘴。朕还有话和你说。”皇帝打断了他的哭嚎,“六福?”

六福闪身进来,“皇上,有什么差遣?”

“取水来,给这个奴才洗脸,满脸的眼泪鼻涕,真让人恶心的慌。”

六福心中好笑,等肃顺碰头谢恩起身,拉着他一起出去了。

洗漱一番,取来手巾擦净水渍,肃顺再度入殿拜倒,“主子?”

“说正经事吧,你到山西去,可千万不要因为曾经身处中枢,公务往来之际不把上峰、同僚放在眼里——要是给朕知道你在任上有骄横跋扈,不听上峰调遣之举,你仔细着。”

“当此官行此礼,奴才明白的,定然规矩做事,清白做人。”

“规矩做事你还算差相仿佛;清白做人,凭你也配说这几个字吗?”皇帝瞪着他,狠狠地骂道,“肃顺,若是在山西任上,你仍旧不改贪墨本性的话,你就真以为朕舍不得杀你吗?”

“主子放心,奴才经此一事,今后再也不敢有收受贿赂之行——若是主子在京中听闻奴才仍旧有此等恶行的话,不等皇上下旨,奴才就自我了断。”

“你任职泽州府,所辖阳陵、沁水等县,都是贫弱已极的地方,百姓吃用不足,甚至到咸丰六年,还有卖儿鬻女之事发生。朕不管你怎么做,也不管你用什么办法,总之要改变当地民生凋敝的现状。若是做得好了,日后朕西巡的时候,还有你我君臣相晤之机;若是做得不好,那只能说明你不配做一方知府。改调知州、通判去吧”

“皇上放心,三年之内,奴才一定要所辖县内,民风民情大变。百姓丰衣足食,感念天恩。”

“能够做到当然是好。”皇帝忽然想起来什么似的,“朕几乎给你蒙混过去了。你交卸京中差事,出都之前,把你府里这数年来所收取的赂遗银子、财务逐一登记造册,上缴国库——你别以为,朕降你几级,银子你就可以落袋平安了?天下没有这么便宜的事情。”

“御前大臣、内务府总管大臣、兵部侍郎、户部尚书肃顺,随侍多年,并无善政建议。去岁朕议交新政,该大臣敷衍搪塞,事主不诚本应严议,念其除此之外尚无大过,着免去一切差事,改任山西泽州府知府”

载垣喘了口气,继续朗声念道,“又,肃顺当值以来,多行不义,以朕捡拔在侧为荣光,行以贪酷之能事,数载而下,积蓄家产数以千万,可见其人平日放荡不羁,恣意而行。旨到之日,着军机大臣载垣会同宗人府、九门提督,将肃顺家产悉数抄没,往来赂遗之物,登记造册,上缴国库,钦此。”

听载垣念过上谕,肃顺在香案前恭恭敬敬的碰了三个响头,“奴才肃顺,领旨,谢恩。”

站起身来,向左右看看,李慈铭、龙汝霖、黄锡、高心燮几个都是面容青白,张口结舌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这几个人尚且如此,就更不必提府中一应听差、下人更加不必提,有胆子小的,已经先一步吓得哭出声来。偌大的庭院之中,一片凄凄惨惨。

肃顺叹了口气,挽起马蹄袖,向载垣和随同办差的奕誴、富廉拱拱手,“二位王爷,为肃顺侍君不诚,倒让两位多多辛苦了。”

载垣怎么也没有想到,皇帝的怒火没有任何来由的发作了开来。今天上午在湛福堂叫起的时候,还好好的,议事以毕,皇帝突然把肃顺的事情拿了出来,从他以九门提督左翼长为自己提拔入刑部以来说起,一路说到恩赏有加,将御前大臣、内务府大臣重责相托,不想反倒成了自贻伊戚,身边白白养了这样一个混账东西

从肃顺的身上又提到军机处,“翁心存,你是内阁大学士,辅助天子,协理百官,也是你的职责,肃顺在京中素有贪名,入仕不过数年光景,就积攒了上千万的身家,你身为内阁学士,居然一点也不知道吗?”

一番雷霆之怒,吓得翁心存连连碰头,口称有罪不止。皇帝余怒未息,当即传旨,免去肃顺一切差事,改任山西知府。

奕誴为人厚道,思及肃顺数年来气焰熏天,一朝落得这样的下场,心里也为他觉得难过,圣旨不可违逆,自己所能够做的,也只有于他的后人多照顾一点了。

想到这里,他命人把徽善叫过来,以长辈的身份,慰切的说道,“到你四伯父那里去,以后好好念书,你阿玛到底为国出过力,是个人才,你们将来要学他的才干,别学他的……坏毛病。”

说到这里,转脸对肃顺的管家:“我派人把你们送出去。你的这个小主子我可交给你了你要拿良心出来。不然,哼”

他把脸一绷,吓得肃顺的管家慌忙跪倒:“奴才不敢”

“我谅你也不敢。”说了这一句,奕誴吩咐富廉,把徽善和管家,连人带东西,送到郑亲王府。

其余的人就有想趁此溜走的,可是奕誴早已防备好了,下令拦截搜检,把他们明抢暗偷,塞在怀里的东西,都给搜了出来。最倒霉的是府中的一个西席,自己裤带上拴着的一个汉玉佩件,也当做悖人之物被没收了。“这个你不能拿”那人抗议,“这块玉是三代的家传”

搜他的人是在内务府当差的,下五旗的传统,看不起西席,称之为‘教书匠’,所以一听他的话,勃然大怒:“去你**教书匠做贼,丢你家三代祖宗的人”说完,上面一巴掌,下面一靴子,把他踹了个筋斗。

“不准打人”奕誴和富廉大声说着,又看到一个差役借搜检的机会,调戏婢女,便又大喝:“不准轻薄”

就这样不准这个、不准那个,奕誴替大家立下了严格的执行规矩。等把那些趁火打劫的人,搜检完毕,都驱入空屋,除却大厨房的厨子,可以照常当差,以及两三名帐房,必须随同办事以外,其余上上下下的,都算是暂时被软禁了。

“大家散开来,分头办事吧”

这边维持秩序,另外一边预先已编配了多少个班,每班少则三个人,多则五、六个人,职位最高的,充作临时带班,不动手,只用眼,负稽察的责任,其余的一半点数,一半记帐,抄家称为‘籍没’,非立簿籍登录不可。

府中乱作一团,也不知道承善从哪里听到的消息,一溜烟的从郑王府跑到家中,眼见这么多凶神恶煞一般的官人站在院子中,阿玛、额娘苦着脸色守在一边,孩子吓得哇了一声,大哭起来。

从郑王府跟过来的下人一把抱住小主子,捂住嘴巴,向一边就拉,口中胡乱的吓唬他,“可不要哭啊,若是引得王爷生气,把奴才抓起来,就不能陪小少爷玩儿了。”

承善吓得不敢再哭,泪水涟涟的望着阿玛和额娘,“那……怎么办呢?”

“不急的,不急的。”

这一会儿的功夫,端华也得到的下人的回禀,急匆匆的跑了过来,“老五,这是……怎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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