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麦尊焦头烂额,遭受了这样大的损失,没有人承担责任是说不过去的,他身为首相,又是这一次对清作战的主要策划人和发起人,自然也要由他来背负战败的责任——1856年的12月14日,在英国上院辞职,并向女王递交了请辞信件——他离职前签署下的最后一道首相命令,就是让香港总督包令、前任驻华公使奥德里奇子爵与前任驻广州总领事巴夏理,全权负责和中国展开一切必要的会商,挽救和换回被中国俘虏的联军战俘。
奥德里奇几个人不敢多做停留,在香港休息了几天,即刻启程北上,这一次船行至天津塘沽外海,放下锚链,派人上岸投递公文,请求和中国方面就战俘交换的问题达成意见。
中方有意拖延时日,在天津府的衙门中足足放了半个月的时间,方才用驿马转送北京,到京之后,照旧是如此,甚至1857年的新年,奥德里奇一行人都是在海船上度过的。
过了新年五天,终于有回复传来,中方愿意就战俘谈判的问题,和英国人展开商谈,不过,从天津到北京的一路上,为保护英国使者的安全,要由大清国方面,派遣兵士护送前往。
奥德里奇当然不肯,以我是大英帝国派出的谈判使者,不是被贵国逮捕的罪犯为由抗拒。胡林翼的答复是:“阁下诚然不是罪犯,但贵我两国现在仍处在交战国的位置。天朝百姓心如赤子,对侵略我国的夷人从无半分容忍,一路上若是没有兵士保护的话,只怕连北京都到不得,就会有发生在贵专使一行人身上的很令人觉得不幸的悲剧事件了。”
奥德里奇明知道对方是在扯谎,却也不得不防范一二,两国开战之后,位于北京东交民巷的各国使馆区普遍受到了大清官民的冲击,老百姓分不清到底是哪一国人,总之红头发、绿眼睛的老外,都是一样的,幸好有清朝方面派出的兵士维持秩序,才没有闹出什么国际纠纷来,饶是如此,各国使馆里面的官员、家属也是很受了一番惊吓之苦。
考虑再三,奥德里奇只得答应中国方面这个很无礼的请求,同意由士兵保护着,前往北京。
听奕把经过大约的说了一遍,皇帝问道:“那么,奕,总署衙门那边,于谈判所求,可有什么成议吗?”
“是。臣已经会同户部、兵部、暨总署衙门详加疏爬,以为当务之急,是先要将被夷人俘虏的天朝将士逐一释回,等到再无后顾之忧的时候,再与英法夷人商谈其他。至于用何人交换,本年十一月二十五的时候,皇上曾有上谕,臣弟也以为,在英法两国的专使到来之前,不宜释放两国兵士,只选以印度兵士,作为交换之兵为佳。”
用印度兵换中国兵,是他前些日子里口谕之后,又诏准了的,故而这一节不会有什么窒碍,皇帝继续问道,“阎敬铭和倭仁前几日给朕上折子,计算之下,到十二月十六日为止,三国战俘在我天朝的各项花费,就已经超过了三百二十万两银子,此事,军机处是怎么想的?”
奕一皱眉,这样的数字虚头极大,几乎是所有人都知道的,不过皇帝铁了心要从英国人身上挖几块肉下来,百姓小民也以为当年大清败于敌手,又是割地又是赔款,如今风水轮流,到了我天朝打败了夷人——找他们要钱、让他们割地,也是应有之义。他身为军机首辅,也不好罔顾民意。更何况是皇帝首肯的?
“嗯?”
“是,臣弟以为,这样的数字,怕英国人未必肯于答应。若真的是就戋戋黄白之物引致两国再起征伐,臣以为,有关大局,请皇上明察。”
皇帝逐一看过去,军机处的几个人都是面带不耐烦的神色,似乎这样的话题令他们觉得很委屈似的:这些读书人啊,满脑子想得都是圣人教化之言,却不知道,有时候偏偏就是这样黄白之物,才更加动人心魄哩。
皇帝心中苦笑着,对奕说道,“老六,英国首相辞职了,此事你知道吗?”
“是,臣弟知道。”
“巴麦尊不会审时度势,一门心思想着以当年兵舰行于江海之威,再现庙堂。殊不知一战未果,连他自己的相位也保不住了但在朕看来,你刚才所说的,英国百姓为求远征军将士平安,聚众纷议,也是其难保禄位的原因之一。曾国藩,你说,朕说得对不对?”
“是。臣也以为,身为百姓小民者,家国安定方是第一关注之事。一旦家人遭难,最不可割舍的,就是家人的亲情二字。中英两国相距万里之遥,家人兵败被俘,彼此音讯隔绝,民怨沸腾,也是情理之中的。”
“所以呢,巴麦尊最后一项命令,就是着奥德里奇几个北上,为求将被俘兵士安然带回祖国而努力,自然的,此事不成,民怨不止,英国政府那边,怕也没有什么太多的心思去处置旁的事情。故而在朕看来,远征军将士安然踏上故国的土地上之前,天朝不会有丝毫外敌忧患之事发生。”
奕想了想,承认皇帝的话说得不为无理,当先躬身行礼:“是,皇上训诫得极是,此事,是臣弟未能通盘考量,臣弟自请处置。”
皇帝没有继续诘问下去,而是转了话题,“英使到来之后,先由总署衙门、户部和兵部派人随同,到西山大营去一次,让他们和被俘将佐兵士见上一面,也好证实给他们看看,我天朝这数月来,可有欺侮他们?”
“皇上是菩萨慈悲心怀,想来英使见到之后,感戴圣恩之外,将消息传回国内,也可以大大的打消很多人的顾虑,与对我天朝的敌视之心。”
“除了这些之外,若是有愿意以书信往来相托的,天朝也不必阻拦,由使者将其带回香港,那,就和我天朝无关了。”
“再有,朕前天让你们议的那个关于两国交战中,彼此战俘的对待问题,各国使馆可有了答复了?”
说到这件事,奕的声音提高了少许,“是。臣弟将皇上的圣意向列夷使馆知会此事之后,各国皆以为,这等亲亲而仁民,仁民而爱物之意,诚乃我皇上泽被万方,惠及天下的善政。各国公使纷纷表示,要将我大清天子的这番话转奏回本国,想来不日间即将有各国的回复奏上。”他停顿了一下,又说道:“只有英国,与我天朝因开战的缘故,消息未通,故而尚不知情。”
皇帝也觉得非常得意,笑呵呵的问道:“若是战俘公约能够达成,你们说,可算得是朕文治之功吗?”
看他一副骄傲的神态,众人哪个敢做仗马之鸣?认真想想,此事若得成功,也诚然是天朝于列夷环绕之境,所做令人扬眉吐气之举,一时间养心殿内谀辞如潮,滔滔不断。
政事闲余,难得皇帝近几天来心情极好,载垣看看是个机会,碰头答说:“皇上,奴才有事,想请主子的旨意。”
“是什么?”
“上月的时候,肃顺言语无忌,冒犯了皇上,一月以来,每每思及,心中悔恨难当。他……”
皇帝的语气立刻转冷,“怎么?肃顺在府里呆得烦腻了吗?”
载垣一缩脖子,他本来就不是精于辞令,这一吓更是期期艾艾,说不出话来了,“正好,你退值之后,到肃顺府上去,告诉他,以他数年来的所作所为,便是拔翎摘顶,交部议罪也是他应得之咎——朕已经是看在他多年当值勤恳的份上,格外恩出保全了——让他在府里好生呆着,什么时候学会清清白白做人了,什么时候朕再用他”
载垣本意是想为肃顺求恳几句,如今适得其反,心里大叫糟糕。趴下去碰了三个响头,口中答说,“是,奴才都记下了,今日退值之后,就到肃顺府上,将这番话晓谕给他。”
“还有你。”皇帝看着他,“一年光亲王的俸禄银子就有两万两,还不提担着各种差事,担一份就有一份进项,还不够你府上花用的吗?别总想到处伸手,没出息。”
第51节英使北来(2)
第51节英使北来(2)
到了肃顺的府上,载垣面南而立,先让肃顺行了大礼,方才说道:“……让他在府里好生呆着,什么时候学会清清白白做人了,什么时候朕再用他。”
肃顺碰了个响头,朗声答说:“奴才领旨,谢恩。”
和他一副处之泰然比较起来,载垣倒是满心惭愧:“老六啊,”他用宗室中惯常的称呼叫他:“总是我不能为皇上分忧解难,不能为老六你……嗯,驰援,你可不要心怀怨怼啊。”
肃顺和端华兄弟两个笑了:“不必如此戚戚,雷霆雨露莫非君恩,皇上有心保全,我心里感念还来不及呢,又怎么会敢有丝毫腹诽之念?走吧,我们到堂上说话。”
说了几句朝堂闲话,送走了载垣,肃顺一个人站在天井当众,呆呆的出神。
自从十一月三十,骤然为皇上重谴,免去差事回府闭门思过,肃顺难过了好久,站在府中扩大的天井中,望着周围高高的围墙,仰看着灰暗的天空下,只剩下两只枯桠的高槐,心中无端升起一阵凄凉感,仿佛觉得自己形单影只,与世隔绝了一般。
回想起就是在这座府邸里,就是在数十日之前,满堂宾客,灯火璀璨,笑语宣扬,至今思来,历历在目,但怎么也无法排遣盘踞在心中那份凄凉的感觉。有银子有什么用?他自嘲的想,做臣下的,长保帝眷不衰,方是第一荣宠之道啊没有了这个,其他便全如镜花水月一般,化作虚幻了。
回身看看,正厅的廊下,站着龙汝霖、黄锡、李慈铭、高心燮几个清客。龙、黄两个不必提,李慈铭和高心燮都是他此番随驾南幸的时候,延请至府中的。
李慈铭和朱希淳、胡雪岩、王有龄几个到梦中舫去,寻花访美,不想甘子义先一步到了船上,还凭空遭他的一番恶作剧,他年轻人火气旺盛,又在佳人、友朋面前大大的失了面子,总想找机会报复回来。从梦中舫回家的一路上,腹诽埋怨不断,只说不该就这样早早的下船来,想来在船上多呆一会儿,总能找到机会的。
胡雪岩得王有龄的话,已经知道圣驾在前,不提皇上已经下船而去,容不得李慈铭再有展露长才的机会,便是现在仍在船上,为保全计,也断然不能容李慈铭有非礼之行——一旦真惹怒了他,祸从天降,如何了局?
但没有王有龄的话,他又不敢将实情相告,只好不哼不哈的敷衍着,一路到了府中。各自回房安歇不提。第二天一早,王有龄到瞻园递牌子,皇帝见过军机处之后,将他招到御前,问铁路、问民生、问吏治、问洋务,消磨良久,正经事谈完,皇帝问道:“那个什么李慈铭,可有出身?”
“是,据臣所知,他有秀才的功名。”
“总算和朕有过两面之缘,你下去告诉他,让他先到肃顺府中,做一个清客,这一次朕回銮的时候,也着他一同北上吧。让他帮着自家居停,做一介骨鲠忠直之臣——日后做得好了,还有他见朕的机会。”
跪安而出,退值回府,直到这时候,胡雪岩几个才再见到他,李慈铭本来想今天晚上再到梦中舫去,提前还做了几首词牌,意图献上佳人案头,驳赛小姐青眼相加。若是不能见到那个甘公子也就罢了,若是见到他,倒要让他看看,越中俊才的文风如何?
王有龄目瞪口呆的听他说完,苦笑着摇摇头。想一想昨天皇上所说的话,对李慈铭年少骄狂已经圣心多有不满,今天要是他再去的话,言语冲突,搞不好皇上就有不测天威,连带着自己,也要跟着大倒其霉了。
想到这里,不能不提点他几句了:“李小兄,风月场上偶有不谐,何关少兄才名?如此勘破不开,与人结怨,非君子颜色啊。”
“雪公这话学生不敢苟同,昨夜船上所见,那甘子义可有半分君子之行了?”李慈铭兀自愤愤,“当众戏耍学生,增幼兄也是亲眼所见的。朱兄,你说是不是?”
朱希淳回想起昨天的一幕,心中倒觉得很好笑,不过知道李慈铭的脾气,一旦笑出来,只怕他怒满胸臆之下,就会向自己发泄过来,当下点头附和:“正是如此。雪公与胡兄不在,那个甘子义一肚子恶作剧,……嘻嘻”他终于忍耐不住,笑出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