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孩儿慌乱的跑出去,拧来一把热热的手巾又转了回来:“皇上?”
皇帝也知道自己失态了,只是腐败不除,吏治不清,日后不知道会惹出多大的祸事来和这样的事情比较起来,兵制改革,与英人会商谈判,倒都变成不急之务了。
接过手巾,擦了一把脸,放到了一边:“阎敬铭,这件事你做得对,不但无过,反而有功——贪墨之事,本来就是偷针偷金之恶。若不能防微杜渐的话,日后不知道要做出多么混账之事来呢”
“是。皇上圣心所料半分不差。臣也以为,这些人看数年来皇上以身作则,政事清名,若说一开始就伸手大捞钱,料想他们也没有这个胆子,这一次不过是借公务之便,行个人赂遗之事——若是蒙混过去,日后胆子一天比一天大,再想堵住这个窟窿,怕就是千难万难了。”
“所以说,朕绝对不允许这个窟窿有扩大之势”皇帝全然恢复了平淡的颜色,笑着说道,“朕当年在上书房读书的时候,和杜师傅学《老子》,读到‘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驰骋畋猎令人心发狂,难得之货令人行妨。是以圣人为腹不为目,故去彼取此’时,心中不解,向老师请教。”
“老师说,这是圣人教化我等,过多追求珍稀的财物,使人的德行受到伤害之意。朕少年懵懂,心中大以老师所说为然——今天看来,杜师傅所说,实在是不足论啊”
“便如同肃顺吧,你身兼多职,每月的俸禄银子、养廉银子有多少?你吃用所花又须多少?更加不必提年节赏赍,你在朝臣之中,都是第一份的吧?却仍自未餍所欲,饕餮不足?上个月你过生日,万青藜为哄你高兴,一次就送了你良山一千五百亩的土地,你也笑纳了,是不是有的?”
肃顺心中叫苦,他知道,只要提到贪墨的政题,皇帝一定会想到自己没奈何,只好免冠碰头请罪:“奴才……奴才……蒙皇上圣眷优渥,沽宠荒嬉昏诞无节,不但不学无术,且是无德无能辜负皇上拳拳揩悌之情——”他渐渐定住了心,说话变得又诚挚又畅:“奴才……全不知君恩难负,丧心病狂,奴才真是无耻之辈””
皇帝给他气得满脸涨红,脖项额前的筋都胀得老高,满殿都迥旋着他的咆哮:“你快点给我滚省得瞧着你恶心,一个窝心脚踢死了你……革去你的差事,剥去你的黄马褂,听候旨意处分……”
肃顺一句话也不敢多说,碰头行礼,仓皇而退。
阎敬铭一时间也没有想到,皇帝居然会下这样的辣手肃顺权倾朝野,片言之间为皇帝贬黜而出,日后传扬出去,旁的人只会以为是自己一言建功,这可怎么得了?
正在他思量间,皇帝问道,“阎敬铭,你在想什么?”
“啊,臣没有想什么,臣以为,皇上惩治贪墨官员,天下百姓无不仰望圣德,只是,肃大人于国有功,入仕以来,也是勤勤恳恳,众所共见,一旦得咎,皇上也要为其留几分体面……,”
阎敬铭全然失去了灵便的口才,连自己想说什么都不知道了, 嗫嚅的半天才挤出一句:“才好彰显天恩啊?”
“朕几次为贪墨之事训诫肃顺,奈何朕德微薄,终究难抵黄白之物动人心魄此番雷霆处置,也是他咎由自取,与人无尤——你也不必有什么狐悲之心,更加不必担心旁人说什么。”
阎敬铭汗透重衣,语不成句的碰头下去:“圣明无过皇上,臣……”
皇帝断然处置肃顺,还有另外一层用意,这一次为求震慑百官,倒也不必和阎敬铭隐晦了,“肃顺是朕面前得用的奴才,多年来,正如你说的,总算小有功劳。不过,朕处置他,也正是为了要告诉天下人——如肃顺这般的人朕都不肯放过——遑论其他?”
“臣明白了。”阎敬铭立刻通晓了过来:“皇上是借肃大人,行杀鸡儆猴之法?”
“杀鸡儆猴?猴子见得多了,早就不怕了不要说是杀鸡,就是杀猴,也只有为那个倒霉的猴子哀叹几声,转过头去,继续伸手捞钱——这些人啊,朕见得太多太多了。左右铡刀不临头,他们是永远也学不来悔改的。”
阎敬铭有点听不明白,壮着胆子问道,“那,皇上的圣意又将如何决断呢?”
“朕本来想,成立一个新衙门,专门负责稽查、管理、官员与商贾、百姓的来往情事。该衙门都有过问权责,后来想想,若是这样的话,只恐威势过重之外,更容易使天下人人心惶惶,便放到了一边,现在看来,即使朕有心与人为善,也不能了。”
阎敬铭暗暗思量,若真成立这样一个新衙门,表面上看起来,是为惩治腐败,实际上是专为刺探百官私弊而设,大失天朝恢弘气度,比之同文馆,只会更加遭旁人的忌讳“皇上,臣倒以为,朝中官员若说贪墨,有之;不过多数还是好的。彼者多来自民间,幼承庭训之外,更深知百姓疾苦,是故行事之间,总也会为百姓留一线生机,倒不至有需索过多之弊。想来彼等人眼见皇上痛加晓谕,当上体天心,再不敢有鱼肉之事了。”
“朕知道你想说什么,这个新衙门,也只是朕心中所想,要具体实施下去,还有着太多的问题和难处。总不能兴一利之外,又多一弊。种种章程,朕也会详加考量。等到时机到了,再行交部。”他说:“至于现在嘛?还是以商课之法中允许商贾进言之策,略加改进,也就是了。”
“圣明无过皇上。臣不过是庸人杞忧,不过臣以为,民告官先例一开,后患无穷啊。”
“怕什么?那行得正,坐得端的,就不必怕人告圣人著《春秋》,忧惧的也只有那些乱臣贼子嘛”
阎敬铭自知现在劝不进去,只好拖延下来再说,当下碰头答说,“是。皇上训诫的是,只有平日里以为百姓良善,更且仗着自己身为朝廷官员,不以残民以待是不可行的那些人,才会怕百姓讦告。”
“就这样,你下去吧。朕也有点累了。”
殿内空空落落,死一般的沉静下来,惊羽左右看看,六福给她使了个眼色,示意她过去劝上几句:“皇上,您……不要生气了吧?奴才不知道该怎么说,只是,看您这样生气,奴才们心里,也都怕得紧,疼得紧……”
皇帝勉强扯出一丝笑容,“你不懂。朕不是生气,只是觉得难过,你想想,肃顺是朕身边最的用的奴才,又有朕管着他,还弄出这么多的事情来,天下各省的官员呢?他们或为公事,或为私情,把银子送到京中大佬的府上,这些钱难道是从他们自己的腰包中拿出来的吗?自然不是”
“奴才明白的,只怕所花的银子,十倍百倍的都要从老百姓手中再想办法要回来。”
皇帝忽然想起一件事来,“惊羽,有些事啊,是朕没有和你说过,你说错了呢,朕也不好怪罪你。祖宗有制度,后宫不得干政,其实不但是后宫的嫔妃,朕身边的这些……”他用手胡乱的向六福几个一指,“……奴才,也只能小心翼翼的伺候朕躬,但有乱言乱道的,都要拉下去,一顿板子活活打死”
惊羽脸色吓得一片苍白,慌不迭的跪了下去:“皇上,奴才……奴才不知道,请皇上饶过奴才这一次吧。”
“这一次朕是正式的告诫你。朕与你情分非同一般,不过再不能有下次了,明白吗?”
惊羽慌乱的点点头,眼圈中噙着的泪水滴滴滑落,颤抖着声音碰头答说:“是,奴才记下了,今后再不敢了。”
第50节英使北来(1)
第50节英使北来(1)
第50节
奕几个鱼贯而入,在拜垫上屈身跪倒:“臣等恭请皇上圣安。”
“都起来吧。”
“是。”奕站起身来,开口说道:“皇上,臣弟得天津府胡林翼并派到天津与英夷接洽的荣禄的连衔回奏:英使已经从天津启程,沿途由兵士护持着,向北京赶来了。”
皇帝笑着点点头,“朕计算着日子,也差不多了。英使在海上白白等 了一个月,想来海风冰冷,该让他们心中的火气消减一点了吧?”
“臣弟倒以为,英夷铩羽,本就没有什么和天朝讨价还价的本钱,容他们在海上漂流旬月,也正好煞一煞他们的傲气。”
“老六,你是不是以为,经此一战,我天朝就能说,即使英夷举国而来,我大清也全然不惧了呢?”
听皇帝这样说话,奕不敢大言,想了想,躬身答说:“臣弟不敢这样想,只是臣弟以为,我皇上英明神武,天下官民众志成城,即便再有来犯之敌,亦当丢盔卸甲,溃不成军”
“你这不过是颂圣之声,算不上什么高明之见。”他说,“暂时不必谈它了,英夷此番北上,你们可有人知道是怎么回事的吗?”
这个问题似乎是问军机处全体,实际上能够答说的,也只有兼管着总署衙门的恭亲王奕了。近一月以来,通过与各国使馆的接洽,得到大多关于英国政府的情报,虽都是明面所见,却也很能起解惑之用了,“臣弟知道。——”
十一月初九日,只用了三天时间,从香港出发的,以旗舰威尔士号为首的十二艘兵舰便开抵了大沽夹河的入海口,正是寒冬飘雪的季节,根本没有条件驶进内河,只好在清军岸防火炮的射程之外下锚停泊,准备一旦看见岸上有联军出现,就不惜一切的向岸边靠拢,把兵士接到船上来,折返南行。
等了有两天的时间,望远镜中,只能看见很少量的大清兵士出没,偶尔有几个平民打扮的汉子和他们打招呼,说着什么话,希望出现的联军士兵,连一个也看不见。
同船而来的奥德里奇子爵和巴夏理商议了一下,以为距离额尔金爵士收到国内发出的电报已经过去了一星期之久,便是爬,也该爬到海岸边了,此时不到,一定是出了很大的意外,此番从香港出发,只以为到了岸边,搭载上联军兵士,便即刻南归,所带的物品不是很多,多等下去,消耗不起。只好下令船队转向,先回到香港再说。
船抵码头,立刻得到了一个极坏的消息:和伯麦将军一样,额尔金爵士率领的联军为清军阻击在安山湖一线,突围不成,全数缴械投降了
奥德里奇大惊,急急追问,“那,首相阁下怎么说?可是要继续派兵吗?”
包令摇头,“现在暂时还没有进一步的消息。”他说:“不过我以为,此时派兵,缓不济急,更不用提大选在即,首相阁下这一次可真的是打错了盘算了。”
在场的都是政海翻覆多年的,自然明白这句话的意义:对大清一战,若是能够取得1842年那般的辉煌战果的话,巴麦尊连任有望,但仗打输了,更害得数万联军将士生死不知,中国又是东方野蛮国度,战士们作为战俘,一定会饱受大清的欺凌——只是凭这一点激起的强烈民怨民愤,巴麦尊就休想在明年十月份进行的大选中能够得势——怕是还等不到明年大选,他就要引咎辞职了。
事实也是如此,自1842年中英一战之后的十余年间,在英国当兵成了苦差事,连番征战,死伤无数自不必提,连 一个休整的机会也没有?特别是在克里米亚战争结束不久,又要派兵到遥远的东方去作战,而居然还全数败北?连同额尔金爵士也成了人家的俘虏?听说,中国人最是野蛮,在那里还有生吃人肉的习俗——这样的消息甚嚣尘上,巴麦尊辨无可辨,只好一再解释,却没有半点效果。民众的情绪越发高涨,要求政府出面,挽救被困留在遥远的东方的孩子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