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忠源和左宗棠一样,也是举人出身,当年在家乡操演团练,用以抵抗流匪雷再浩,而且江忠源用兵有方,激起雷再浩内部不和,还杀了雷再浩,剿灭了这样一次叛民作乱。事后朝廷论功行赏,封他蓝翎顶戴,并委任他为浙江秀水县知县。不过很快就以老母在堂、倚闾暗泣为由,辞官不做了。
他算是以军功起家,做了正印官,不过同僚对于他这样一个‘血红顶子’是不大瞧得起的,总认为江忠源以读书人领兵,难逃兵痞之讥。虽然是老母在堂盼儿归这是一个很光明正大的借口,但是江忠源到部具结,返乡奉母,也未始不是因为在浙江省任上处处受人排挤所致。
这一次旨意传达到省,宝庆府知府(新宁隶属宝庆府)王振吉自然也要推荐本府辖下的‘贤达之士’,王振吉第一个想到的便是江忠源。把他请过府来,将这番意思知会于他,最后说道:“樵野兄大才,某早已知之,此番皇上旨意到省,老夫不揣冒昧,将樵野兄之名列为本府举荐名册的第一人,还望江兄体谅。”
江忠源眨了眨眼:“把学生列为第一等?”
“当然!”王振吉很正重的点点头:“樵野兄不列为第一等,难道还要把老夫的名字列席于上吗?”
“这又有何不可?”
“哈哈哈哈哈!”王振吉大笑:“樵野兄说笑了,说笑了!”
和王振吉攀谈了几句,把朝廷这一次的旨意的内容了解清晰,江忠源不知道是个什么心情:新宁地处湘省之南,距离广西也不是很远,他当然也听人说过桂省民变,以及圣祖仁皇帝托梦于新君的传闻——像他这样的人,从来都是信奉圣人所说的:‘子不语怪力乱神’,这种鬼神之说,心里是不大相信的,只不过事涉新君,身为臣子的不能妄加评判而已。
谁知道后来事情的发展居然会这样的出乎意料,也由不得人不相信了。否则的话,皇帝身居九重,自幼也未曾离京外出,又怎么可能知晓万里之外的桂省一个叫洪秀全的破落户的存在呢?更不用提证据在在证明了托梦之说的真实性。这是江忠源不能理解,更加无法解释的。对此他只能说,天下之大,确实有一些事情是人们不能理解的。
除却这些不能理解的,从其他的方面来讲,新君能够得到大清有史以来最最为后人称道的圣祖的托梦,是不是也说明了大清绪统正盛,国力将会日强呢?
回到家中和母亲、兄弟做了一番交代,江忠源第二天启程奔赴省城长沙,一方面是因为王振吉的举荐,另外一方面也是为了探望一下多年未见的老朋友曾国藩。
路上无话,在湘潭祖宅见到了曾国藩,又拜见的老夫人和老太爷,各自在客厅落座。彼此是多年老友,把过往的经历讲述一遍,都有物是人非的唏嘘之感:“涤生兄这一次奉旨办差,可真是出人意表得紧啊!”
“樵野兄话中何指?”
江忠源一笑:“当然是桂省之事喽!”
曾国藩苦笑起来:“不但是樵野兄,便是儒斋兄也对桂省之事难得的有着好奇之心。说来樵野兄不会相信,便是直到今天,国藩也不敢相信此事真是圣祖仁皇帝托梦之功。”
“当然不能忘记涤生兄身在其中的功劳……”
“哦,不,樵野兄误会我了。我是说,圣祖仁皇帝托梦之事,实在是太过于匪夷所思了一些。”
“不瞒涤生兄,我也颇不以此事为然,只是,心中苦思冥想,却着实无解。”
“是啊,诚然是无解之事。便是皇上,当初言明此事的时候,怕也是心下惴惴的吧?”
两个人聊了一会儿,江忠源问道:“关于举荐之事,涤生兄可有成议?”
“我想,总是要用心办差,不敢有丝毫懈怠吧?”曾国藩即使是面对老友,也不好直抒胸臆,倒不是有意这样和他打官腔,只是他心中于此事也没有太多的盘算。
“这是当然,身为臣子身肩皇命,自然要妥帖办差。只是,涤生兄可有举荐的人选?”
曾国藩抬起三角眼瞄了一下脸色红润的江忠源,瘦削的面皮上炸起一道笑纹:“淮阴左季高如何?”
“左季高自然是意料之中,若是没有,反倒会有人认为涤生兄没有识人之明呢!”一句话说完,二人相视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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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湘潭祖宅中盘桓了几天,曾国藩和江忠源起身赶赴湘阴,彼此相距不远,却没有想到胡林翼已经先一步赶到了。
彼此都是熟人,多年未见更有说不完的话题。不过在坐几人只有主人左宗棠是没有任何功名的白身,话题自然不能围绕官场政局,便尽是谈一些风土艺文之类,左宗棠不阴不阳的哼哈着,对于曾国藩话中提及的为国举荐之事却完全不接话题,倒似乎是不大愿意顺应对方的情谊。
别人也不好强行相劝,只得空座闲谈。到了中午时分,左宗棠提议:“淮阴城中有一处胜境,名唤银泊湖。我们就到那里,品一品乡间野趣如何?”
第53节 名士雅集
左宗棠的祖宅在湘阴县城南城门边,对面就是名为银泊的大湖,东南两面,雉堞环抱,湖两岸高槐垂柳,围绕着一片红白荷花,是湘阴城有名的胜地。主客几人只带着几个仆从,安步当车,从容走来。左家的听差早就携着食盒,雇好了船在等待。但是,骄阳正盛,虽下了船,却只泊在柳荫下,品茗闲话。
“涤生兄这一次入军机行走,将来入阁拜相也是想当然之事。容樵野以茶代酒,敬涤生兄一杯!”
“多谢江兄美意。这也是皇上天恩浩荡,国藩不过是效犬马之劳尔。”曾国藩很客气的点点头,和江忠源碰了一下酒杯,转而扭头看着左宗棠:“哦,季高兄,若季高兄执意不肯应皇上招贤之令的话,某倒有一处去处,可供左兄打算?”
“敢问其详?”
“新任湖南巡抚骆秉章与我私交甚好。这一次连我的谢恩折子,也是托儒斋兄的折差送往京中的。上一次过府拜望的时候,他对我言及,府中缺少一名能力足够,又可以信得过的清客。若是季高兄愿往的话,我想,儒斋兄定会倒履相迎的。”
左宗棠苦笑了一下,缓缓的低下头去。他是那种性情非常骄傲的人,甚至骄傲得有点矫情,心中百般不愿承曾国藩的情,但是对方是一片好意,若是坚拒,也太过辜负:“宗棠年届不惑,空负名士之名,却从未有建功之机,这一次乞食大府,叫人情何以堪?”
在坐三人无不皱眉!天下多少名臣出于督抚幕府,就算屈身相就,亦不见得辱没了他名士的身分。不过他这个人的脾气就是这样,尤其此刻的心境,眼看着曾国藩帝眷正隆,江忠源和胡林翼也是即将为朝廷起用,也难怪他会有多少偏激。胡林翼和他相知有素,觉得不宜跟他辩论,因为越辩越僵。
江忠源左右打量一番,故意岔开话题:“对了!今日不可无词。我们拈韵分咏,如何?”
“好啊!”胡林翼用力一拍手,指着荷花说:“就以荷花为题。”
“也好。”这二人的唱和左宗棠当然心知肚明,同时也来了兴致:“这两天正想做词。你们看,用什么牌子?”
“不是现成的?”胡林翼指着城墙下说:“《台城路》。”
名士雅集,听差都携着纸笔墨盒、诗谱词牌,当时拈韵,左宗棠拈着一个‘梗’字,他也真是才情倚马可待,脱口吟道:“片云吹坠游仙影,凉风一池初定。”
“好捷才!”曾国藩由衷的夸赞一声,取笔在手:“我来誊录。”
左宗棠微笑着点点头,凝望着柳外斜阳,悄悄念着:“秋意萧疏,花枝眷恋,别有幽怀谁省?”
“难得是一派白石之风!”众人都是懂诗之人,点评之时恰到好处,更令左宗棠胸怀大开。故作谦虚的一笑:“我何敢望姜白石?”当下便又念到“斜阳正永,看水际盈盈,素衣齐整;绝笑莲娃,歌声乱落到烟艇。”
坐在一边的江忠源摇头晃脑的品味着此中意境,这时候还不忘插上一句:“该‘换头’了。上半阕写景,下半阕该写人了。”
“樵野兄这是出题目考我呢。”左宗棠词性大发,也不客气:“本来想写景到底,你这一说,害我要重起炉灶。”说罢,他掉转脸去,静静思考:“有了!”
“是什么?”
“我自己来写。”说罢从曾国藩手中接过纸笔,一挥而就。他自己又重读一遍,钩抹添注了几个字,然后搁笔,将身子往后一靠,是颇感轻快的神态。
于是自众人俯身同看,那下半阕《台城路》写的是:“词人酒梦乍醒,爱芳华未歇,携手相赠。夜月微明,寒霜细下,珍重今番光景。红香自领,任漂没江潭,不曾凄冷;只是相思,泪痕苔满径。”
“这写的是残荷。”胡林翼低声赞叹:“低徊悱恻,一往情深。”
左宗棠当然有得意之色,将手一伸:“你们的呢?”
“我要曳白了。”
“我也是。”曾国藩接口道:“珠玉在前,望而却步,我也只好搁笔了。”
“何至于如此?”左宗棠反倒矜持起来:“这首东西实在也不好,前面还抓得住题目,换头恐怕不免敷衍成篇之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