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半阕虽好,他人也还到得了这个境界,不可及的倒是下半阕,写的真性情,真面目。”胡林翼转脸问道:“涤生兄,你以为我这番议论如何?”
“自然是知心之言。”曾国藩很是认真的端详了一番已成的文稿,心中慨叹:名利二字,让多少天下豪士扼腕!文中一派清幽愁思跃然纸上,怕真的是心中所想,化作手中之笔!推己及人,若是自己身处左季高之境,怕是连这番心境也未必有了吧?一念至此,倒是对他又高看了几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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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告辞之前,曾国藩拉住左宗棠的手:“季高兄,如今天下再不是当年文风不振时日,天下才俊之士不愁无登进之途。左兄大才,想来便是曾某不提,儒斋兄也不会放过。倒是应该早做打算啊!”
“此话怎么说?”
“左兄大才,不但三湘之中尽人皆知,便是皇上,也久有耳闻,若是此一番荐才之举却没有左兄大名,天下人笑话国藩事小,皇上竟不知、不用大才若兄,怕是也会辜负了天下人的一片期待之心呢!”
“啊!”左宗棠大大的被他提醒了,身为读书人,又是满腔抱负,这一次为国举贤,乃是朝野上下人人关注的大事,自己久负文名,若是真的不在其中的话,旁的人不会想到是他有意推辞,只会是当曾国藩没有识人之明,倒不可轻忽以待哩:“那,依曾兄之见呢?”
“若是某来看嘛。左兄虽有大才,却也不宜应天子传召而入庙堂。倒是应该在儒斋兄幕府屈身一段时日,待日后时机成熟,再腾挪也不晚。”
曾国藩的话说得很是委婉,左宗棠却也听出了言外之意:自己的脾气从来就大,若是借此机会一朝登龙,怕是将来于公事上少不得和同僚不睦,在骆秉章府屈身一段时间,倒也可以借机磨练一下性情,更加可以熟悉一番官场上的习惯与避忌。倒不失为一条曲线救国的好计。
曾国藩看出他有点意动,轻轻地拍了下他的肩头:“季高兄,天下需要湖南,湖南需要左兄这样讲实学的读书人。望左兄好自为之啊!”
第54节 宦海生波(1)
刑部的监狱俗称叫天牢,正式的名字却是叫‘诏狱’。因为凡是‘入住’这里的,将来的名字都是会出现在诏书中的,故而得名。也可以说,每一个住进这里的人,都是大有来头,就如同是洪秀全这般受到举国关注的大案首犯。
和提牢司的夏成海交卸了差事,把一干人犯押解进牢房,并命人认真看管,周祖培这一次奉旨出京就算是顺利结束。不过还不能就回家,因为是钦命差事,还要到御前做一番正式的陈述,才算了事。刑部各堂的司官知道他要到圆明园见驾,也不敢阻拦,互相拱拱手,道声辛苦,便各自忙碌去了。
从刑部大街出来,乘轿穿城而过,来到位于海淀的圆明园,过二宫门绕正大光明殿,前湖,过奉公无私殿,便是皇帝日常办公的九州清晏殿了。
皇帝驻跸圆明园,比起在大内更多了一份悠闲,少了些礼教束缚。每天召见军机,内阁,御前等大臣虽然还是例行之事,不过君臣见面的时候,却更加的轻松和自如。甚至就是臣工递牌子请起,也比大内要快捷和方便很多。
听说他办差回来了,年轻的皇帝立刻召见,周祖培进殿之后免冠碰头,见礼以毕,皇帝命他站了起来:“周祖培,这一次出京远赴桂省,一路上辛苦了!”
京城离广西万里之遥,周祖培望六之年来回奔波,也真是感觉有点疲惫。在路上随时担心差事办得好与坏,还不感觉什么,这一次回到京中,精神放松下来,真感觉身体有点坚持不住了!不过在皇帝面前却不能这样说话,勉强打起精神,从容奏答:“臣奉旨办差,勤劳王事,万不敢言辛苦二字。”
“话是这样说。”皇帝摆摆手,示意内侍为他搬来杌子,容他落座:“只是芝老年届六旬,应该多多节劳才是。朕,嗯,事先不知道,若是知道的话,自当另行简派年轻之人前往。”
周祖培正要拜倒谢恩,皇帝制止了他:“这且不去说他。这一次回来,先不忙着入值,给你十天假期,在家中休养一番,待精力恢复一些了,再入朝办公。”
周祖培在座位上欠一欠身:“臣叩谢皇上天恩。只是老臣不敢奉召,还请皇上收回成命。”
“为什么?”
“回皇上话,洪秀全一案引发国人观注,更加是中外物议中心,若是迁延日久,只恐天下人流言纷纷,更不可断绝。老臣以为,此案审理,当以迅捷二字为尚,而不可拖延。臣身为刑尚,为国审案责无旁贷,皇上便是要臣休息,也应等到此案了结之后。”
“这样啊,也好。”年轻人没有再多劝,似乎深以周祖培的话为然:“等到明天吧,明天朕会将此事知会军机内阁,着安排三司共同会审此案。此案天下观瞻,总要落到实处,办成铁案,你身为刑尚,还要多多辛苦啊。”
听皇帝口中温言抚慰,周祖培心中感动,伏地碰头,“皇上言重了,臣不敢当!”
“就这样,你跪安吧。”
周祖培跪安而出,皇帝再一次拿起书案上还没有看完的折子翻看了起来:“……一曰银价太贵,钱粮难纳……;二曰盗贼太众,良民难安……;三曰冤狱太多,民气难伸也。”
这份折子就是曾国藩在湘潭祖宅中夤夜写就,托湖南巡抚骆秉章的折差送抵京中的。皇帝对于这种能够充分认识到民间疾苦,而且敢于慷慨直言的折子真的是非常重视,心中对曾国藩也是赞赏有加。
不过在上折子的时候,一贯谨慎小心的曾国藩却犯了一个相当严重的错误:清例,每有来自皇帝的恩赏,臣下照例是要用黄绫封面的折本书写谢恩折的,而在曾国藩这一次的奏折中,本来很是惯常的黄绫折本他没有用到,却只是在奏事折子之外,另附了一道夹片。
夹片的作用本来是在折子所陈述的内容之外,另外有事,却不能和折本中内容书写在一起的一种便宜格式,用这样的格式来上谢恩折,若是在雍乾两朝,一个大不敬的罪名是怎么也跑不了的。真不知道曾国藩怎么会犯下这样的错误?难道是升迁得太快,让他忘乎所以了吗?年轻的皇帝心中如是想着。
登基日久,皇帝处理政务的经验也是越来越丰富。他知道,若是有心发作的话,曾国藩此次失仪,便是褫夺一切官职,下狱问罪都不能算是过分,不过,他不会这样做,而是要借曾国藩之事,在朝堂上掀起新一轮的风暴!
心中打定了主意,提起书案上的御笔,草拟了一份口谕:“西凌阿!”
“奴才在!”
“你到前面去看看,军机处可还有人在?若是在的话,让他们到这里来。”
“喳!”
西凌阿不敢怠慢,更加不敢揣度,一溜烟的跑到位于九洲清宴殿东廊下的军机直庐,正好,包括刚刚见面下来的周祖培也在坐,众人正在闲谈聊天,听周祖培讲述此次桂省之行的细情,看见西凌阿进来,季芝昌赶忙站起:“镇常,可是有事吗?”
“是!列为中堂大人,皇上宣召。”
“喔,喔。”穆彰阿答应一声,取过大帽子戴好,领先走出直庐,百忙中还不忘问了一句:“镇常,可知是何事?”
“不知道,只是皇上脸色难看,似乎不大高兴了。”
“多谢了。”说话间,众人已经到了正殿门前,周祖培是后进之身,自然也要担负起‘挑帘子’的责任。门帘挑起,众人鱼贯而入,穆彰阿就着门外明亮的光线向里面扫了一眼,果然,皇帝的脸色不是很好看的样子,看起来西凌阿的话没有说错,今天的奏对要小心一些了。
在龙须草的拜垫上跪倒叩头:“臣等叩见皇上!”
“祈隽藻。”皇帝没有让一干重臣起身奏答是第一,第一声问道的竟然不是穆彰阿这军机首辅是第二。凡此种种,都在在证明了风暴将临的紧张感,也更让众人惊异:“臣在。”
“你是分管礼部的军机大臣,是不是?”
“回皇上话,先皇在日,捡拔老臣分管礼部。”
“礼部右侍郎曾国藩,其人平时品性如何?”
“……”祈隽藻呆住了,曾国藩近来红得发紫,正是皇帝身前的宠信之臣,怎么,这时候会问到他的品行如何的话呢?只是一愣的功夫,御座上的年轻人却有点不耐烦了:“祈隽藻,你糊涂了?朕在问你话呢!”
“啊,是!臣失仪。”祈隽藻赶忙碰头:“回皇上话,曾国藩乃是礼部右侍郎,为人一贯诚恳,办事也甚是周到,于皇上交代的差事也从来不敢懈怠。”
“那么,你认为这是怎么回事?”说着话,皇帝示意内侍把曾国藩的折本和内中的夹片递到了几个人面前。穆彰阿一眼扫过,心中暗叫糟糕!曾涤生怎么会这样糊涂的?
不但是他,军机处几位大佬传阅一遍,都是脸色大变。这等事体是身为君主最不能接受的,想来曾国藩这一次若是能够落得个罢官免职,就已经算是祖上有德了!
本年初,新君登基不久,就提出将内奏事处每天子时转呈折子的时间向后延迟的改革的建议,却给穆彰阿为首的军机大臣等人婉言回绝了。虽然这一项政令没有获得正式的通过,皇帝却在驻跸圆明园的时候再一次悄然启动,每一天的折子送交到御前都是在下午未申之交,皇帝用过晚膳之后,就着天色尚明时进行批阅,然后再下发到内奏事处发还。当然一些比较重要的条陈则还是要在转天早晨和军机处商议过之后再行发布。
而这样做的结果就是,很多折子皇帝都是直接和地方督抚进行沟通交流,若是他不愿意交付军机处办理的,后者便不知道——这是一种身为上位者将权力收归自己掌握的手段,穆彰阿等人深明其意,却也无可奈何,只得听之任之——皇帝登基日久,威严愈甚,便是穆彰阿这样的三朝老臣,每每面君的时候,也总有惴惴之感。
这一次曾国藩的奏折和夹片就是这样,皇帝发下来之前,众人都是不知道的——否则的话,以穆彰阿的精明和与曾国藩的关系,这样的失礼之举,几乎是不可能上达御前的!但是现在,说这些话已经全是无用之功,还是考虑怎么想办法挽回天心才是正办。
想到这里,穆彰阿也不顾失礼,趁着众人正在传阅的功夫,向上碰头:“皇上请息怒,正如祈相所言,曾国藩入仕以来,办事尚称勤勉,为人也都是谨慎自饬,想来此次失礼之处,当是其一时糊涂所致……”
“你是这样认为的吗?”皇帝很是悠闲的翘起了二郎腿,轻轻地晃动着,语气中满是揶揄味道:“一时糊涂?像夕惕朝乾之事,才可称之为一时糊涂吧?穆相认为曾涤生此事,可以和年亮工之事相提并论吗?”
竟然把曾国藩和年羹尧相比,穆彰阿真有点惊惧莫名了,也不敢再为对方求情说话,只是免冠碰头,亟亟有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