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羽撩起眼帘,澄净如水的眸子在男子脸上扫过,又想起六福的训诫,阖了下来:“皇上,您……您?”
“怎么?”
“奴婢的心思,就如前天夜里在车中和甘公子说的那样,不论他是贫贱书生,还是万乘之君,我和我家小姐的心思,都万不会有半分改变的。”
皇帝感从中来,用双臂一拉,让女孩儿扑到在他的肩头:“你不变,甘某人也不会有丝毫改变。”
惊羽趴在他的肩头,声音低低的说道,“真是奇怪呢。”
“怎么了?有什么奇怪的?”
“明明知道您的皇上,奴婢要识得上下尊卑,只是啊,每一次看见您的时候,总会想起那个让人讨厌、又让人喜欢的甘公子哩”
皇帝轻笑起来,“那,你是喜欢朕呢,还是喜欢甘子义呢?”
“皇上是天子,奴婢不敢有半点失敬失礼之处,不过要是让我说实话的话,还是甘公子更让人喜欢。”
“要是把这样的问题问到你家小姐,她一定会说,是朕更讨人喜欢。”皇帝扶她站好,直视着她的眸子:“也只有你啊,敢和朕说这样的实话不枉朕真心爱怜你一场”
惊羽娇俏的一笑,蹲身万福,“愧蒙皇上褒奖,奴婢不敢当呢”
皇帝一愣,想起了这句话是自己当初第一次到船上去,是由自己向如烟说过的,如今她改动几个字,原封不动的奉还了回来,伸手在她挺翘的鼻尖点了一下,“朕就喜欢你这样说话。伺候朕更衣,我们到皇后那里去。”
当下太监伺候着皇帝除掉台冠,貂皮黄面褂换了玫瑰紫套扣巴图鲁背心,戴一顶结红绒顶六合一统青缎瓜皮帽,殿外摆下的轻步辇给他挥手斥退了:“惊羽,陪着朕走几步。”
“是。”惊羽踩着花盆底,跟在皇帝身后,大感吃力。花盆底的结构特殊,走路的时候若是脚下加紧还好,放缓的步伐,只有中间一小块的凸起以为着力点,分外的不舒服,尤其她和赛香君都是汉人家的姑娘,生来裹足,更加难过非常,只是初初进宫,虽然知道皇帝喜欢自己,也不敢恃宠而骄,更加不懂这其中的规矩,也就不敢出言请旨。
皇帝没有注意,绕过满园花草繁茂之间的小径,向园子后面走去。绕殿东向后殿逶迄而来。沿道打扫的杂役和侍卫、太监见他们一前一后过来,一个个控背躬身退后垂首让道儿。后边院落隔着一带冬青树,一带粉墙中间用冬青万年青搭成一座彩坊算是宫门,却没有横额扁联装饰,正寝两旁各一座偏殿,一漫湿冷的青砖地天井东西,各是一溜厢房,比寻常衙门的房子也高大不出许多——这是皇后和随驾嫔妃们的住所了。
刚刚转过彩坊,就见大公主秀慧和 一个宫女打扮的婢子正在嬉笑,“抓不到吧?你好笨”
那个宫婢装出一副用力抓捕的态势,却总是在关键时刻失手漏足,给秀慧从容逸去,大公主孩子心性,不以为是对方故意在让着自己,只当是自己身形灵活,新来的这个宫女手脚蠢笨,“快一点嘛你太慢了。真没用废……”
“秀慧”皇帝一开始还在含笑看着,听女儿语出不逊,忍不住拉下脸来:“你说什么呢?”
大公主听见阿玛的声音,赶忙站住了,“阿玛万福。”
“大公主,朕有话问你。”
秀慧不敢怠慢,撩起裙子的下摆跪了下来:“女儿恭聆圣训。”
“你刚才说什么?”
“女儿……没说什么啊?”
“当着朕的面,你还敢扯谎?小小年纪,口出不逊,亏你还是朕的嫡女?朕就是这样教你对待下人的吗?不通礼教的东西”
一番雷霆之怒,让秀慧眼圈通红,小小的孩子又不敢哭出声来,委委屈屈的低下了头:“女儿知道错了……阿玛不要生气了吧?”
“看看你此番随朕南行路上,惹下多少祸事嗯?”皇帝教训女儿的声量很高,寝宫中谈天说话的皇后等人都迎了出来,看他神情难看,也不敢劝说,只得由着他大发脾气:“天浮有雨,人浮有祸小小年纪,就学得这般浮浮躁躁,……”
他还想再说,惊羽在一边拉了他的袖口一下,向寝宫门口努了努嘴巴,皇帝这才注意到,皇后几个也已经迎在了门口,秀慧终究是皇后的长女,不好不给皇后留一分体面,“这一次暂时放过你,回京之后,即刻和你大哥一样,到上书房读书,学学什么叫待下之道”
“是,女儿记住了。”秀慧答应一声,强忍着的泪水,终于落了下来。
皇帝余怒未息,厌恨的瞪了女儿一眼,回头又对寝宫门口的众女说:“不但是大公主,今后所有的阿哥,格格,到了入学的年纪,都让他们进上书房读书,人言天家凤子龙孙,如何如何锦衣玉食,却不想,多方荣宠之下,不要说成龙成凤不得,就连最起码的凡夫俗子都懂得的礼教也全然无知了”
皇后天下之母,主持后宫,这等皇子皇女的入学之事是国事,也是家事,更何况今天给皇帝当面训斥的,还是自己的亲生女儿,心中自然难过,“皇上,以往种种疏忽,都是臣妾的不是,请主子暂息雷霆,容臣妾日后多方管教,以释圣宪。”
皇帝本来兴冲冲而来,想政事闲暇之余和皇后嫔妃说说话,不料大公主的事情凭空给他添了几分‘堵心’,想转身回去,又流于痕迹,正在一个犹豫间,惊羽上前几步,盈盈蹲身行礼:“奴婢叩见皇后娘娘。娘娘万安。”
“起来吧。”皇后心中很是为惊羽的知情识趣喜欢,虚虚的摆手,示意她站了起来,“你就是昨天那个如烟姑娘了吧?过来,让我看看。嗯……这一打扮起来,倒也是个清秀可人的小丫头呢。”
“奴婢蒲柳之姿,难入娘娘法眼。”
几女絮絮叨叨说到一处,皇帝倒不好转身就走了,迈着步子进到皇后的寝宫,走到桌案边上,触目就是一愣。原来,桌上摆放着一幅《落shen车马图》。画的是洛水之滨,曹子建肃然悚立于秋叶凋零的杨柳之下,怅然仰望对面,中间隔着一泓秋水。河对岸云腾雾罩,一辆龙车,饱马怒腾,隐约间万神相随,宝幡、衣带随风飘摇。中间簇拥着落shen,云鬓妙发,风环垂苏尊贵无比。
落shen双眉颦蹙,斜对下方曹植,似乎在轻轻谆嘱着什么。曹植却一脸茫然,双手略略平摊,似乎在嗟叹,又似乎在呼唤……画图已经很旧,纸边发黄变得有些焦脆,卷轴却是新的,画儿左下方题跋已漫患不清,上下天地押着密密麻麻不计其数的图章,显见是一幅极为名贵的古画。“这是哪来的画?”皇帝问道:“是谁的手笔?”
“这是内务府大臣肃顺买的,花了一万多银子,说是吴道子的画儿,名字都辨认不出了,说是给臣妾上寿用的,怕假了,请我寻个行家鉴别。我只觉得好,哪里辨得出来?臣妾也不懂这些,正想着皇上来了,请皇上鉴别一二呢可巧,皇上就来了。”
皇帝心中暗骂,狗奴才,倒真会找下家儿低下头去端详了几眼,口中慢吞吞的说道:“这个肃顺啊,怕也是叫人给骗了。”说着俯下身子仔细看画,又盯着眼辨认题跋,口中说着,“吴道子善画观音神道,断不会舍长就短画这个人物山水。不过这两个字确实是‘吴道’,也真怪了不过纵使不是吴道子的真迹,点画波磔的气势精神也算是大家手笔。留着吧。”
他摇头笑了笑,“若说起本朝鉴别这等古物的行家,前朝有一个纪昀,朕这一朝有个翁同龢——他现在还在翰林院,等回銮了,朕再着他认真看看。”他像想起来什么似的,回头对跟在身后的惊羽促狭的一笑:“朕所会的,只是一些古籍的盗版、做旧功夫,这些嘛,就非是所长了。”
惊羽扑哧一笑,红着脸蛋低下头去,旁人面面相觑,不知道他们打的是什么哑谜。
第30节与民同欢
第30节与民同欢
八月十五,早上起来,军机处、内务府随扈大臣同班到寝宫给皇上、皇后祝暇,无非都是一些普天同庆,四海升平的套词儿,这在历年之中,帝后听得多了,彼此相视一笑:“今儿个晚上,在狮子山下,与百姓一同赏月的事情,都安排好了吗?”
“是。臣已经和两江总督桂良等详加料理,一切均已经准备停当。”载垣有意凑趣,御前奏答说:“今年的中秋佳节,江宁府城的百姓可真真是有福了,天子与小民共贺佳节,这在我天朝,还是第一次哩”
“你也不用弄这些尧天舜日的佳词儿,朕前天俯准柏葰所请,也是为不要让此番南幸有丝毫破相处。你们下去之后,告诉各部值守的官员和兵士,今夜的狮子山下,怕是万头攒动,不过第一不准打骂、第二不能以武力驱赶,更加不能有任何百姓踩踏、挤伤之事。不要弄到最后,把这普天同庆的日子,弄得恻然不欢,都明白了吗?”
“是,皇上时时挂念小民,信而有征,奴才等侍奉主子多年,行事之间敢不尽心?此番办差,奴才等定当谨慎小心,并将主子的一番圣意晓谕军士,让他们学会规矩,不敢胡来。”
“你们能够有这样的心思,不但小民感激,就是朕,也会记在心里。”说着话,皇帝摆摆手:“朕知道,你们为今晚的差事,一个个都忙的没有歇好,趁着还有时间,都下去休息一会儿吧,也免得晚上没有精神。”
听皇帝语出关切,柏葰几个心中热乎乎的,君前不能冷了场面,见没有旁的要交代,众人碰头而出。等到一干大臣如数退了出去,皇帝忙不迭的站了起来:“快,伺候朕更衣,热死了”
皇后嘻的一笑:“皇上,已经进了八月,您……怎么还是这么怕热啊。”
“不行。江宁不比京中。若是在北京,这样的天气是一年中最舒服的时候,倒是在江宁,哎”皇帝摘下台冠,放在一边,言语中不胜烦恼的样子。
惊羽快步上前,伺候他去了朝服,口中低声说道,“皇上如此不耐热,到了晚上,可怎么了啊?”
“也只得咬牙忍耐了。好在现在终究已经是早过了立秋节气,晚上还略能支撑一二。”他苦笑着摇摇头:“不好办啊”
皇后几个和他做夫妻久了,知道皇帝在没有外人在的场合下,有时候会有一点点的孩子气,看他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好笑的抿起了嘴唇。
在瞻园用过午膳,休息了片刻,冠袍带履四执事太监伺候着皇帝换上全挂子的朝服,申正时刻,乘轻步辇出瞻园,已经可以听见远近乒乒乓乓响成一片的爆竹声,到门口换乘容帝、后同乘的玉辂大驾,由三十二名舁夫抬着,从城中而过。
一出瞻园所在的大街口,皇帝微微一愣,道路两边一眼望不到头,跪满了江宁城的百姓,看见御前侍卫乘着高头大马出来,知道御驾就在后面,不待吩咐,海浪般伏了下去:“咸丰皇帝万岁、万岁、万万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