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呼万岁之声惊天动地,皇帝感从中来,兴奋得脸色一片红润,呼喝了一声:“六福?”
六福赶忙答应,“奴才在。”
“把玉辂仪架的车帘挑起来。”
“喳。”六福答应一声,上前挑起了车帘,于是,跪在前排的百姓可以近距离的看到居于其中的皇帝和皇后了,这一下,百姓呼喝万岁之声更是压倒了一切,呼喊声撞击着秦淮河的波浪,似乎也要翻滚起来了。
车架一路不停,到了城西北的狮子山下,这里更是为桂良早已经派下重兵护持,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将提前得到旨意,意图赶在第一个,以抢到一个好位置贴近天颜的百姓隔离在外,皇帝粗略的看了看,此事天色依然大亮,山下已经有了不少于万余百姓,跪在道旁,迎接圣驾。
本来是该当着乘仪架直上山巅,方才请驾的,不过皇帝突然想起一件事来,吩咐一声:“朕就在此处下来,秀儿,你先上山,朕等一会儿就到。”
“皇上?这大吉的日子,您……”
“朕要到静海寺去看看,走走。”
钮钴禄氏不知道静海寺是个什么所在,看他脸色不愉,不敢多问,又知道他的脾气,言出必行,没有打折扣的余地,也只好由着他去了。
这是在皇帝的行程中没有安排的,不过桂良、端华、肃顺几个都是办老了差事的,也难他们不住。端华任职御前大臣、銮仪使,吩咐一声‘护驾’带着御前侍卫先行将皇帝围拢了起来。
“皇上?”
皇帝的脸色变得很阴郁,,虽然仍自带着笑向两边越发激动的百姓挥手致意,但一眼看去,就知道那份笑容都是装出来的左右看了看,“朕想到静海寺去走走,看看。”
“喳。”桂良跪倒行礼:“皇上有鉴微识古之心,奴才自当景从。容奴才为皇上引路。”
这一会儿的功夫,军机处几个人也跟了上来,问清缘由之后,柏葰一皱眉:桂良真是糊涂这样高兴的日子,到静海寺这种无端令主子心情不爽的地方干什么?也不知道拦一拦?
静海寺坐落在狮子山下,走路非常近,桂良正要派人去寺中通传,给皇帝看见了:“桂良,你干什么?”
“奴才想,圣驾亲临,静海寺的方丈……”
“不必惊动出家人,朕也不是想去看他们的。带朕到华严楼一观,其他的地方,朕没有兴趣。”
“喳。”华严楼就是英人罗伯特、马礼逊等人和中方耆英、伊里布等人展开会商的地方,桂良任职两江多年,这样的地方当然知道,当下不再多说,也不必做那些无谓的言辞介绍,引着皇帝径直绕过寺中的大雄宝殿和天王、正佛、观音等殿宇,到了华严楼前:“主子?”
皇帝昂然而入,众人跟在后面,楼中静悄悄的,地上打扫得倒是很干净,一张比一般的八仙桌更长的紫檀桌案摆放在中间,两侧各放着四把紫檀座椅。
皇帝绕着桌椅走了几步,脸上的表情似笑非笑,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桂良、柏葰、肃顺等人鱼贯而入,站在门口,静静地看着:“这里……朕早就想来看一看。还早过这一次南幸成议之前。”
“到江宁之后,朕更是想着到寺中一游,终于是近乡情怯,未敢轻涉半步。柏葰,你可知道,这是为什么?”
“奴才想,道光二十二年,先皇恩准天朝与英夷之国开放口岸……”
他立刻阻止了柏葰的说话,“桂良,你是两江总督,你怎么看当年之事?”
皇帝这样说话,自然表示心中于柏葰的奏答大为不满桂良扪心自问,也实在难以作出更合乎圣意的奏答,先一步跪了下来:“皇上,奴才以为,英夷未经教化,处事之间但以武力胁迫,种种唐突天朝之事,难以胜言。幸得先皇高瞻远瞩,德威播于域外,以言感其心,……”
“当年耆英、伊里布几个,同英酋在这华严楼中就两国国事会商的时候,你们有谁是在场的?”
殿阁中一片静悄悄,现在在场的所有人几乎都是新君登基之后,逐一提拔起来的,当年的时候,或者是部院小吏,或者是新近之资,不论资历、年龄、威望,又如何能够加入这样重大的国事中?
皇帝左右看了看,嘿声一笑:“朕在场。”
众人立时楞住了,道光二十二年的时候,四阿哥奕詝不过是十龄稚童,怎么说会在场呢?皇帝用手一指东向一排座椅的最左首的一个,“耆英,当时就坐在这里。中间位置是伊里布,最后一个位置是时任理藩院通译曹福正所居。”
“可能你们会想,朕当年不过顽童,怎么会在场参与国事?只是啊,朕说的在场,并非是参与到会商之中,而是十余年以降,朕每每思及耆英几个不通外务,又深为英夷火炮之威吓破了胆子,会商之时,一味媚软,有辱国威之外念及此情,朕真恨不得早生十数年,即使和英人会商决裂,也断然不许这丧权辱国的劳什子条约能够达成,以致顺遂了英人一片虎狼之心”
君忧臣辱,听皇帝语气大为悲愤,柏葰几个都跪了下去:“总是臣等侍主无能,上贻先皇之忧。”
“这和你们没有关系,当年之事,还轮不到你们在今天、朕的面前来承担罪责。朕在这里和你们说这些,就是想告诉你们,不论到了任何时候,朕都绝对不能容忍,再有任何一次比类于《江宁条约》的条约签订——连出现——朕也绝对不允许”
皇帝的目光在殿中的几个人身上扫过,慢吞吞的说:“朕就是‘天家’,朕说的话就是规矩,尔等都记住了,顺遂了朕的心思,成全朕之令名,身家富贵,自然有朕保全;若是不肯成全,私心中各自打着自己的小算盘,则三尺之冰,正为尔等所设”
朝月楼上,皇后等得心急,正准备让李莲英下去探视一番,听见下面又响起山呼万岁之声,知道是皇帝观寺归来了,果然,楼梯上脚步声起,皇帝慢吞吞的走上楼来,“奴才等叩见皇上。”
“都起来吧。”皇帝摆摆手,示意内侍、太监、宫婢站起身来,自己走到皇后近前落座:“皇上,怎么去了这许多的辰光?臣妾还想派人去看呢。”
“看什么?有这么多人跟着,你还怕朕又换了便装,私自闲游吗?”和皇后轻笑着开了句玩笑,皇帝回过头来:“都坐吧,今儿个是八月中秋,我和皇后与你们同楼赏月,彼此不议君臣,只谈风月。翁心存?”
“臣在。”
“你是江南文坛翘楚,这样的日子里,不能无诗,就由你先行口占一律吧。”
“臣小有微才,怎敢在圣主驾前放肆,更加不敢当皇上‘江南文坛翘楚’之褒奖。”翁心存在座椅上躬身作答。
皇帝扑哧一笑,“不让你来,难道让肃顺第一个吗?你也不必自谦了,就在此行抛砖引玉之道吧。”
“喳。”翁心存答应了一声,故意思忖了片刻,朗声吟诵:“秘殿崔嵬拂彩霓,曹司今在殿东西。赓歌太液翻黄鹄,从猎陈仓获碧鸡。晓饮岂知金掌迥,夜吟应讶玉绳低。钧天虽许人间听,阊阖门多梦自迷。”
吟诵以毕,翁心存屈身奏答:“臣方才在静海寺中,听闻皇上振聋发聩圣训,心有所感。故而作此未称圆润之声,请皇上恕罪。”
皇帝点点头,“仓促之间,钩抹添注能够有这样的颜色,也可见朕于你的一语之评,并非是虚妄之词了。你翁家父子,果然不愧是饱读诗书之人。”说完他转头问皇后,“可听得明白吗?”
皇后憨笑着摇摇头,“臣妾哪儿懂啊?皇上给臣妾分解几句啊?”
“翁心存这几句诗,用的都是汉唐的典故,起始的两句是说朕的才学高不可攀,第二句的殿是在大明宫中,皇帝设宴是在麟德殿,殿西的翰林院;中间的四句除了陈仓从猎,或神物碧鸡,是秦文公的故事之外,其他的都是出于汉代的建章宫,汉武帝见黄鹄于太液池而做歌,歌曰:‘黄鹄飞兮下建章’,连上下一句从猎陈仓,是说他为朕身边的近人,游幸必从。”
皇后点点头,“倒也并不是撒谎呢”说完又问,“那,下面呢?”
“下面写他在禁中值宿,建章宫有神明台,汉武帝用之来祭仙人,台上有承露盘,形状是仙人舒掌,捧铜杯玉杯,承接云中降落的仙露。”皇帝一边说,一边笑:“其实,所谓的仙露,不过是一些清晨所得的露水而已,可叹刘彻,一代雄主,如此看不开生死大关,只凭这一点,他就比我朝圣祖仁皇帝差得远了”
肃顺在一边插话道:“皇上说的是,圣祖仁皇帝开天辟地一代圣祖,不要说汉武不能相比,就是祖龙,也要瞠乎其后依奴才看来,也只有我大清如今的咸丰皇帝陛下,能够继武前贤,超越古今所有帝王”
“过了,过了。”皇帝大笑着摆手摇头,“朕有何德行,能够与圣祖仁皇帝他老人家相提并论?肃顺,你这话可太过了。”
“奴才说的一点也不过。奴才侍奉主子多年,深知自皇上登基以来,圣心记挂圣君百姓,以小民疾苦为施政第一圭臬,每于地方督抚训诫之时,也是将此作为首要。凡此种种,奴才以为,诚为历朝所不能及,奴才偶尔翻阅历朝圣训,更是从未见此。故而奴才敢说,皇上才是超越前贤,我大清,不,是自祖龙以来,第一圣明之主。”
有肃顺这样的一番话,众人哪敢不附和?一时间朝月楼上颂圣之声大起,哄得年轻的皇帝不自觉的飘飘然起来。
虽是在朝月楼上君臣共同赏月,所进献的,全然是由内务府、御膳房伺候,各色美食流水价送到席间,君臣谈笑晏晏,不觉时间过得飞快,肃顺回头看看外面的天色,已经逐渐暗了下来,一轮如洗的明月升上山巅,照得狮子山下明亮如镜,配以山脚下载歌载舞的百姓,场面一派欢腾热烈。
就在这时,楼梯口有个身着公服打扮的汉子,探头出来,向上张望了几眼,皇帝和皇后背对着楼口,正在向下挥手,上明下暗,百姓纵使看不真切,不过只是看那一身明黄色的衣着,天下仅此一份,便知道是皇帝和皇后夫妻两个,欢呼之声更加热烈了。
穿公服的男子轻手轻脚的走到楼上,径直到了柏葰身旁:“大人?大人?”
周围的声音非常嘈杂,柏葰没有听见,直到这个人没奈何的拉了他的袍服一下,才回过头来:“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