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一来,百姓畏惧重刑峻法,对那些售卖鸦片的栈行纷纷望影而避——即使有一些胆大的,也只有在暗夜无人之时,做交易量极小的交涉,和往日那种车马盈门的景象已经完全不可同日而语了。这样的景况也让在‘一鸦’之后尝惯了甜头的鸦片商人叫苦不迭,有那性情褊急的,甚至想效仿当年例子,回国策动,请求政府派兵,给中国人一个厉害瞧瞧
伯明翰人在北京,却也知道,不论是外相克兰顿爵士还是首相大人,都有不胜其扰之苦,偏自己在中国难有尺寸之功,这种两难的境地,他可真真切切的感受到了。
伯明翰的日子过得不舒心,奕每天的辰光也不是那么好打发,除了和伯明翰的谈判之外,英商运输的火车物什已经运抵上海码头,这是天朝所营建的第一条铁路,举国观瞻,皇帝也不能等闲视之,命钦天监挑选吉时,就要正式动工建设——皇帝本来有心借这样的一次机会到江南去,亲自主持其事,不过虑及帝王巡幸自古就是靡费过大的第一恶政;加以朝臣苦劝,认为天气炎热,铁路施工从无前例可寻,再加上此番施工,有大批民夫、百姓及英夷夹杂其中,若是其中有不法之徒心存恶念,皇帝一身担四海至重,出了任何的纰漏,都是承担不起的。
因为这样的原因,皇帝也只好打消的主意。不过铁路是皇帝一力推行,若说这个‘始作俑者’都不能亲身观临,也实在不美,最后只是说,等到铁路建成之后,再奉请皇帝到两江,亲自体验一番铁路之迅捷方便。
而铁路开工建设,皇帝虽不能到,奕身为总署衙门的领班王大臣,却是一定要亲自到现场去一次的,不但他要去,英国驻华公使文翰也要去。除了两国代表,在华列夷各位公使都是在这一次南下的邀请之列。
恭亲王以亲王之尊,年纪轻轻担着军机首辅的重任,又兼管着总署衙门,他虽然年富力强,胸中满是一团为祖宗基业奋力打拼的火炭团般的热忱,但从英人二度入京一来,这两个月的工夫,几乎没有一天没有麻烦,没有交涉,使得奕心力交瘁,日夜不安。
皇帝看他日渐消瘦,心中也很是心疼,不过很多事也确实离不开他——倒并不是为他的身份贵重,而是取他这份年少英武,敢打敢拼,最重要的是,敢言的英气在其中,比之文庆、文祥、翁心存那般老于世故,豪情壮志消磨殆尽的学究风度,还是奕这样朝气蓬勃的年轻人,才可使自己的新政能够有更多发扬光大的余地。
所以心中明知道奕辛苦异常,也只好勉为其难了;自己能够做的,也只有多多关切,认真体察他的难处,能够顺因所请的,尽可能的答应他。而心中总还想着,要找个什么法子更加进一步的笼络他一番。
不久之后给他想到了一个办法,恭王福晋在道光三十年产下一子,起名载澄,本年四月初回銮之后,大阿哥典学,皇帝亲自传旨,命载澄也进了上书房,做大阿哥的伴读,以示荣宠;而这一次,皇帝的主意打到了恭亲王的女儿身上。
恭王福晋在咸丰二年生下一女,旗人家的规矩,女儿未到及笄之年只叫乳名,不起大名——孩子的乳名叫大妞。当年出生不久,也曾经抱到宫中,给老太妃看过,皇帝天生喜欢女孩儿,对这个侄女爱得不得了,了不得,半玩笑的说过‘不如把孩子留在宫中,由朕来教养’的话,当时奕没有接这个话头——便是隐晦的表达了推拒之意,记得当时心中还挺不高兴,不过为这样的事情,他也不好三番五次的强求,就这样放下了。
这一次想及当年,皇帝觉得,旧事重提,想来奕也不会再有当年推拒之说。不过这其中有个碍难处,命妇入宫,总碍观瞻。按私情来论,恭王福晋是自己的弟妹,大伯召见弟妹,传扬出去总不是那么好听,他想了想,传谕起驾,到了祯妃居住的萃景斋,祯妃正在哄着精神头极大的女儿,母女两个轻笑连连,嬷嬷、奶妈、宫婢太监在一边赔笑说着闲白儿。
皇帝一脚踏进,众人赶忙跪倒见礼:“万岁爷吉祥,给万岁爷请安。”莺莺燕燕之声响成一片,皇帝心情很好的一摆手,“都起来吧。”
“谢皇上。”
皇帝在炕边盘膝而坐,伸手将女儿抱了起来,娇娇嫩嫩的小身子轻轻的,软软的,小婴儿口中咿呀有声,令年轻的天子父怀大慰,“叫阿玛,叫阿玛”
长公主理也不理,径自伸出小手,弯下腰去抓炕上散落的七巧板,几番拿不到,孩子喉咙间呼呼有声,却不哭闹,只是把一双可怜巴巴的大眼睛望向母亲,冀求得到母亲的援手。
祯妃轻笑着从皇上手中抱过女儿,拿起一块七巧板放在女儿手里,在怀中轻声哄着,“皇上,今天怎么到奴才房中来了?”
皇帝接过宫婢奉上的茶水,小口的喝着,“朕在书房看了会儿书,想起大公主来了。嗯,你说,大公主是不是会闷?”
“皇上这话,奴才不明白。怎么叫闷呢?”
“朕是说,大阿哥已经到上书房读书去了,大公主一个人在这园子中,妞妞倒是给她生了弟弟妹妹,不过还小得紧,大公主总是少了个玩伴,朕想,不如把老六的女儿接进园子里来,也好给大公主做个伴儿?”
“这行吗?”她问:“养在宫中,怕六爷会舍不得吧?”
“也没有什么舍不得的,”皇帝说,“前朝的时候,这样的做法是有先例的,而且,身边有个比自己小的孩子,对大妞这孩子也好。”说到这里,他觉得好笑似的翘起了嘴巴,“你不知道,孩子小的时候,最是喜欢和比自己大的孩子一起玩儿,不过朕看啊,载澄这个孩子,恐怕是没有什么心思哄妹妹玩——这样说来的话,大妞在府里也是寂寞得紧呢”
“听皇上这样一说,给大公主找个伴儿,倒是也不错的哦?”祯妃笑着点点头,“那,总要找个由头吧?”
“找什么由头?你就说你在宫中呆得腻歪了,怪想念大格格的,想瞧瞧她,让她的额娘和嬷嬷,马上带着孩子到宫里来。”
祯妃想了想,她误会了,以为是皇帝又起了什么心思,有金佳氏前车之鉴,这等事不可不防,摆摆手示意房中的众人退出去,只留下夫妻两个,这才一面低头哄着女儿,一面似乎漫不经心的说,“皇上,奴才不敢多言多语,只是,老和公爷侧福晋刚刚才过世,……而且……这件事弄得满城风雨的,皇上……?”
年轻的天子难得的俊面一红,说话都有点碍口了,“哎你想到哪里去了?朕是真的觉得想给大公主找个伴儿的,你……哎,胡说什么啊?”
祯妃离座跪倒,“奴才糊涂,言语失当,有冒犯之处,请皇上责罚。”
“算了,你就让人去他府上说,不要恭王福晋一起来了,让嬷嬷带着大妞单独来,这你总放心了吧?”
第141节惩治奸宦
第141节惩治奸宦
祯妃不敢再说,把房中伺候的一个小太监,叫高如意的叫过来,对他说,“你到六爷府里去一趟。说我和皇上怪想念大格格的,想瞧瞧她,让她那儿的嬷嬷,马上陪着到园子里来。”
这么一桩临时的差使,让高如意心中大喜在这园子中呆得久了,早已经有些腻烦,这一次到到恭王府,正好显一显自己是皇贵妃、皇上面前的红人,那份赏赐也决不会少。而且抽空还可以回家看一看,这趟差使真不坏。
于是他欣欣然领命,到敬事房说明缘由,取了准许出宫的牌票,经二宫门的护军骙放出宫,找了辆骡车,先回家打个转,匆匆喝了杯茶,原车径趋恭王府来传旨。
恭王府的气派原来就极大,新近一年来,奕在朝中骎骎大用,不久前又‘赏食双俸’,正是朝中第一等的红人,所以王府的官员、护卫、太监,气焰越盛。知道高如意是皇贵妃面前得宠的人,却也不怎么把他放在眼里,等他一爬进高门槛,立刻就让挺胸凸肚的‘门上’拦住了。
“高二爷”称呼很客气,那神态却是拒人于千里以外的样子,门上眼朝上望着,冷冷地说,“有什么事,你跟我说好了。”
看着那高一头、大一号的身胚,高如意有些气馁,便把皇贵妃要接大格格的话,照样说了一遍。
“好,我替你进去回。”那门上指着门洞里两丈多长,用铁链子拴着的黑漆条凳说道:“你在那儿等着吧”
高如意脸色煞白,气得要骂人,但终于还是忍住了。他知道他惹不起恭王,委委屈屈地坐在长凳上,生了半天闷气,猛然省悟,一巴掌打在自己脸上,狠狠地骂了句:“该死这当的什么差?”
这当的是什么差?应该告诉门上:“传旨”说到这两个字,自己便是个钦差,应该进中门,在大厅上朝南一站,让恭王来听旨意,恭王如不在府,便让恭王福晋出来听宣。好好一桩差使,让自己搞得如此窝囊,高如意心里难过极了。
他一个人在外面受冷落,里面上房却正又忙又乱,热闹非凡。恭王不在府里,恭王福晋听得门上传来的话,不免困惑,皇贵妃宣召大格格进宫,这事来得不算突兀,因为当年大妞出生的时候,也曾经带着女儿进宫去,皇帝和祯妃很喜欢自己的女儿,但何以不召她们母女一起进宫,只命嬷嬷陪着,不会是门上把话听错了吧?
“没有错,”门上在廊下隔着窗子回答:“宫里派来的人,是这么说的。”
“宫里派来的是谁呀?”
“高如意。”
是他,恭王福晋便懒得传他进来问话了。考虑了半天,总觉得叫嬷嬷们送大格格进宫,令人不能放心,于是一面传话赶紧去通知王爷,一面吩咐伺候梳妆,决定亲自携着女儿去见贵妃娘娘。
贵妇梳妆,一丝不苟,更以进宫朝觐,越发着意修饰,这一耽搁,把个坐在冷板凳上的高如意搞得进退维谷,恨得牙痒痒地不知如何是好。如是等了有半个多时辰,只听马蹄历落,夹杂着隆隆的轮声,在那青石板所铺的长巷中,发出声势煊赫的噪音,恭王府的门前,立刻就显得紧张了,护卫站班,驱散闲人,高如意便也站了起来,伸长了脖子要看看是那位贵人来了。
八匹‘顶马’引着一辆异常华丽的‘后档车’,到了府门口,车子滚过搭在门槛上的木鞍桥,直接驶向二门。车里是恭王,他正从总署衙门赶了回来,下车径到上房,恭王福晋正在梳头,无法起身,就看着镜子里的丈夫,把高如意传来的话,转述了一遍,然后又说了她决定亲自携女入宫的理由。
恭王不即答话,不断踱着方步,仿佛遭遇了极费斟酌的难题,这使得恭王福晋大惑不解,忍不住半侧着脸问道:“你怎么啦?六爷”
有下人在旁边,恭王不便深谈,站住脚想了想答道:“你先梳头吧我在书房里。”
他一个人在书房里,坐下来又静静地考虑了一番,他跟他妻子的看法不同,她只以为皇贵妃真的喜爱她的女儿,而他知道,其中大有文章。皇帝曾透露过口风,说要把大格格抚养在宫中,显然的,今天的宣召,说不定大格格就此被留在宫中了。
但是,他的考虑,倒不是舍不得女儿的那一点骨肉之情,只是在思索,应如何处理这不同寻常的恩典。王府的格格,从小被抚养在宫。与皇女一样被封为公主,原是开国以来的传统。最初,也许是因为某些亲王、郡王领兵在外,或者作战阵亡,为了推恩,特予荣宠。到了雍正朝,世宗把三个亲侄女,视如己出,那倒真是出于亲情。
世宗为人严峻,好讲边幅,妃嫔近侍,刻刻小心,都持着敬而远之的态度,所以世宗的内心,异常寂寞,偏偏四个公主,三个早夭,一个早嫁,因而有几个聪明伶俐的侄女儿在膝前,陪着说笑,对他是一种绝大的安慰。
此刻皇帝要抚养大格格,一大半是为了笼络自己,这一点他本人十分清楚。而这份笼络,在臣下来说,也是万难推搪,只是,福晋那边,可怎么办呢?
他正在思考,盛妆的恭王福晋已经来了,恭王吩咐丫头们都退了出去,才低声说道:“你还不知道呐,告诉你吧,这一次名为贵妃娘娘宣召,实际上,怕是皇上打算把大妞儿留在身边啦。”
大妞是恭王福晋亲生的,生得明慧可人,极受钟爱,所以一听这话,她的脸色立刻就变了。
“你也别舍不得。”恭王劝着她说,“果真如此,不给也不行。好在这到底不比‘挑秀女’,挑上了就不能回家。将来大妞回来,或者你进宫去看大妞,都还方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