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山变 第105节

杜曾二人这一次是为了山东,河南两省‘河堤失修,堪估议价,鸩料集材,以备整治’事情来请旨的。

这两个人一个是皇帝的老师,一个是他最看重的大臣,自然与别不同:“免了吧,起来说话,起来说话。六福,给两位大人般杌子来。”

二人谢恩坐下,皇帝很和煦的微笑着,“你们联名上的折子,朕昨天就看过了,这三百六十九万两银子,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每一毫厘都要用到它该用的地方。现在有那么一些人,整天就知道慷他人之慨、慷国家之慨,对于这些朝廷拨下来的整治河堤河道的款项,花起来很是不理会它本来是用意是什么!这一次曾国藩在折子中提出的办法就很不错:除了户部要拿出一部分,山东,河南的藩司也要拿出一部分。不能总是由朝廷出钱,弄到最后,崽卖爷田不心疼,一到河堤建好了,无人管理,无人照应,过不到几年,又以风吹日晒,雨雪冰霜侵蚀为名,找朝廷伸手要钱。”

“皇上圣虑周远,老臣愧不能及。只有用心办差,让下面的人知道圣意拳拳,皆在民生大计,想来彼等人但有天良,也不敢、不能、不会将朝廷拨付的银子挪作他用。”

皇帝无奈的苦笑起来,若是只靠天良,怕是天下再没有该死之人了!他知道杜受田一生精研理学,脑筋都有些僵化了。只不过碍于他是自己的老师,有些话不好出口而已。

话是这样说,皇帝心中不以为然,那种‘目存笑之’的神情却也是很显然的:“朕的意思是,不论这一次派谁去两省办理大工,都要警醒一点,不要给那些地方上的蠹吏上下欺瞒,将工款挪移。这一节,要宣示给你们。”

“是。臣等明白了。”

“户部和工部议过了没有?这一次的差事让谁去?”

“上一年老臣奉旨出京探查两省河堤破损、失修一事,自问人地两熟,臣想请旨,这一次……”

“这一次杜师傅就不要去了。你的身体不大好,朕是知道的。”皇帝微笑着一摆手,制止杜受田再说下去:“总不能让人看着朝中只有像您这样的老人披风冒雨,那些年轻人拿着朝廷的俸禄,却在京中享乐。”

“老臣……”

“杜师傅,您是于朝廷、于朕都有大功劳的老臣,朕断不能让你再受那等餐风沐雨之苦的。这件事不要再说了。”

“是。”杜受田难得的心中漾起一片暖意。皇上登基之后,师弟两个日渐疏远,虽然年节赏赍杜府从来都是第一份的,也难以抵消那种渐行渐远的疏离感,今天听皇帝又提起当年之事,纵然自己从无恃宠生娇之心,心里还是美滋滋的。转念一想,又很是为自己事君不诚而羞愧起来。

皇帝当然不知道他的心中在想什么,转脸看着曾国藩:“曾国藩?”

“是!”曾国藩赶忙躬身答说:“臣和部中司员商议了一下,臣想保荐户部左侍郎阎敬铭阎大人出京办差。工部那边,由工部左侍郎文祥文大人去。”

“也好,这两个人倒是很合适。不过,阎敬铭在户部的差事交卸得下吗?朕知道,自从户部盗案之后,他很是已经成为你最大的助力了呢。”

皇帝难得的开了一次玩笑,曾国藩却不敢有轻浮的表现,正容点头:“是,阎大人处事清晰,决断分明,正是户部能员之一。不过,户部的差事已经越发稳妥,阎大人此时离开,也不妨事的。”

“那就好,你和杜师傅催他们一下,总要赶在雨季到来之前把河堤加固好。山东、河南两省水患频仍,贻害无穷啊。”

“臣等遵旨。”

说过了正经事,皇帝转而谈起了旁的事情:“曾国藩,朕看过你前几天上的折子,国家正在用人之机,你……朕想,你还是再等过上一段,再请旨回乡奉母,可好?”

曾国藩的母亲江氏太夫人患病已经有一段时间了,起因还是上一年儿子突然被皇帝下旨严谴——把老太太吓病了,一年多的时间里总是不很见好,前几天,曾国藩连续上了两封折子,请求皇帝允许他暂时交卸户部的差事,回乡奉母养病,等到母亲病体痊愈,再入京视事——皇帝今天谈起的,就是这件事。

曾国藩为母亲的事情愁得什么似的,背地里不知道落了多少眼泪,此刻听皇上这样说话,泪水又忍不住了:“回皇上话,臣小有微才,为先皇捡拔,入仕已逾十载,十年来无一日侍养亲闱,今臣母患病在床,倚门期盼儿归,臣……”

“哎!”皇帝也感觉很为难,难道要告诉他:你母亲也没有很久的时间可以拖延了的话吗?

真实的历史中,他的母亲就是在咸丰二年一瞑不视的。算算日子,也快到了。而一旦高堂弃世,曾国藩必然要丁忧返乡——在这承平的时候,是绝对不能夺情的,更何况便是自己想,曾国藩也一定会力辞不就。与其这样,就不如把他留在自己身边多一会儿为好。

这种心事是绝对不能和曾国藩说的,甚至连表露出来也绝对不可以,只是太息连连,却始终不肯放松口风。

基福堂中静了一会儿,杜受田终于开口说话了:“皇上,曾大人之言甚是,虽是忠孝不能两全,然现今天下承平,皇上宵旰勤劳以安寰宇,种种弊政次第扫除,政令修明,人心团结。”他又说:“是故,臣以为,户部差事经由曾、阎二位大人努力疏爬,已成不急之务,皇上以孝治天下,当体人臣之孝思,准予他回乡探母,一待老夫人病体少痊,曾大人自会入朝。届时,既成全了曾大人的孝心,也可使湘潭曾宅上下,感念圣德。”

“这样啊?”皇帝沉吟了一会儿,就在这时,曾国藩跪了下来:“臣请皇上允准,以全臣亲亲之念!”

“你先起来,先起来。”皇帝在这会儿做出了决断:“这样吧,我们变通一下。朕给你一个月的假期,你回省一趟,将令堂接到京中来。一来呢,你可以就近照顾;二来,京中的大夫怕总是比湘省的要强一些。嗯,若是有需要的话,朕还会从太医院派人过去,为老太太诊治,你以为如何?”

曾国藩楞了一下,还是杜受田在旁边拉了一下他的袍袖,他才赶忙再一次跪倒:“皇上对臣天高地厚之恩,臣……带家母,阖府上下叩谢皇上!”

“那就这样吧,赶紧准备一下,快去快回,很多事还要你料理呢。”

“喳!”曾国藩深深的叩下头去:“臣领旨,谢恩。”

第137节 寡人有疾

曾杜二人跪安而出,皇帝再一次拿起奕欣上的折子,在留白处写上几句话:“览,所言甚是。兵武不修实为天朝疲弱之疾。朕允准英夷入京,实在是为此之故……”写到这里,皇帝觉得很是荒唐,自己做出的决定,难道还要和奕欣解释什么吗?随手用朱砂把已经写好的上谕涂抹掉,弄得雪白的折稿上红艳艳的一片,看来很是不雅。

这一下弄得皇帝连继续批示的心情都没有了,胡乱的把折子合上扔到一边:“来人?”

“万岁爷?”

“摆驾,到,……天地一家春,兰常在那里去。”

“喳,容奴才预备。”

紫禁城有太、中、保三大殿,圆明园也有正大光明,勤政亲贤和九州清晏与之差相仿佛,其中九州清晏是皇帝在园子中的寝宫,殿阁的东路便是天地一家春;而西路,原名叫清辉阁,内悬乾隆初年绘制的巨幅圆明园全景图,又称大观图,嘉道年间改名为湛静斋,成为皇后的寝宫。道光十一年,爱新觉罗·奕詝就出生在这里,登基之后,将这里的名字改为了基福堂。

从这里到天地一家春不过里把远路,坐上步辇,身后有内侍打起明黄缎面的伞盖,一路前行,不一会儿的功夫,就到了地方。兰常在叶赫那拉氏正在和祯嫔说着话,听见太监传旨,赶忙告罪而起:“姐姐……”

“恭喜你啊,妹妹。”祯嫔真心的握住她的手:“可真的要恭喜妹妹了。”

叶赫那拉氏鼻子一酸,赶忙挤出一副笑脸:“多谢姐姐。”

“来,我帮你。”帮着她换上朝服,挂上朝珠,戴上朝冠,另外又戴上各项首饰,踩着花盆底。一切准备停当,祯嫔还不忘记嘱咐她一句:“皇上是第一次到你这里来,好好的说话。”

明知道祯嫔是在劝慰自己,杏贞还是觉得心中略有不满:什么叫好好的说话?自己有什么地方不好好说话了吗?这时候也无能辩白,皇帝的步舆已经快到了,殿中的内侍探头进来:“兰主儿?好了没有?可不敢让皇上等啊!”

“哦,来了,来了。”兰常在不敢怠慢,赶忙走出殿门,先蹲下去,一手微扶着地,跪倒下来。听着‘吃、吃、吃’的呵斥声由远及近,最后,几个内侍抬着的步舆停在自己眼前。女子不敢抬头,只是深深地俯下身躯,她还记得祯嫔和自己说过的话:“奴才,给皇上请安。”

皇帝始终没有说话,只见内侍脚步移动,步舆进到殿阁中,男人才从上面下来,进到了屋中。

兰常在跟在后面也进入到殿中,见皇帝的仪注,早在之前就由祯嫔给她解说过,但此时不知忘到那里去了?她一直走到皇帝面前,才扑通一声跪下。

照规矩,应该一进门就跪倒,行君臣大礼,请圣安,然后趋行数步,跪在一个适当的地点说话。她这样做法,已经算是失仪。等到想起来时,吓得脸都白了!一开口奏报履历,说了‘奴才’二字,下面的竟是无以为继了!

她也算是有急智的,胡乱中想起祯嫔教过自己的,先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礼,趁着这一会儿的功夫,想起来该当说些什么:“奴才,镶蓝旗下,叶赫那拉氏,恭请皇上万福金安,万岁万岁,万万岁。”

“起来吧。”

“奴才谢皇上。”

皇帝的眼睛望着她,和后世看到的那些图像资料有着天壤之别的是,面前的女子很年轻,满头珠翠,盛装雍容,睫毛自然的下垂,遮住了眸子,亭亭玉立的站在那里,宛若玉树临风。美中不足的是,神情中很是紧张,一双手没个安放处似的,不自然的垂在身前。

皇帝可以肆无忌惮的扫视着自己的嫔妃,后者却不能这样做,低垂粉颈,任由对方打量着,好半天的时间,皇帝轻轻叹息一声,在她屋中的太师椅上坐了下来,“朕记得,你是叫杏贞的吧?”

“是!承蒙皇上记挂奴才的贱名,奴才感激不尽。”

皇帝给她的话逗笑了,知道她是第一次见自己,心中难免紧张,倒也不以为忤,“抬起头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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