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还在养伤,你要见他,那就来吧。”
霞姑带着太湖老龙去见都衡,都衡仍旧在他的寝宫,只是寝宫中的一应女婢女使尽数赶走,只留下几个侍卫照看着。
都衡昏迷未醒,失了龙珠,又失了精血,不仅道行大损,根基也几乎被摧毁了。
原本六品道行,如今退行到了七品,头上龙角、项上龙鳞也尽数冒了出来。
太湖老龙坐在他的床边摸着他的脸,不由得老泪纵横,惊醒了沉睡的都衡。
都衡浑身瘫软疼痛,模模糊糊睁开眼睛,就瞧见满头白发、一身狼狈的老父亲潸然泪下,眼泪滴在他手上,有一种火烧火燎的刺痛感。
都衡死里逃生一回,哪怕是再愚钝,如今再看太湖龙神,都看出来他的力不从心,更看出来他的悔恨和绝望。
他从没有见过太湖老龙这副模样,更没有见过他身上的枷锁。
“啊……”都衡想要说话,但他的下颌至脖颈都被白象龙剖开,发不出声音来。
“醒了?”太湖老龙擦了擦眼泪,道:“衡儿,是为父对不起你。”
“是我没有教好你,才叫你变成如今这模样。”
都衡用力摇了摇头,想要说话却说不出,想要起身也起不来。
太湖老龙心疼得厉害,却再没有办法,只能详细嘱咐着:“日后为父不在了,你一定要收敛性子,不可再任意妄为。”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千般思绪,最终还是艰难道:“铁琛与你一道长大,便如你兄长一般亲厚,日后你要仰仗他、敬重他,不要与他对着干。”
都衡不懂他为什么要说这些,更不懂他为什么是这样的语气。
又或者说他其实是懂的,只是无论如何也不敢承认。
太湖龙神看向霞姑,问道:“公主,能否让我和衡儿单独待一会?”
霞姑只是冷漠地看着他,他便只有哀叹一声,把都衡的手放回到被子里,被重新押解着,离开了都衡的寝宫。
看着老父亲如同阶下囚一般被带走,都衡暴怒极了,只是他拼了命也只能啊出几声,两条胳膊无力地捶打着床铺,就再也做不了别的了。
随着房门被带上,光景被锁在屋外,昏暗笼罩着都衡,都衡心中恐惧、恐慌、不安,都被闷在了这令人窒息的昏暗里了。
第669章 你放心吧,义父
太湖水牢,幽暗苦寂。
扭曲的光源在水波之中折射成千星万点,如同游动的鬼火,将所有灵机隔绝在外,变成了一方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无灵之地。
这里是关押那些水怪水魔的监狱,太湖老龙从未想过会自己有一天也会被关押在这里。
无灵之地对真龙的效果并不显著,因真龙本就是力量本身。但他身上的枷锁却是压制真龙力量的宝物,让他无法施展出神力。
最要命的是他的伤势,一来被炼龙宝匣震慑了龙魂,如同心魔一般如影随形,那些孽龙的嘶吼昼夜响彻在他耳畔,让他无时无刻不战战兢兢,犹如惊弓之鸟。
二来与五通神斗法落败,不仅仅是折了龙角那么简单,道行、法力、躯壳都受到重创,令他苦不堪言。
三来因仓促出关,香火反噬,元神失迷,浑浑噩噩难以自持,清醒的时候都来之不易。
种种因素相互纠缠,令他每况愈下,这也是为什么宫梦弼说他命不久矣的原因。
老龙半闭着眼睛,眼皮快速跳动,陷入了难以超拔的噩梦之中。
“义父!义父!”
正是此时,几声清亮的呼喊闯入深不可测的深渊,把老龙从溺水一般的窒息感当中唤醒了。
真是惊奇且古怪,真龙竟然也会有溺水感。
老龙的思绪四处发散,随着那叫着“义父”的声音的呼唤,才终于渐渐定格在那银甲的青年身上,一时间竟然有些恍惚。
“琛儿?”
铁琛站在水牢之外,看着太湖龙神的模样,目光闪烁着,叹息一声,道:“义父,你怎么样了?”
老龙终于打起了精神,提起了心力,戴着枷锁走到水牢边,隔着波光泛彩的水幕,太湖老龙目光幽深,满身的狼狈却没有让他看起来软弱可欺,而是有了一种鼎盛之时的渊岳峙。
“没想到你还愿意来见我。”太湖龙神紧紧注视着铁琛,似乎要透过他的脸看穿他的心思。
铁琛的目光没有躲闪,只是黯然道:“我来见义父一面,义父……何至于此。”
老龙萧索道:“行差踏错,难以回头了。”
意兴阑珊,老龙不想再提,而是重新审视着铁琛,道:“琛儿,我以为你是来看我笑话的。”
“义父纵然行差踏错,却也是我的义父。”他看向老龙,问道:“义父,我能为做些什么?您做太湖水神这么些年,劳苦功高,纵然一时糊涂,也不该半点情分不留。若我去长江龙宫求情,能否为义父求来一条活路?”
他目光灼灼,似乎是真有一番诚心。
老龙心中涌起万般的复杂,亲儿子任性妄为,至今仍然是一个浑人。
反倒是这个义子,他藏了许多的心思把他养在眼前,心中并不曾真正善待过他,反而如今在面前尽孝。
造化弄人,竟至于斯。
老龙难得地起了温情,面色柔软了下来,道:“我犯了死罪,你来求情,便要连你也要被牵连在内。”
铁琛垂眸,满面悲伤,道:“义父啊,你走了,我和衡弟怎么办呢?”
“我道行不过六品,衡弟如今又受了重伤,只怕新任太湖神一来,便再没有我们的容身之处了。义父啊,我们该何去何从,还请义父教诲。”
老龙定定地看着他,只见到一张真心求教的脸。
太湖龙神思索良久,心中似乎有天人交战,缓缓开口道:“六品道行,确实不足以主掌太湖。等我去后,想来长江龙君会为你安排去处。”
铁琛道:“若真如此,倒也罢了。义父,我向你保证,无论我去哪,都一定会照顾好衡弟,不让你担忧。”
太湖龙神心中的天人交战终于有一方胜出了,他深吸一口气,道:“铁琛!”
铁琛吓得一抖,这是年少时太湖老龙责罚他的时候惯用的语气,急促且严厉,他不由自主绷直了身体看向太湖龙神。
只见这老龙睁大的眼睛几乎发着红,用一种严厉的语气道:“你向我发誓,有你活着一日,便要护着都衡一日。”
铁琛毫不犹豫发誓道:“铁琛在此立誓,有我活着一日,便护着衡弟一日。”
“好,好,好!”老龙脸色诡异的红了,他头顶的断角显化出来,人形在枷锁的束缚之下,极为勉强地化作半龙半人的模样。
他剧烈地咳嗽起来,而后一口逆血喷涌而出,扑在面前的水幕之上,将铁琛面前染得鲜红一片。
铁琛吓了一大跳,而后便见那龙血之中,挤出一粒米粒大小的珍珠,滚落在铁琛的脚下,散发着忽明忽暗的光芒。
老龙发出一声悲鸣,重重摔倒在地上,又从龙相变为人形,形如枯槁朽木,近乎气若游丝。
铁琛低着头看向脚边的那颗龙珠,那散发着美丽光泽的龙珠映在他的眼中,让他的眼睛也忽明忽暗起来。
他拾起这颗龙珠放在面前,神色变得极为莫名起来。
老龙大喘着粗气爬到水幕边,眼前的血色消退,但他的视力也模糊起来,他摇了摇头,看向铁琛,呼道:“琛儿!琛儿!”
这一声琛儿似乎惊醒了铁琛,他抓紧了手里的龙珠,俯下身去,应道:“义父,我在。”
隔着水幕,波光让铁琛的表情也有几分模糊起来。
老龙嘱咐道:“六品道行,不足以执掌太湖,但你炼化我的龙珠,便可踏入五品,这便有了执掌太湖的可能。”
“你熟悉太湖事务,再没有人比你更适合当下一任太湖神。我传你秘咒,你去我寝宫之中将五通神送我的香火尽数取出,进献给长江龙女,向她检举,我在姑苏城外还有一个神龙观,乃是我与吴王勾结的证据。”
“如此一来,你便能立下功劳,保持清白之身。再向长江龙君祈求太湖神之位,纵然此时不能得,长江龙君也一定会虚悬此位,再行考察。”
“我寝宫之中,还有一处私库,其中宝物,你可取来斡旋此事。你父亲在长江之中还有几个老兄弟,由他们开口为你求情,此事多半能成。”
“三千岁那老东西虽然贪财,但知道的事情很多,你去向他求教,他多半不会拒绝。”
老龙抬起头,面上一片青黑,吐出龙珠的一瞬间,他脸上便已经爬满了死气。
他的目光与铁琛紧紧对视着,道:“琛儿,我只有一件事求你,照顾好都衡,我不求他登神成仙,只要你保他安稳一世便够了。”
他咬紧了牙关,道:“求你……”
铁琛喉头滚动,有那么一瞬间,他想放声大笑,想要大声嘲讽,想要谩骂诅咒,但最终,他还是什么也没有做,只是把这一口气吞了下去,应道:“你放心吧,义父。”
“你放心吧。”
第670章 另一个佳话
水牢外声影浮动,太湖老龙得了他的保证,终于心中一定,看向那声影浮动处,道:“琛儿,你该走了。”
铁琛点了点头,化作一道水波,顺着水下激流消失了。
他前脚离开,后脚几个来检查异动的水官便先后露面,见了瘫倒在地上的太湖龙神,便纷纷嗤笑起来。
“龙神大人,你身上披枷戴锁,半点神力也动不得,否则只会自讨苦吃。”
“长江龙女有令,着我们严加看守。你如今已经不是高高在上的龙神了,还是消停一点,不要让我们为难。”
太湖老龙闭上了眼睛,不愿意搭理这些见风使舵的小人。
见他这副样子,几个水官越发嘲弄,道:“还挺傲气,你瞧瞧。”
“做下违背天律、勾结妖魔的蠢事,丢尽了真龙的脸,还累得水府诸位兄弟被上下盘问。”
“啐!”
“什么东西!”
将老龙奚落一番,这几个水官才肯作罢。
老龙真想冲出去吞了这几个孽障,心底愤恨烧得他头昏脑胀,耳边似乎又吹起了阴恻恻的风。
风里依稀传来那惨死在炼龙匣下孽龙的惨叫声,不断啮噬着他残存的理智和清明。
几个水官离了水牢,在水牢之外见到了门外站着的银甲青年,以及那银甲青年身边静候的老翁。
水官们向铁琛微微拱手行礼,便在老翁的摆手中又退了下去。
铁琛叹了一口气,道:“三千岁,你说他看出来没有?”
三千岁脸上都是褶皱和斑点,这种寿命衰减的老态已经无法遏制,哪怕神龟寿命长久,活到三千岁这个年纪,都已经太久太久了。
三千岁眼中闪烁着光芒,道:“看出来还是没看出来,又有什么分别呢?”
他看向铁琛,蛊惑道:“不过殿下若是想要折辱他,这就又另当别论了。都衡是他的弱点,给他希望,然后又把希望掐灭,倒也能大快人心。
都衡是他的弱点,如今他又被殿下骗走了龙珠,失去了一切反抗的手段。殿下动动手指,他就要跪在殿下面前哀求。
殿下这么多年的委屈,如今正好一并清算。”
铁琛略有意动,似乎在想象那样的场景,却又叹了一口气,道:“我若是这么做,与他又有什么两样?”
三千岁反倒畅快的笑了起来,道:“所以他看破了和没有看破又有什么分别呢?无论说破与否,殿下答应了就不会食言而肥,他还是会得偿所愿。”
“但这没有关系,因为殿下与他那样的人本就不同。”
铁琛抛着手里的龙珠,转头笑道:“你说的我好像是一个正人君子。”
三千岁只是笑了笑,没有回应。
铁琛问道:“三千岁,你也听到他说的了,他说得有道理吗?”
三千岁道:“道理是有几分的,也可照他说得来。只是其中细节,就千差万别了。不着急,我慢慢说与你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