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然无恙从府君那边脱身,又办成了乡野狐神和异类开化的事情,宫梦弼心中也是一颗大石头落地。
他是先把事情做了,再来请示的府君,虽然预料中府君不会拒绝,可以达成共赢的合作,但没有御笔朱批,到底不是尘埃落定。
如今一切都定下,宫梦弼就彻底去了心头之患了。
本来留着教化异类的把柄是为了给人在岁宴上大闹一通的,但谁也没有预料到跳出来的苏司业竟然等不及,借着巡查的由头就把事情揭破了。
苏司业固然被停职闲住,但宫梦弼的本事也渐渐被揭露开来。
神女青睐无疑是宫梦弼最大的仰仗,但神女是超品天仙,超然于物外,根本不会亲自参与到天狐院的权力斗争中来。
荀祭酒保举是宫梦弼第二张护身符,正是因为荀祭酒的缘故,才能把野狐拧成一股绳子,成了天狐院中的一支。宫梦弼也是借着野狐的力,才有许多便利。
岳府背书则是额外助力,也是让人看不清又十分忌惮的牌。岳府在泰山谱系中举足轻重,不是小小天狐院可以相提并论的。
苏司业提前退场暴露了宫梦弼的底牌,这实在让人忌惮,因此在摸清虚实之前,宫梦弼都可以过上一段时间的安稳日子,也不会有人在岁宴上找他的不痛快。
今年的岁宴很是平静,也很是不平静。
往年能够参与岁宴的,都是天狐院中任职的狐仙。山长居于首座,各个师长教习位列其中,各个狐仙分列左右,酬功论赏,同庆贺岁。
并非所有的狐仙都能参与到这场岁宴当中来,没有司职的狐仙没有入场的资格,似康文这种更只是学生,自然也不在其中。
但今年不一样,所有狐子院的院长也都列席,同饮同乐。
这是不同寻常的预兆,能够参加岁宴,就已经落在神女眼中,就代表着身份的跃迁。
这样的信号之下,代表着狐子院已经真正与天狐院紧密一体,狐子院的院长,都可看做天狐院的仙官了。
固然没有人捣乱生事,但群狐眼神交汇,推杯换盏之间,充满了暗流涌动。
如果说以往还有些狐仙对狐子院不够重视,认为不过是去乡下教书,远离了天狐院的仙灵环境,跟泥腿子无异,也教不出什么好货色。那现在同殿为臣,就可以让他们掂量掂量分量了。
而对那些狐子院的院长来说,这毫无疑问是激励。
如今这些狐子院中,有些是世家所建,有些是野狐所建,但多数院长都是小人物。哪怕是出身世家,也只是不受宠的旁支偏脉,但如今借着这个机会,他们都实现了某种意义上的晋升和抱负。
岁宴过后,酬功论赏,这些院长也毫无疑问根据巡查考核的成果给予了不同程度上的褒奖。做得好的得到的赏赐更多,做得不好的,就只有一些象征性的礼品了。
宫梦弼居于首位,更是收获颇丰。
岁宴之后,许多人都喝出醉意了。岁宴的酒是神女所赐,用的的琼浆玉露,是有助修行的妙品。
这醉意不单单是酒醉,也是吃多了灵物有些发昏。
宫梦弼也吃醉了,来给他敬酒的人太多了。狐子院的院长们都承他的情,还有许多同僚们抬举他,他也来者不拒。
“喝成这样,你还好回去吗?不如就在天狐院休息几天吧。”岁宴结束以后,黄博士看他脸上泛红,有些担忧地问他。
宫梦弼摇了摇头,道:“还是回去吧,明天就是小年了,我还有些俗事未了,就不在这里久留了。”
黄博士见他神色还算清明,便点了点头,道:“祭酒有心提点你,你若得闲暇,多来天狐院走动走动见见人。”
宫梦弼郑重地点了点头。
黄博士又很多话想说,却又不想给他太多压力,最后只是道:“我们都会帮你的。”
“前路难,后路更难。”宫梦弼神色如常,并不把天狐院中的斗争看得多高,道:“师父放心便是。”
黄博士没有再说什么,送他出了天狐院。
泰山上的风很大,下弦月午夜而生,亮得像是落在绒布上的珠玉。云气绕山而行,便把这弯钩一样的月亮藏匿了起来。
宫梦弼被这风吹散了酒意,便纵云而起,往南而去。
眨眼间,年节又至。隆冬时节,万物潜藏,大乾的风雨也在这冬日暂时止歇了。
宫梦弼落在吴宁上空,夜里的吴宁安安静静,但随着年节的临近,人气、人念都变得更加旺盛起来。越是重大的节日,越能凝聚人的心念,越能产生诸邪辟易的效果。
这深的夜色,还有一个妇人披着大氅推开了平日里封锁的东苑大门。
园中并不破败,被打理得十分干净,只是无人居住,所以生了些许荒野气息。
妇人推开东苑小楼的门,映入眼中的便是两尊神像,一尊是泰山娘娘圣像,一尊是狐仙圣像。
妇人将已经燃尽的香续上,先祭拜过泰山娘娘,才又到狐仙像前祭拜,为自己的孩子祈求安康。
“狐仙啊狐仙,自从万松书院落难,我们百般寻觅,也找不到那两个孩儿的踪影。”
“我宁愿他们普普通通安安稳稳过完一生,也好过什么贵命,要经受这样的磋磨。”
“又到年节了,我整夜整夜睡不着,不知道他们如今是冷是暖,吃不吃的饱,有没有地方住。”
她说着,重重磕下了头,已经泣不成声:“狐仙啊,请保佑我家两个孩子平安归来。”
第825章 旧鬼旧神
年关难过。
可怜慈母一片心,宫梦弼立身虚空,虽然在吴宁,却因为繁忙无法为她久留,只能给予她些许预示。
沈夫人在圣像前跪拜许久,才又回到榻上浅眠。
只是这次就安然如梦,没有浅眠易惊。
梦中有赤色法衣如火摇曳,仙人羽衣凌空,犹如火流星一般落在东苑小楼前。
下弦月凌厉如钩,但仙人眉目温慈,低声宽慰道:“沈夫人莫要心急,那两个小子都还平安,不久后就将与你相见。”
寒夜风大霜重,灿星凛月幽明,但沈夫人却安安稳稳,沉眠一夜。
宫梦弼只是在吴宁上空御空而过,便感受到许许多多的心念浮动,令鬼神也为之骚动。
吴宁县城隍庙神光湛然,夜里巡游的阴差小鬼也频繁出动。
年关是辞旧迎新之际,盛大的节日和仪式都是发挥着祭典的作用。旧物旧思旧鬼旧神,若不想被扫去,总要做垂死挣扎。
人也好,神也罢,都要大显神威,大步向前而去。
宫梦弼在无还峰受月楼中凝聚了心神,只是踏月而行,未有多时,就已经酒意全消了。似他如今这般,想清醒很容易,想醉却很难。
若是以前,只怕酒都不会多喝,如今还能得片刻醺醺然,已然是有些进步了。
之所以不在吴宁停留,是因为他在岁宴之时就已经受到了焚香祝祷,请他排忧解难了。
他知道这个焚香祝祷来自何处,纵然不紧急,却也不好耽搁。
他闭上眼睛,灵神便循着香火,接着依附,到了一处道观之中。
他立身在偏殿,殿中供着泰山娘娘的木主,次席供着一尊狐神像,像上挂着一枚狐狸法牌。
宫梦弼摇了摇头,暗道:“这老法师,真是刁滑。”
他向娘娘木主拜了拜,便出了殿宇,到了中庭,便见主殿之中神光璀璨,犹如纯阳大日,灵应非凡。
宫梦弼披着道观的香火进了主殿,便在孚佑帝君的圣像下也拜了拜。
帝君不曾示现,但他的灵应却接纳了宫梦弼,并没有将这个小小灵神看做妖魔镇压。
再出了主殿,就见那老法师和两个小法师睡得呼噜震天响,此起彼伏连绵不绝。
宫梦弼摇了摇头,便伸手向着天上的下弦月招了招,便见月光倾泻,织成一场幻梦。
琼楼玉宇,桂子柔情,飞雪如同玉屑一样,在月光下映射着重重萤光。
宫梦弼在亭中煮茶,茶香便勾得人神魂飘摇,把那老法师的灵神请来了。
老法师梦中见月,在霜庭之中有赤衣神仙煮茶相邀,到了近前,才认出来那是昔日故友,天狐宫梦弼。
也是今日焚香祷告,祝请之人。
宫梦弼实话实说,道:“今日我在泰山府赴神女宴请,席间多事,不好擅离,未能及时回应,还望老法师海涵。”
刘法师被这玄奇的景象惊到了,听宫梦弼说话,又紧张又扭捏起来。
宫梦弼伸手请他落座,他半个屁股挨在座上,期期艾艾不敢开口,道:“打扰天狐上仙了,若非事出紧急,实在不敢叨扰……”
宫梦弼失笑,道:“法师跟我是故交,这样客气做什么,若不是当日法师相助,只怕我都已经丧命在镇山了,来,且饮一杯茶吧。”
宫梦弼给他斟茶,从壶中倾泻出玉露,在茶盏中倒映着满月的光。
刘法师抬头看看天上的下弦月,又看看杯中满月,心中的惊叹始终无法停歇。
他捧过茶盏,才从唇间入口,便顺着舌尖齿隙一路向下,温暖了肠胃,也温暖了四肢百骸,生发出活力和生气。
他吃了一惊,眼睛盯着茶壶都不能移开。
宫梦弼道:“一盏能慰劳苦,一壶也是一样,多喝也只是水饱。”
话虽如此,却也知道不让他试试他不会死心,于是又给他斟了一盏茶。
刘法师饮了,发现果然只是清茶而已,心中这才平复。
暖了肠胃心神,刘法师心中的惧意也就去了,才说起来他焚香祷告祝请宫梦弼的来意。
“往年这个时节,当是城隍镇守、诸神行法,扫除尘秽、祛除弊败之时,今岁没有城隍做主,又逢年节人心浮动搅得鬼神不安,已经闹出许多风雨了。”
“庙里的和尚观里的道士都下山来夜巡,老道也值守了好几天,今日才得空喘息,好好休息一宿。”
“向你祝请,也是想问问你有没有什么法子能解一解这里的困顿。”
宫梦弼倒是奇怪,道:“旧城隍伏诛已然许久,新城隍一直没有上任吗?”
刘法师叹了一口气,道:“来了又走了。我听铁竹道人说新城隍上任三把火,先烧到了吴王头上,夜里托梦怒斥吴王是不忠不义不孝不仁之辈,要他自缚其身,去皇都请罪,也许还能获得皇帝开恩,留一点血脉在人世苟活。”
宫梦弼心下了然。
“这鬼城隍也不知道是谁派来的,既然是在姑苏,又在吴王治下,敢说这种话,是命都不要了。第二天吴王就命人把庙祝都绑了,把城隍的神像又砸了。”
“那城隍到了夜里又来问罪,被吴王亲自写了问罪书贬斥为毛神罪鬼,不敬天命,贴在庙里了。”
“那毛神连夜跑了,没敢回去,往后也再没城隍来了。”
不知道为什么天下都城隍要派这样的人来姑苏当城隍,人神哪里脱得开王命管束,如今吴王已经自封为王,与朝廷分庭抗礼,哪里会听得进去这种话。
宫梦弼问道:“既然新上任的城隍不行,吴王就没有自己再封敕一个城隍?”
“怎么没封?铁竹道人进言,城无神主,百魅横行,请吴王册封姑苏城隍。吴王也应下了,在重明馆主持下封敕了一位过世的重臣作为姑苏城隍,主持姑苏事宜。”
“但这位城隍上任当晚,就被一队神兵闯入府中,捉拿走了。铁竹道人说是天下都城隍派人来抓的,他还前去说和,但没有成功。”
“眼见着年关将至,铁竹道人也没办法了,只有我们这些修行人四处奔走,防范邪鬼作乱,旧神惑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