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药师 第5节

仍旧是半下午时分,匆匆赶往那个人的丹房。我的胸前扑满了秋风,可是体内的火焰却在燃烧。

“哦,重症必得重剂,怕的就是半途而废。从根上翦除吧。”他的声音比以前更加哀伤,好像要迎接不得已的死亡。

手铃摇响了。书童步履轻快,进门领人,踏上长廊,再次把我引到那个黑漆漆的门前,然后悄声退去。

有了上一次的经历,我再也不那么匆促,这会儿细细地看了整个空荡的厅堂。厚厚的窗帘。结实的毡垫,那张柞木大床四腿如象足,坚硬如石头。床上的被褥已换成了芍药花图案的,松松软软透着茉莉香味。上一次嗅到的那种怪味已经消散,走到洗手间时却嗅到了一股曼陀罗的气味。季府花园中就有这种植物,它结出的刺果是堵塞鼠洞的良物。

就在伫立走神的一刻,那个人来到了。这一次是扑鼻的香气把我吸引了。转身时,发现一个女子笑吟吟地站在了门口。她有二十多岁,微胖,穿了鲜艳的花衣服,腮上有两个酒窝。我那一刻就在心里叫她“酒窝”了。终于不再是那个鹦鹉嘴,谢天谢地。

她走路一点声音都没有,肩上的针织挎包沉沉的,不时往上耸一下。她那双圆圆的大眼看着我,一直走到跟前,两手搭上我的肩头。这时我才看到她的胸前挂了一个香囊。她满脸喜庆,偶尔伸一下舌头,有些顽皮。我们像一对久已熟悉的友伴一般,既无拘谨也无不适。她的手不离我的双肩。这样坐了一会儿,自然而然地宽衣:木槿花上衣下是绿缎子小袄,然后又是绉纱背心。她打开一旁的挎包让我看,里面有一双绣了一半的彩线鞋垫。原来她正做着刺绣,半截停下就来了。这让我想起那个扔下手头炊事赶来的鹦鹉嘴。她们天生就比我们这些男人忙碌。

她将我的头扳向自己,不断地吻我的头发,双手按着我凸起的脊骨,像刺绣似的一下下移动。她熟练地使用着手语,分毫不差地让我会意。这会儿我才意识到对方从进门那一刻都没有说过一句话。

为了证明自己的判断,我迎着她的耳郭呼出一句,没有反应。她一直仰着一张喜庆的笑脸,嫌痒似的缩着脖子,像个娃娃。我的鼻子抽了一下,拥紧她一动不动。不知过了多久,我好像睡着了,醒来已是灯火灿亮,她在一针针做着刺绣。

我取过那对彩垫看着:上面是一对鸳鸯,已经绣成了大半。我知道这样的礼物通常是女子婚前送给男人的。

3

我们一直没有离开这间厅堂,只在喝水吃东西时离开那张坚固的大床,其余时间总在一起。休眠被分割成一段一段,睡睡醒醒。令我吃惊的是每一次醒来她都在忙里偷闲做着手工,已经绣好了三双彩垫。她见我醒来就放下手中的活计,小心翼翼地将针线收起,然后给我一个热乎乎的拥抱。我们总是回避亲吻,按邱琪芝所言,这样的时刻最忌纵情。可躲过热吻已经是勉为其难了。酒窝一开始就保持了迷人的微笑,这让我难以遏制。后来才发现,对方的笑靥其实是天生的。

我因为自己的软弱而沮丧。我试着把平淡的目光投向她,她却仍旧无法收起热忱的脸庞。原来这是一副生就了的表情,不可更改。就此而论,鹦鹉嘴倒是难得的友伴,那何止是冷漠,简直就是一座恐怖的山峦。我这会儿强制自己冷漠、生气,沉着脸去迎接,可惜收效甚微。只一会儿,我的诸般努力不仅全部作废,而且增添了难以控制的游戏感,这反倒使她活泼了许多,干脆不管不顾地将我热吻了三次。我擦擦嘴巴,害怕了。

一个不容置疑的事实正在发生,自己喜欢并依赖这个女子了。我觉得她鲜艳如花,温柔可人,是不曾见过的异性伙伴。我们在一起大概可以做所有的事情,而且好得超乎想象。我觉得自己的身体乃至灵魂交给她也没有什么不好,并且不会悔疚。我和她在一起时,已经分不清那热烈的面容和举止有多少是天生的,又有多少是激情的流露。她洁白的牙齿、薄薄的舌头常常显露,因为她看我的时候总是半张着嘴巴。我却要尽力回避这诱惑,转脸去看别的地方。我与之相拥而坐,目光落向她背部的曲线,常常忍不住抚摸起来。但这手触碰到奇异的柔软和温热、微微颤抖的那一刻,立刻要嫌烫似的缩回。

我不敢功亏一篑。是的,在丝绒一样滑润的异性的质地上移动、依偎和行走,太过危险了。我需要一种严苛的心情去抵消幸福和欢爱,以强制而不是迁就的姿态去拒绝自己。我感到那个叫作“欲念”的魔鬼成群地蜂拥过来,它们没有丝毫收敛,倒是愈加放肆和狂热了。它们最后极有可能将我劫持一空。我渐渐感到了胸口下方滋生了一股抽拉的力量,那似乎是向下的、毫不留情的索取,身体中某些至为宝贵的东西正在一点点流失。

我明白要阻止这一切,只有立刻离开这个厅堂。可我同时也知道这里才是遣送魔鬼的场所,在经历了一切必要的烦琐之后,会有胜利的曙光穿过厚厚的布帘射进来。我在一种希冀中抱紧了不可或缺的友伴,浑身战栗着将下巴抵紧了她的肩头。

酒窝所有的表达都依赖手势,那是简洁明快通俗易懂的,仅仅是三个昼夜,我已经弄清了她表述的所有意思。我对她完美无瑕的躯体内包容的丰沛心智感到吃惊。她就像一个适时而至的、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精灵,白皙、软胖,时而蜷起四肢,时而松松款款,令人爱不释手。我甚至想在她的足腕拴上红线,因为半岛传说中要留住那些幻化的美物,就得如此。

三个昼夜过去了,我们分开有些艰难。她将散在床上的刺绣品装进包里,又细细清点了一遍,乐呵呵地告别了。她的背影消失那会儿,我心里一片惆怅。

回到丹房,像踏人久违之地。邱琪芝正在翻书,听到响动转过身来。他碰了碰我滑下的一绺头发,上下端量,还攥了攥我的小腿。我感到一阵钻心的饥饿,他却端上一杯浓茶。我一口气喝了三杯。“第二天就该让你出来,想了想作罢。这种事不可突兀。跟上次不同,她的火太旺了。”他冷惜地抚着我的后背,拍打着。

我的身体有些摇晃。他说再有一刻就要午餐了,然后竟问起厅堂里的细节,“说实话,我最担心你们俩亲嘴。”我慌慌摇头。“别接火,这是要紧的。那会儿你的手放在哪里?”我躲闪着他的目光。这种回忆是极难的,因为一双手不可能长时间停留在一个地方。我把手放在他的肩上。他稍稍满意地垂下眼睛。我想,如果这个人不是有着强烈的窥阴癖,那就一定是太严格了。我还是愿意相信后者,作为一个历尽沧桑的人,他早已遣送了所有的欲念,这会儿正在指引他人完成这个艰难的任务。

这一餐全是粥食。

4

季府里一片死寂,就像我的身体。经历了令人眩晕的喧哗之后,体内各个器官都进入了休眠。我与下人说话时语气淡漠、低沉,在府内活动时脚步变得格外轻缓。管家肖耘雨来禀报时,我仍旧不太人心,最后说一句:“就依你的主意办吧。”他是父亲最信赖的人,年长我二十多岁,府里的任何事情都有他的参与。他离去前打量我一会儿,说:“老爷好好将养啊!”

朱兰说近来土匪闹得更凶了,官兵在西郊被杀了几十个,为报复,海防营出动了上千人清剿,打了三天三夜,死伤无数。我出了一头冷汗:屈指算来,那三天三夜正好与酒窝在一起。朱兰时不时过来搀扶,像对待一个易碎品。我偶尔发出一声干咳,她就端来雪梨煎汁,还加上一勺金黄的蜂蜜。她对我一次次离开府邸从不询问,像所有下人那样恪守规矩,却能够洞悉全部的隐秘。母亲去世后,我从她身上寻到了最多的安慰。父亲太忙了,他总是将我交到她的手里。她常常让我骑在她肩上四处走动。终结这个动作的还是父亲,他有一次看到了,厉声说:“下来下来!”从此以后我再也没有那样做。

每天总有一段空寂的时间。我的思绪时而徘徊在那间阴暗的、弥漫着曼陀罗气味的厅堂中。鹦鹉嘴沉沉的上唇和散散的眼神让我战栗,须倾尽全力才能从屈辱和痛楚中挣脱。我开始怯怯地思念着酒窝。我害怕了,为这如饥似渴的思念。一股热流伴着被禁绝的意念往上冲决,让我双拳紧握。她美妙的手势,在灿灿灯光下一针针刺绣的姿容,都让我欲罢不能。

深夜时分,云朵遮去星光,漆黑的天宇透出无限的恐怖。我与心中的魔鬼拼搏,力气即将用尽。如果我今夜不能险胜,就将一败涂地。我打开窗子吹了一阵凉风,又狠狠地关上。这响声惊动了一个人的安眠,只一会儿门外就有了轻轻的脚步声。我蜷在沙发上,等待雄鸡啼叫。天迟迟不亮,再也挨不下去。我慌促地披了一件长衣,蹑手蹑脚出门。迈出庭院的第一步,我蓦然回首,一眼发现了倏然亮起的一扇小窗:她正伫立窗前。

我低头继续往前,直奔邱琪芝的宅第。这大约是凌晨三四点钟,丹房的门拍打不开,又转向那个两层木楼。被惊醒的主人在窗洞上探一下身,书童出来了。

我一个人待在了那间冷冷的厅堂里。今夜曼陀罗的气味比任何时候都浓。我的头抵紧了大床,让叠起的蜡染花布把鼻孔堵塞起来。沉沉夯地的脚步声响起来,宛若大炮轰鸣。灯亮了,进来的人默立一旁。我抬起头,第一眼看到的又是那肥厚弯曲的上唇、散淡空洞的大眼。

5

自那次凌晨造访之后,我有了十多天平静的时光。这期间偶有躁动,也总被一些日常琐屑压制和冲淡了。一天傍晚,管家肖耘雨不无神秘地压低声音告诉我:徐竟着人来取一笔银两,数目不大,但时间紧迫。我略有迟疑,他就稍稍提高声音说:“老爷在世那会儿这只算一个小零头了。”我知道这是送给革命党人的,并无疼惜,只是听到“徐竟”两个字心头一热。我和兄长有太多时日没有见面了。

我与管家商量了实业事宜。关于警匪诸项,我表现了前所未有的宽容:准许府里将少量银两送予海防营的人,但要在他们真正出手相助的时候。有一件事让我按捺不住火气,因为一个仆人不小心跌伤了手臂,府上竟然将其送到了那个教会医院。尽管这人在短期内痊愈了,也还是让我心中愤愤。

已经许久没有去那个人的丹房了,当然是极力忍耐的结果。我常常将自己看作一只身陷罗网的小兽,血迹斑斑遍体勒痕,却能一次又一次挣脱。某种熟悉的焦渴总在喉部那儿汇拢,然后弥散到全身,像炭火般炙得我坐卧不宁。我预感这段平静期过去之后,一只翻毛刺刺的野兽又会在原野上出没。我隐隐觉得:正在施行的这一切不过是扬汤止沸,而非釜底抽薪。

府内的时光变得漫长了。为了驱除日常的庸碌和厌烦,我琢磨着怎样有所作为。一连多天去酿酒公司的地下酒窖,对蜿蜒百步的贮桶长廊深感兴奋,陡然意识到祖上产业日日累积之功,这当中凝聚了多少心智与汗水。这期间经历行业倾轧、世事变异、革新与守旧,可以说每一步都不平坦。特别是西洋技法之引进,从曾祖父开始的古老程式被一一废弃,当是父亲的至大功勋。他能够重用海外归来的技工,耐心听着对方咕噜噜吐出的洋文,欣赏最时新的彩色酒标,终于成为半岛地区的时新人物。

站在地下长廊中感受一阵阵凉爽,想象当年父亲踏着这里的石板往前,伸手抚摸橡木桶的样子。他认同酿酒师的言说,相信在时光中慢慢酿化的酒浆是有生命的,“它们是隐伏的精灵。”他说。我想未来的一天,无论是革命党还是保皇党,或者是苟活的清廷,只要战乱一过,这地下长廊又可拓出百步。一个伟大的前景鼓舞着我,觉得未来的一切并非虚妄。我在府邸中走动,发现攀缘植物充斥了每个阴湿的角落,黑苍苍的建筑实在太拥挤了,缺少几个稍稍开敞的花园。所有树木蓊郁的地方都是寄生植物的天堂。我端量着几代人造就的格局,设想日后的改易:拓宽甬道,辟出空地,还要加盖麒麟医院那样的新式楼房。我登上那座石头碉楼时脚步放得轻轻,生怕惊动了沉伏于此的灵魂。我甚至认为曾祖父和祖父仍会不时地光顾这里,在深夜里捣弄一个个心爱的器皿。我摸了摸坩埚,嫌烫似的倏然抽手,虽然它已经熄灭了一百多年。

我吩咐车夫备车。朱兰好奇的大眼睛看看我,只一会儿就提来一只小巧的食盒。马车已经待在南门,车夫手持长鞭站立在全城最奢华的车子跟前,目不斜视,待我和朱兰走近,立刻上前一步撩开厢帘。坐定后我才告知:去城里转转,沿着青石街往前,到东河后再绕向西大街的闹市区。

以前常有这样的周游,朱兰正好趁机买回一些东西。她坐在车中满脸欣悦,大概想起了过世的老爷领我们游玩的情景。还是同一辆车子辘辘前行,可转眼已物是人非。眼前的街市有些萧条,行人衣衫破旧,神情不爽。巡街的兵丁排成一队,挎刀并背一杆火铳,已经是新军装束了。车子沿河往前,渐渐飘来浓浓的淤泥和腐草味儿。再往前就该是那片滩涂了,那里多次用作刑场砍杀革命党人,看客围得水泄不通。我让车夫改道。

街道变窄,人气稠密了一些。车轮碾着坑坑洼洼的路石,不时有一下剧烈的颠簸。我看着外面的摊子和人流,将帘子掀开一道缝隙。几个女子在卖彩线的摊前围拢,我的目光很快被其中的一个吸住。心跳在那一会儿仿佛停住,因为那只熟悉的手摘下肩上的挎包,正掏出一束彩线与摊子上的对比。她高高兴兴买下来,推拥着一边的女伴。车子就要驶开,我让车夫停下。行人好奇地注视车子,我却一直看着那个彩线摊前的女子。

她们很快就要离开了。我说一句“稍等”,就跳下了车子。前面是四个女子,她们扳肩搂腰亲热极了,相互比看新买的彩线,其他全不在意。我真想寻个机会喊一声,还是忍住了,只目不转睛地盯住她们艳丽的服饰、飘起的发辫。她们拐进了一条巷子。我加快几步追上,却不见了她们的身影。

巷子里有三个胡同,我在中间徘徊。有个拐角写了“小白花胡同”,我站住了。这儿青石铺就,石缝里长出几枝打破碗花。胡同深处传来了清脆的笑语,让人心里一阵发热。

从胡同走出,阳光刺目。朱兰正站在巷口等我。

6

一连多天都在书库中折腾,身上挂满了尘埃,像肺痨病人那样巨咳,泪水涟涟。这些老旧书籍是多年封存的部分,早在祖父时期就被列为禁书,父亲有几次差点把它们一把火烧了。我在整理典籍时第一次打开了这间被遗弃的屋子,迈人的第一步就被呛了一口。好像酸腐中透着恶臭,让我疑心有一两只老鼠死在里面。后来我从木匣和锡盒中取出了一些霉变的残页,有的是烂掉了半卷的绢或纸,这才明白邪臭之源。它们是秘藏的养生古卷,甚至可以判为躲过了多次焚书的遗物,或许还是几千年前远去咸阳、最后被秦始皇坑杀的那些倒霉方士的东西。这些帛与简、麻纸,几经抄写装订,显然耗去了不止一代人的心血,可能这才是阻止父亲毁掉它们的原因。他在最后一刻动了‘恻隐之心。但他在后来还是不忘叮嘱一句:远离这间屋子。

这是一间密室。我发现这其中的绝大部分即便花上最大的耐心也无法通读,它们很可能要留给某些专门人士。这些古老的文字十之八九涉及房中秘术或灵符咒语之类,烦琐的记载玄虚而又缜密,相信能够诠释者在半岛地区已经绝迹。其中的一小部分借助近代印刷术保存下来,配有插图,某些局部实在撩拨人心,令人于蹙眉攒额间心旌摇动。那些符咒使人将信将疑,艰涩到无法卒读。我几年前匆匆为之造册,然后照旧封藏,再也没有开启一次。

为了驱除死鼠气味,我洒上了双倍的花精水。我算不得一个积学覃思之士,只想印证一个判断:邱琪芝的用心和秘术源流。我不得不再次面对这里的恶臭和令人愤怒的艰涩,相信这无法解读的缘由多半出于著者的阴邪,他们当中混有不少骗子和淫棍,个个骄奢淫逸,荒诞不经。

几天过去,我先是头昏脑涨,接着恶心胸闷,不得不中断阅读。就此我更加相信父亲封存它们的理由。我在阵阵花精水和恶臭掺杂的黑屋中自问:一个人究竟要将体内的魔鬼紧紧闭锁,还是将其驱逐?结论也许只有一个,那就是冷酷无情地放逐它。

夜晚再次变得漫长了。有几次我伏在窗前做沉细悠长的呼吸,尽可能弃绝意念。可是这样一会儿即有灿亮的火花在啪啪闪动,睁开眼睛时,它又消逝了。原来它来自不宁的内心。

整整一天无所事事。我又想到了邱琪芝的丹房,一直在屋里徘徊。当西边挂满了火烧云时,我走出庭院,穿过稠密的林子,打开了沉沉的角门。开阔的街区上行人匆忙,他们都急着回家。我在一间挂了蝈蝈笼的布店门前站了一会儿,又继续往前。我被一个即将收起的摊子吸引,走近了眼前一亮:这正是卖彩线的地方!我急急抬头遥望,看到了对面那个巷子,它在晚霞中泛出了火红色。这样伫立了一会儿,像被一只手牵拉着,一直穿过了大街。

小白花胡同静静的。站在一个黑紫色的门前,看着门板上紊乱的划痕,心噗噗跳起来。门虚掩着,我敲了几下,然后鼓鼓勇气推开。一个栽了石榴的青石小院里拉着几道绳索,上面晾晒着五颜六色的布,中间一个瘦瘦的姑娘,见了我一愣。“我来找一个熟人,一个朋友。”我向她打着手势。她马上明白过来,反身回屋,出来时和三个姑娘一块儿挤在门口。要找的那个女子却不在其中。那个瘦瘦的姑娘又一次回到屋里,再次出来时挽着一个人,正是“酒窝”。我们的目光碰了一下,发现她有些慌张。我上前一步,她却做出一个手势,拒绝我走近。

几个女子一阵哄笑,“酒窝”回到了屋里。我在院里僵着,不知怎样才好。大约过了十多分钟,“酒窝”终于出来了。她肩上挂了那个熟悉的挎包,引我走出小院。天色暗下来,我们在街上一家关门的店铺前站住,抚摸了一会儿门边光滑的石狮。显而易见,她也打不定主意到哪里去。这样犹豫了一会儿,她牵牵我的手,从另一条巷子穿出去。我们走啊走啊,一会儿闻到了青生生的气息,前边是一片空地,到处长满藤蔓植物。

我们试图坐下,可藤蔓下全是瓦砾。只好继续往前。她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夜色里竟然走得飞快,不时停下来等我。后来她干脆牵上我的手。我们在一片红薯地坐下来。我拉住她的手试一下自己的心跳,她收回手即比画起来。我无法在夜色里看清她的手语。红薯蔓在脚下纵横交错,我折了一条蔓子缠上她的手足,她发出了快意的笑声。她把一双手放在近而又近的地方比画着,我好不容易才看清:

“你是我的贵公子!”

7

那个夜晚我们在红薯地里待到月亮升起,一起迎来了难忘的明媚时光。露水打湿了衣衫,她的眼睛宛若星星。下半夜有蝈蝈在近旁呜叫,饥饿感阵阵袭来。她伸手从地下挖出刚刚生成的红薯,两人一块儿咀嚼。这个月圆之夜没有风,红薯叶在银光下泛着明暗相间的颜色,像一群伏下的鸽子。她不顾一切地亲吻我,我好像第一次发现这张嘴巴开阔而柔软。

远处有雄鸡啼叫,天色仍旧暗淡。月亮隐去,黎明前的凉意弥漫开来。她让我的手感受她噗噗跳动的心房,然后仔细地系好上衣,搓了搓脸,捏了捏我的鼻子站起来。我离开前发现腰上的一只玉坠不见了,伏下身子细细寻觅,还是不得。

那个夜晚让我记住了一个新鲜而又俗气的称谓:贵公子。我每当这样悄声呼叫时就会想起那张开阔的大嘴,它是那么诱人。我实在无法在她浑身洋溢的青生气息里保持一颗冷漠的心。我有一次鬼使神差地对朱兰说了一句:“贵公子。”“什么?老爷!”我回过神来,摇摇头。我一静下来就要走神,它已经飞到了小白花胡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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