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药师 第11节

“上次攻打府衙的全是乌合之众,是土匪和临时纠集的贫民。”

我很快明白他并无实据,至多是疑惧而已。我冷冷道:“康协领或许误会了。我已着人细细查过,这些矿工不光没有一人入伙,相反还屡受匪徒劫掠,对他们心有余恨。如果连这些人也加入了乱党,那岂不要株连季府?此事断不可为!断不可信!”

康非转动着茶杯,笑了。

最后我承诺废弃矿区在重新开工之前仍由季府照料,所有遣散工人全部算作留守人员。“协领的人辛苦巡防,季府理应犒劳。整个事情的细部将由管家料理,还请协领多多襄助。”康非出乎预料地爽快,说:“只要是季府的事情,全都好说!”

我悬着的一颗心总算落地。剩下的时间不想耽搁,害怕自己压不住愤怒,将刚刚破掉的僵局重新搞砸,只想匆匆告辞。康非一再挽留,说今天一定与季老爷痛饮一杯,我还是谢绝了。

归程中肖琦又坐到了我的身边,冷汗凝在脸上,神色稍定。我问他何时启程江南,他说一切都由老爷定夺。我说:“你还是尽快离开吧。”我担心康非手下的人会记住他。

车队夜宿矿区。经过了两天一夜的周旋,一切始有眉目。正如临别时对朱兰的许诺,我们第三天黄昏赶回了季府。管家大喜过望,连连庆幸。我不得不告诉他:那个康非如康永德一样阴鸷,万不可大意疏失;应付此人光有银两恐怕还远远不够,须得格外用心提防,因为这是青州旗城伸出的一只利爪,最急于猎获。

我请管家一起用餐,并于餐后茶饮。这样一直到深夜,老人不安了。他声音颤颤地问:“老爷几天来颇为费心,凡事亲力亲为,叮嘱细致,难道要离开一段日子?”我沉默着没有回答。其实我想说的是,自己日后将做的或许要比远行更远。我点头又摇头,扔下一句:“不会离开的。”

管家松了一口气,“我一直害怕哩,这就好啊,老爷!”

“可是,”我按住他的肩头,“日后你会更加操劳的。你会看到季府的诸多改变,这或许是前几个主人都没有尝试过的。因为我们遇到了更乱的世道,非得如此而不能……我是个失败的主人,最难过的是拖累了你们。不过事已至此,再也找不到其他办法……”

他瞪大一双迷茫的眼睛,显然没有听懂。是的,我今夜怀着一种告别的心情与之谈话,却又许诺不会离去,这就让他惶惑起来。他有些慌促地叫了一声:“老爷!”

我垂下了头:“是的,让一切都重新开始吧。”

6

接下的几日我一直闷在屋里画图。朱兰看了几次才晓得我在设计房舍,问:“要盖一座新楼吗?”“是一座碉楼,不,一座监狱。”“啊,那要关什么人?”“关我自己。”

她把一声惊叹咽进肚里,踮着脚走开了。

我想的是东南角的那座石头碉楼,越来越觉得那是曾祖父的杰作。这是上一个世纪的创造了,是整个季府的心脏。我现在居住的是西北角的一座二层楼房,我想将它的楼顶掀掉,沿坚固的墙体往上垒加,使用最坚固的材料,筑起一个超大的阁楼:内中须有特别格局,满足非同一般的功能。我期待它密闭无声、冬暖夏凉、空间充裕。总而言之它将是一个独自周旋的世界,从炊事到书屋,无不周备。此地将有旷日持久的坚守,这当中少不了困兽犹斗。在想象中它是一道战争壕堑,为拼死一搏而备足了粮草。这场一个人的战争究竟要打多久,自己还全然不知。但我已经在奋力挖筑工事,决意死守。

一切计划停当,土木砖石开始运营。仅仅为一座阁楼如此操持,大费周章,管家等人全都迷惑了。所有人都不敢置疑,只奋力营造。轮廓初起后引起一片惊叹:它高高挺立宛如塔顶,强固坚实好似堡垒。岂不知这只是外在骨架,内部曲折更是远超揣测。我几乎将邱琪芝那座丹房的优长全部汲取,然后再加增设,可谓五脏俱全。这里的未来将是静谧、坚固、孤单,而且让人绝望。此地适合豢养一只狂躁的大型动物。

站在阁楼上可以望到整个府邸。四周设有几处方孔,它们用来遥望星空和原野,可是初一看又好似留作火铳射击之用,府里那几架筒炮安放于此也并无不妥。怎么看都是一处防务重地,是战时所需。府里从管家到仆人,都认为主人住在这样的地方也算合乎情理。人人都对刚刚过去的两场战事感到慌恐,这座新落成的建筑又一次提醒他们:激烈的搏杀随时都有可能发生。

堡垒既已筑起,防守即将开始。我把居所物品往上搬运,通宵达旦。朱兰一声不响帮我收拾东西,特别仔细地铺设了被褥,将整个阁楼擦拭得无比洁净。她好像第一次发现这里的烦琐和曲折,甚至看到炊室旁的窗孔那儿安了一个滑轮,上面垂了不大的一只竹篮,就近端详许久,终于忍不住了,问:“这做什么?”

“用它提取饭水。”

她咬住了嘴唇,待了好一会儿才抬起头:“老爷,你准备在这里住多久?”

“一辈子。”

第七章

1

我在阁楼中自囚的时间虽不是原来说的“一辈子”,可断断续续也有三年多,准确点说是一千零八十九天。在这漫长的时间里我基本上算一个合格的囚徒,除非遇到万分火急的事务需要亲理,我是轻易不会走出囚室的。

我在静谧的个人空间里实行自囚,像一匹独狼那样徘徊。我刚满二十六岁,却觉得度过了漫长的人生,经受了全部的冷热与陡峭。我洞悉了那些在英年之期突兀地结束了自己生命的人,窥见了他们心底的奥秘:或者是这个世界已经没有了一点隐秘,于是再无诱惑和留恋;或者是身陷彻底的黑暗,再也见不到一丝光亮。我和他们一样,因为绝望和颓丧而变得手足无力,面色青苍,嘴唇上连续出现蛇蜕似的皮屑,斑斑驳驳露出血红的嫩肉。

三年多的时间里我再也没有见过那个人,思念他而且仇恨他。这当然是一种自我惩处,就为了那长达四年的迷惘和沉沦。我的行迹变得诡秘,这在季府倒也引不起多大惊异,因为他们早就习惯了这样的主人。我小心谨慎地遵行那个人的传授,小心剥离出其中某些精微可信的部分,这样做的时候呼吸都变得轻轻的。我想凡事都应该有个公允的鉴定,那其实是最难的:每个人都不是完人,会同时囊括了精华与糟粕,而那个人恰恰在这两个方面都做到了极数。我不能完全否定我们共同的昨天,就像不能背弃季府一样。可尽管如此,也还是在心底滋生出无法抵御的痛楚。这痛楚就是失望和疑虑,它深源于我们两人一起穷究的义理,还包括与那所西医院的关系。我不能忽视那些对洋技趋之若鹜的人和他们的摒弃与狂热。我甚至想这一切越来越成为那个自诩为无所不能的导师的深忧,只是他掩藏得更好而已。

他加紧做的,就是在这四年中摧毁另一个“我”,让其夭折。这个“我”是醒着的,多疑和不安的。我不愿与另一个“我”和解,却要与之一起囚禁。这个过程有多么漫长,非人间尺度可以丈量。我由二十六岁变成了二十九岁,直到有一天下午像个凶神恶煞一样冲出阁楼。

牙疼已经折磨了我十个昼夜,而自囚生活折磨了我三年,这三年最大的收获就是这最后的剧痛。左腮肿得像皮球,洗脸时左手向上垂直一举就碰到了腮部。我长时间盯着镜子里那个狰狞的鬼怪:愤怒的双眼隐藏在稍长的睫毛后边,闪烁着鲷鱼将死才有的神色;已经有了两道浅浅横纹的额头,上方被一绺向下弯曲的发梢扣紧了,让人想起西式打字机上的那一排撞针。我盯着额头,发现这些毛发闪着金属一样的光泽,硬倔,弹性十足。

我打开抽屉,取出了几颗丹粒,吞服后重新躺在床上。不过我越来越明白,即使它真有长生不老的伟大功效,大概也是远水不解近渴了。药局大夫几次来瞧我的牙齿,如此小疾自然不在话下。可我不知为什么将对邱琪芝的淤愤和疑虑全撒到了他们身上。我甚至毫无来由地发火,拒绝,指责他们无能。好像就为了证明这暴怒是理所当然的一般,我的牙疾竟在他们的医治下变得越发不可收拾了。

我一直在经受着双倍的煎熬:如何释放身体中的魔鬼?是否屈尊去那个西医院,让洋大夫们扒拉一下我的口腔,瞧瞧我这“马一样的牙齿”?这个比喻还是出自四年前的朱兰之口。这会儿我心头一热,痛击一掌床板,骂了一句粗话坐起来。我当时还不知道,这会儿做出的竟是这辈子最重要的一个决定。

2

麒麟医院建在城郊高地上,这使它的整个院落、几幢两层楼房显得愈发豁亮和突出。铸了西洋图案的生铁大门不时打开,进出一些洋包车,上面下来的都是油头粉面的男女。偶尔有一辆锃亮的黑色轿车开出,里面坐了院长,它是这所医院的象征,也是整个半岛屈指可数的炫目之物。我从医院门前走过时,投去的目光除了藐视和嫉恨,还有好奇。我不得不承认,自己在近五六年里路经麒麟医院的次数增多了:匆匆而过,不愿停留。这是一个可憎之地。

很久以后我才知道弥漫在楼道、房间以及其他地方的怪味是用来消毒的石炭酸液。从那以后我就将它当成了西洋的味道,连古龙香水都无法更替。那些穿白衣服的人只要走近,那种气味就更加浓烈起来。

挂号登记卡上是我的化名。一位体态轻盈的小姐看了一眼我鼓鼓的、青光闪闪的左腮,发出一声叹息。她把我领到一个房间门口,示意我进去。屋里空无一人,映人眼帘的是一把高背转椅,旁边是一个向日葵模样的铁家伙,竟然是灯。里屋的门开了,那种熟悉的刺鼻气味瞬间变浓。白衣人发出的问候让我一惊,啊,是个女子。我转身抬头,目光被强烈地弹拨了一下。我需要屏住呼吸,再次去看她。

她站在那株铁制向日葵的旁边,近得令人不适。我轻轻一咳,一阵剧疼。她让我坐到转椅上,放下手里的器械盒,伸手拉过那个向日葵。我紧闭双眼,躲避平生所遇到的最强烈的一束光。她小心地扒开我的牙齿,我这副桀骜不驯的马牙。这样一会儿她说:“应该早些就医啊。”

话音刚落我的泪水就涌出来了。“啊,没事的,就会没事的。”她取一块纱布为我揩拭,温柔得像对待一个孩子,却仍然伤了我的自尊。那一刻我想,如果她知道面对的就是那位季府老爷,心里会发出多么快意的讪笑。

她是一个中国人,这令我多少有些吃惊,因为听说这里的所有医生都是洋人,只有护工和杂役除外。正这样想的时候她说:“雅西大夫马上就来,请您稍等,哦,雅西来了。”

随着一阵有力的脚步声,进来一个细高个子男子,洋人。他爽朗热情,年轻,可能年纪与我差不多。“你好”两个字说得别扭,稍稍用力。从跨进这所医院的第一步我就做好了挨刀的准备,这会儿两脚紧紧抵住地板。

雅西再次看了一遍我的“马牙”,不同的是没有发出前边那两个女子的叹息,只有小心而麻利的动作,不时从一旁的女子手中接过器械。没有刀,没有割开我的嘴巴,好像也并不准备那样干。冲洗,拨弄,一连塞上三个棉球。女子与雅西小声咕噜,使用了英语。我能听懂一点,这还要感谢父亲将我送入新式学堂呢。“估计还要几次。”“很严重。但愿保住这颗臼齿。”

雅西与我简短道别。女子差不多用中文重复了一遍刚才的交谈,然后陪我到一个窗口取药。这时我才发现自己后背全湿了。可怕的西医院。我跟在她的身后,不经意间发现了一副苗条的高挑形体,还有轻捷却不失优雅的步态。这是我所看到的、记忆中绝无仅有的异性娇姿。我不觉间放慢了脚步。她因为把病人落在后边有些不好意思,转回来悄声询问。我嗓子干涩,费力地吐出几个字:

“我的牙齿不疼了。”

那一刻她的眸子可真亮。我终于能如此切近地端量她的眼睛,在长达十几秒的时间里目不转睛。浓浓的睫毛掩着稍长的外眼角,眼窝有点深,介于半岛人与异邦人之间的那种神气,就从挺挺的鼻梁上显露出来。口罩垂下,这使我看到了她的全貌,看到了唇上那些可爱的细皱。整个诊疗期间这张面容都被遮去了一半,只有这会儿才毫不吝啬地呈现出来。我的目光又落在她的胸牌上,记住了一个名字:陶文贝。

“啊,我想您很快就会康复的。不过您忍耐的时间太长了。再冲洗几次,局部敷药配合口服,大概就可以了。”她声音的高度及语速都恰到好处,牙齿洁白锃亮完美无缺。眼前是多么好的一个例子,这又一次证明了我长期坚信的理念:没有什么比声音更能泄露生命的隐秘。我想自己假使是一个盲人,也完全可以从她的谈吐中想象出一副丰实而紧凑的女性形体、一张温文俊美的面容。她二十多岁,良好的教养与某种天生丽质使之看上去更为成熟。

当然是职业的原因和怪癖,我发现自己在这短短的一段时间里过分猜度了一位陌生的女性。我不由得将她的神态与步履、她目光里的丰富蕴含和秀美绝俗的姿容做统一观,推测出一个紧实而圆润的形体中,必定跃动着一颗柔软善良的心。够了,打住吧。

她为我取了药,叮嘱服法及注意事项,一双猫爪般的小手灵巧地翻动着说明笺。我们约定了下次诊疗的时间。

3

最不可思议的事情是在那个西医院发生的,那个地方不断演绎出一些神奇,想不到这一回瞄准的是我。回来以后牙齿即好了大半,尽管左腮那个“皮球”还在。我仔细看了一遍服药说明,吞下了不同颜色的五枚药片。它们又扁又薄宛如最小的纽扣,每一颗都小于我常年服用的丹丸。后者是否要暂停几日,让我犹豫了片刻。我隐约明白这些药片也许就是丹丸的克星,如同麒麟医院是季府的死敌一样。可我尽管耽搁了一会儿,仍旧还是将它们服下去。

然后是不无忐忑的等待。我预料体内将有短兵相接的一场搏杀,由西装革履迎击一袭长衫。城门失火殃及池鱼,我自愿引火烧身。丽个时辰之后,胸口那儿伸出了蔚蓝色的火苗。我屏住了呼吸。夜色里好像一点点洇出一个姑娘的面庞,她的姿容惊世骇俗。我一下坐起来,迎着夜色悄声呼唤:“陶文贝……”

原以为那束蓝色的火苗会蔓延全身,那时就会连连呼叫一个名字,直到一切结束。出乎预料的是它很快熄灭了,接着是格外舒适的感觉,仿佛有一只神奇的手安抚了每一个器官,而它们许久以来都是愤愤不平的。我有了一场最好的睡眠,醒后日上三竿,橘红色的小窗预示了美妙的一天。果然,牙齿几乎全好了,我像往常那样垂直举起左手,没有碰到那个“皮球”。我奔到镜前,发现两腮差不多对称了,左边只留下几道粗糙的纹路。

早餐不再自己打理,而是像三年前那样由朱兰操持。我吃了很多,让她一阵惊喜。她站在一旁,看着我细细地咀嚼菊芋酱瓜,像小鸟一样啜饮香米稀粥。她伏身收拾盘盏,我对她说:“从现在开始一切照旧,全都结束了。’

我如约去麒麟医院做二次诊疗。太阳照亮了医院的铸铁大门,我站在近前细细研究上面的西洋图案,对几种纠缠的花卉未能识别。穿行在走廊里,鼻孔里吸进的全是浓烈的异国气息。不时看到白衣人,他们用英语或中文轻轻交谈。我两眼急切地寻找那个身影。

“啊,陶文贝小姐。”我在敞开的门前一眼看到了她。“您好,先生!”她满脸惊喜,上前一步,“真想不到这样快,太好了啊!”她的脸庞在上午的光线下泛着红色,双眸在略深一点的眼窝里闪闪灼人。她把我轻轻按在了那把高背转椅上,拉过那朵铁葵花。

一把小巧的器械按住了笨拙的舌头,可我担心它一旦抽离,一腔蠢话就会蜂拥而出。我平生第一次这么自卑而拘谨。花了短短的十几分钟,陶文贝细细地检查了一遍。我可以随便说话了。可是什么都说不出。刚才她的胸部还紧挨着我。她以异样的仁慈挽救了颓唐的季府老爷,而这个人几天前还立志与她的麒麟医院为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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