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丘不由得瞥了一眼严毅,体会到了权势之威。
耳边飘飘忽忽地传来魏缪的说话声:“杀一贼,赏钱一千,擒一贼,赏钱两千亭内若有掠民之事发生,亭长及以下罚钱五千”
杜丘惊醒过来:“诺。”
魏缪收回简牍,合上匣盖,走到严毅面前:“少君,下官日落前还有两个亭要去,便不在此久留了。”
严毅微微点头。
魏缪带着两个随从转身大步离去,亭舍门口很快便响起了逐渐远去的马蹄声。
这时姒青问道:“少君打算何时募兵?”
“明日晌午,我将在乌禾里募兵,并公开审理王买。杜亭长,你先去各里通知一声。”严毅略微一想,便定下了时间,接着又看向范偃:“兵员的招募标准你们先拟一拟。”
专业的事交给专业的人去做,他乐得轻松。
范偃等人齐声应诺,各自开始忙碌起来。
杜丘也将几个下属喊了过来,吩咐众人去各里巡视。
来到卧房,严毅在卧榻躺下。两个婢女跪坐在榻的两头,两双柔弱无骨的小手在他身体各处轻轻游走,令他渐渐有了睡意。
几声惨叫隐隐从屋外传来。
是陈敢在审问王买。
“少君,此地亭长不知为何,竟跪在了屋外。”一名站在窗旁,往铜灯架添加灯油的婢女忽然道。
严毅伸了个懒腰,起身下了卧榻:“把门打开。”
一名婢女拉开房门,木门移动发出的吱呀声惊动了垂首跪在屋门台阶下的杜丘。
杜丘是半个时辰前回来的,葛栖亭七人,刚好每人巡视一里。但他心里有事,便挑了个最近的乌禾里。
乌禾里在葛栖亭舍北面,距离亭舍不足一里,几乎就是挨着亭舍。
杜丘从乌禾里巡视完毕回到亭舍时,亭内其他六人都还未回,严毅身边又不需要陪同,他便去瞧陈敢审问王买。
陈敢是个军汉,没有狱吏手底下那些折磨人的花活,但他长期在尸堆里打滚,自有他的一套审讯手法。
王买细皮嫩肉,安逸日子过惯了,还没用上刑,魂儿已经吓走了一半。再加上曹秋火眼金睛般将他干的那些勾当看了个通透,王买的心理防线已经临近崩溃。
等到陈敢开始用刑时,该说的,不该说的,王买全都吐了出来。
曹秋在一旁提笔记录,不时在关键处问上一两句,句句直击王买要害。
曹秋寒门出身,一步步爬到现在这个位置,又是长期在户曹任职,对王买所做之事的猫腻再清楚不过。
可以说,王买知道的,他统统知道,王买不知道的,他也清楚。
杜丘全程目睹审讯过程,直看得汗流浃背。
每当王买有些涣散的目光从他身上扫过时,他的身体就会忍不住绷紧,唯恐对方说出什么。
一番剧烈的思想斗争后,他步履瞒珊地走到严毅卧房外,跪了下来。
第13章 亭舍事端
宽敞的卧房内,袅袅青烟从地毯上的香炉中逸出,空气中弥漫着苏合香独有的醉人芬芳。
苏合香产自大秦国,也就是当时的罗马,自丝绸之路流入汉帝国。
严毅手里转着一个茶盏,面沉如水。
杜丘在案几旁跪下,以头触地,颤声道:“下官愚昧,先前欺瞒了少君。亭中犴狱本来关了三人,准备押往县里,是下官失职,昨日将他们放了。”
亭舍的犴狱相当于后世的拘留所,只临时关押轻罪之人。如果要往县里押解,那就是比较重的罪了。
“关的是什么人?”严毅问道。
杜丘低声道:“有两人是费氏的宾客,还有一人是沈氏的宾客。”
费氏和沈氏都是乌程的豪族。家中奴仆宾客上千,出则连骑,归从百两。
当下乌程最有权势的几个姓氏,严氏自然居首,其次是世族施氏,然后就是包括费、沈在内的六七家豪强。
严毅将茶盏放在案几上,手指在几面轻轻敲动,心里已然猜到了几分脉络,蹙眉道:“犯了何罪?”
杜丘将头抬了起来,脸色似是比黄连还苦:“费氏在流民中行赊贷之事,利钱收得太高。又在斛的方木上做手脚,贷出去的米粮,一斗之数,实际只有七升。两边起了争执,费氏宾客仗着势大,打伤了几个流民,下官为了平息民愤,便将其中两个领头的抓了回来。”
严毅的脸色也同样难看,所谓赊贷,便是高利贷了。
这个时代的高利贷可要比后世恐怖得多。
文帝时,晁错就曾说过,百姓为了交纳急征暴敛,有物产者被迫半价而卖,无物产者只得借债,负‘倍称之息’,也就是说需要付出等倍的利息。
而这个倍息也仅仅只是下限。越是灾荒年景或者社会动荡之际,那些行赊贷之事的‘子钱家’便越是猖獗。
如今正值汉末乱世,利息恐怕三五倍都不止。
百姓还不起债,便只能卖屋卖田,卖儿卖女,最后再卖自己。
“另外一人又是犯了何事?”他沉声问道。
杜丘神色不安地道:“流民里有一户姓田的人家,女儿生得貌美。沈家宾客想买去做妾,被拒后便要强买。田家老翁上前阻拦,被推倒在地,头磕在石头上,虽然没死,人却瘫了。”
严毅两眼锐利如刀,盯住杜丘脸庞:“这就是你说的罪名不大?”
杜丘脸上血色褪去,手心冷汗直冒:“下官失职,请少君治罪。”
“要治你罪还不容易?”严毅冷笑道:“这人总不会无缘无故就放了吧?究竟是怎么回事!”
杜丘涩声道:“下官本来已经写好了文书,要递往县里,请门下贼曹来拿人。不料费沈两家当天就叫来了上百徒附,将亭舍围了个水泄不通,要逼下官放人。”
严毅眼底闪过一丝讶色。他本以为杜丘是和费沈两家沆瀣一气,又或是有什么把柄落在对方手里,才会将人放了,不想事情却是这样。
“下官不肯放人,他们便将亭舍围住,不许人进,也不许人出。到了晚上,又偷偷从院墙翻入,想要将人带走,被下官发现后,也不退走,就在犴狱门口将下官几人围住。”
杜丘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偌大一个汉子,险些哭出了声:“下官担心他们冲击亭舍,只得将人放了。”
严毅脸色铁青,站起身来,来回走了两步:“好得很!你就这么把人放了!你怎么还有脸待在这里!”
杜丘匍匐在地:“下官知罪!”
严毅握紧双拳,努力克制胸腔里的怒火,问道:“闹事的人你可认识?”
杜丘忙不迭道:“领头的几人都是生面孔,其中一人被他的伴当唤做赵二哥,可能是费沈两家刚招揽不久的宾客。这几人现在还在亭内,下官知道他们的行踪。”
严毅命人唤来姒青和陈敢,将事情说了一遍,吩咐道:“你们即刻带两什骑卒,去将人擒来!”
姒青和陈敢抱拳应喏,带着杜丘大步离去。
三人出了卧房,陈敢点了二十个骑卒,二十三人二十三匹健马,扬起一片尘土,冲上官道,直奔亭内诸里中最远的安定里而去。
安定里的一栋两层阁屋内,赵平和三个伴当相对而坐,正在饮酒。
“二哥,此番做的好大事,你我兄弟以后当能在费氏立足了。”一个身材矮胖的伴当往嘴里塞着肉饼。
赵平仰头喝下一盅酒,伸手擦去嘴角的酒渍:“聚众围堵亭舍毕竟不是小事,否则费家又怎会让我们兄弟几人来干?此间亭长也是个没眼力的,费家的事居然也敢管!费家落了面子,又岂会不在他身上找回场子,更何况还有一个沈家。”
矮胖男子嚷道:“咱们兄弟又没伤那鸟亭长一根毫毛,是他自己怂包放人。费家既然让我们在这里好吃好喝的住着,二哥你就别担心了。”
赵平想了想,闷声道:“等酬金送到,先去钱塘待几日。”
说话间,屋门被人推开。屋主孙恪神色郑重地走了进来,朝赵平抱了抱拳:“赵二哥,劳烦几位先换个住处。”
矮胖男子顿时不满:“昨日还说让我们兄弟几人安心住下,今日就让我们走,却是作甚!”
赵平轻咳一声,矮胖男子顿时噤口不言。
“鄙人和二哥一见如故,巴不得几位兄弟多住几日。只是方才收到消息,严毅今日突然去了葛栖亭舍,小心无大错,还是避一避为好。”孙恪作揖致歉。
赵平皱眉道:“可是那严白虎之子?在下平日也听过一些有关此人的传闻,据说是一个不理事的浪荡子。”
“正是此子。”孙恪轻轻叹息,脸上突然露出一抹奇怪的神色:“若是以往,倒也不必把他当回事。只是此子今日突然杀了几个掠民的士卒,行事风格大异往常,倒也不能大意。”
“既如此,便换个住处,有劳孙君了。”赵平沉声道。
孙恪微微一笑,领着赵平几人往屋外走去。
与此同时,姒青等二十三骑已来到安定里旁边的一处树林内。
第14章 擒人
里是汉帝国最小的行政单位。大里一二百户,小里几十户,设里长一人,对聚居的里民进行管理。
为了防备盗贼,里的四周还会筑起围墙,大的里还会在围墙外面再挖一道壕沟。
此时在姒青等人眼前的,便是一道近两丈高的土墙。墙内是一栋栋井然有序的屋舍,墙外栽了一排梧桐树,风吹过时,树叶如波浪般涌动,发出轻柔的沙沙声。
杜丘目光紧盯里门,他知道这是他最后的机会了,若是被这几人走脱,少君绝不会轻饶他。
“里内有一家大户姓孙,娶了费氏女为妻。那几人昨晚便是在此歇脚,只是不知眼下是否还在。”
杜丘面向姒青与陈敢,低声介绍。见两人神色不善,连忙道:“里内有我的人,我先进去问问”
他话说到一半,忽然戛然而止,睁大的双眼眨也不眨地看向正由里门驶出的两辆轺车。
陈敢瞪了他一眼:“咋啦!”
杜丘指着两辆轺车,兴奋道:“那几个贼子就在车上!”
也是赵平等人倒霉,乘坐的是没有任何遮挡的轺车,如果乘的是用帷幔将车舆四周遮挡起来的辎车,此番也就逃出去了。
当然,辎车一般是由有一定身份的人乘坐,也不是赵平等人乘得起的。
“功劳来了!”
陈敢迫不及待地翻身上马,就要冲出。自从被降职为屯长后,他的心里一直憋着一股火。
“且慢!”姒青伸手拉住陈敢胯下战马的缰绳:“现在出去,恐惊了他们。若是逃回里内,此里有四个里门,要将他们尽数擒住,也是费事。先让他们跑一阵,再擒人不迟。”
陈敢按捺住内心的猴急,点头道:“子越心细,就依你所言。”
等到两辆轺车渐渐远去,驶出数百步后,姒青挥了挥手。
众人一齐上马,疾驰而出。
战马提速极快,顷刻间便掠过里门,朝两辆轺车直追过去。
密集的马蹄声打破了周围的宁静,附近的里民纷纷用惊讶的目光看着这支杀气腾腾的骑兵小队。
赵平等人为马蹄声所惊,心里也开始发虚,频频用鞭子抽打车辕前的马匹。
拉车的普通马匹又怎及得上战马?几十个呼吸间,两辆轺车便已被马队追上,团团围住。
“统统下车,违令者死!”
陈敢纵马来到车前,右手猛拉缰绳,马蹄高高扬起,甚是威武。
车内诸人惶惶不安,下意识望向赵平。
赵平强自镇定,心内正在思索如何应变,当看到出现在陈敢身旁的杜丘时,脸色终于大变。
杜丘怒视赵平,恨不得扑上去生噬其肉:“贼子,也有今日!”
赵平身旁的矮胖男子不动声色地靠近车辕,突然解开车辕,砍断辕绳,翻身上马,抽刀在手,欲杀出一条生路。
“停手,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