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敢脸上露出一丝狞笑,纵马追去。须臾间已追至矮胖男子身后,手中长矛猛地刺出,将其槊死。
赵平等人一脸震怖,纷纷束手就擒。就连安定里的孙恪,也被一道绑了,押往葛栖亭舍。
姒青等人回到亭舍时,范偃正在和严毅商议募兵标准。
“步卒的臂力有三个标准。第一个标准是能将二十斤重的石锁连举三十次,这样的士兵可以充当刀矛兵。第二个标准是能将四十斤重的石锁连举三十次,这样的士兵可以胜任铁甲兵。而能将六十斤石锁连举三十次的人,就称得上是勇将坯子了。”
“新募的弓手至少要能拉开七斗弓,经过训练后,要能拉开一石弓,才算合格。能拉开一石五斗乃至两石硬弓,并能射中目标的,就可称得上擅射了。据说刘表麾下的中郎将黄忠可开三石弓,堪称神射。”
“少君若是想要练出一支精锐,当严格招募,宁缺毋滥。以末将对丹阳人的了解,十取其一,应是绰绰有余了。”
范偃和严毅交谈一会后,便看出他完全不知军事,只能尽量简单直白地将自己的想法表达出来。
陈敢和姒青向严毅复命后,便将赵平等人关入犴狱,由曹秋、陈敢、杜丘三人一同审讯。
姒青无事,便加入了严毅和范偃的讨论。
“将军可有快速练出一支精锐的法子?”严毅问道。
范偃摇了摇头:“千锤百炼方成军。募兵之后,光是让士卒熟练使用武器,打磨武技力气,练习队列阵法、鼓令旗令这些,就要一年半载。之后上战场实战,更是不知道要用多少人命来填,还得有良将领兵,反复打磨,才能带出一支百战精锐。”
他看到严毅面容上的失望之色,接着道:“少君以后可以从降卒中挑选精锐,又或是从豪族子弟中招募部曲。这些人本就具备成为一个优秀士兵的底子,稍加编练就可以上阵作战。除此之外,优良的军备也能快速提升一支军队的战斗力。”
一旁的姒青点了点头道:“范将军说得有理。我曾在周氏商队做过护卫,周氏的刀几乎都是从蜀地购买,无论长度还是质地,都比其他地方产的刀要强一些。除此之外,周氏使用的甲和弩也很优良。”
严毅不禁陷入了思索。
前世他倒是听过一些诸如高炉、碳素调配、铸造、淬火方面的东西,但都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就算懂一些,眼下也是于事无补。
严氏的军械都是外购,连最基础的实验条件都不具备。
“听说江北用戟的士兵越来越多。”
“铁甲、皮甲、弩、戟都是我军缺少的。”
时间就在三人的议论声中悄然流逝。
戌时,整个葛栖亭都陷入了一片漆黑之中,只有夜空中的弯月和点点繁星,给这个世界带来了一些光亮。
除了权贵豪富之家能用上灯油外,普通百姓几乎都只能依赖薪烛照明。在这个资源短缺的时代,每当夜幕如墨般铺展开来,许多人便早早地睡下了。
严毅双手环抱,背靠一颗榆树,抬头仰望星空。
前世和今生的记忆在脑海中相互碰撞,交织成了一种极为独特的感觉。
“活着真好。”他喃喃道。
曹秋这时抱着几卷简策步入后院,打断了严毅的宁静:“少君,赵平等人招供了!”
第15章 亭聚
严毅的目光从夜空缓缓收回,问道:“说了些什么?”
曹秋轻咳一声,说道:“赵平和他的三个同伴都是彭城人。去年秋,曹操攻陶谦于彭城,他们四人为避战火,便逃到吴郡投靠了费氏。因为是生面孔,费氏便让他们带了一帮徒附围聚亭舍,并以搭救朋友的名义潜入亭舍救人。费氏那边的引荐人、联络人,他们也都一一说了,另有孙恪的原供可作为佐证。”
“搭救朋友?”严毅晒然一笑:“这个理由倒是找得不错。”
这个时代的人崇慕古游侠之风。夜闯亭舍劫救犯夫,虽然触犯了律法,但如果是为了救朋友,那便是重义轻身,容易获得人们的好感和同情,性质也就有些不一样了。
“本朝是允许百姓聚众申诉的,这些人围住亭舍而不入,倒也不好定罪。”曹秋笑了笑:“不过夜闯亭舍劫狱是大罪,足以论死了,找什么理由都没用。”
“只是死几个食客,对费氏来说无足轻重。”严毅淡淡道。
“难道少君是想趁机对付费氏?”
曹秋暗暗思忖,咽了口唾沫,却是不敢询问,只是站在那里干笑。
严毅瞥了他一眼:“你说说看,这件事查下去,除了让费氏舍弃几个替死鬼以外,还能得到什么?”
曹秋想了一会,说道:“所谓破财消灾,费氏损失一笔钱财总是免不了的。”
严毅呵呵一笑,问道:“来时路上,曾听先生说,先生是出身寒门?敢问先生是何时到的乌程,最初又是在哪里当值?”
曹秋点了点头,面露回忆之色:“属下乃是本郡余杭人,二十年前便已随家父迁来乌程,最初也是在户曹任职。”
严毅微微颔首:“先生通晓算术,又知此事来龙去脉,这金帛之事,便交由先生来办吧。”
曹秋心里一惊,此事落到自己头上,岂不是要得罪费氏?
“难道先生不愿意?”严毅沉下脸来,目光转冷。
曹秋犹如被架在火上烤,不经意间抬头,恰好和严毅对视了一眼,立即触电般避了开去。
那眼神,冰冷而又带着几分随意。
曹秋猛然醒悟过来,得罪费氏,还有活路,得罪眼前这位,乌程可就没有自己的立足之地了。自己又算个什么东西,难道说声不愿意,对方还找不到其他人去办事?
他惊出一身冷汗,连忙道:“属下愿意,只是不知少君想将此事办到什么程度?”
严毅笑了笑:“这就要看先生的能力了,费氏不德不法的事应该远不止这一件吧。”
曹秋点了点头,絮乱的心跳刚定下来几分,耳边又听严毅说道:“还有其他几家,像什么沈氏、王氏、韩氏,先生也一道去拜访一下吧。”
曹秋整个人都麻了,哆哆嗦嗦地道:“属下只是一个户曹佐吏,事情若是做得不好,恐有负少君厚望。”
“我只是让你去拜访他们,和你是什么官职又有何联系?”严毅淡淡道:“若是家风清正,遵纪守法的,便不用去了。”
“看来少君是想私下找这几家索要钱财。只是要多要少,颇不好把握,要少了不好交差,要多了恐怕要把这几家得罪狠了。”
曹秋暗暗思忖,思维逐渐发散开来:“总归是要得罪,不如多要些,事情办得漂亮,少君自然赏识。只要有少君庇护,我又何须惧怕这些豪族,日后前程说不定也有转机。”
严毅由得他在那里胡想,打了个哈欠,转身回了屋。
次日清晨,蓝天如洗,万里无云。
半天一夜的功夫,乌禾里西面墙垣外的空旷野地上,已经搭起了一座五六丈长宽的木质高台。
高台结实而简陋,构成高台的木料中,不少连树皮都还未剥去,人走在上面,脚底可以感受到凹凸不平的触感。
但就是这么一座不起眼的高台,从晨曦初升开始,便吸引了葛栖亭诸里的里民和流民陆续汇聚过来。
就连临近的平望亭,也有百姓闻讯而来。
官道之上,行人如织,各色人等络绎于途。这里面,大部分是褐衣麻服的庶民,但也不乏骑马乘车的大户子弟。
“此间人说的可是真的?严氏少君真的斩了几个军户?”
“千真万确!人头昨日我看到了,用匣子装着,眼睛都未闭上。听说还抓了几个贪吏,且去看看如何处置。”
“还能怎么处置,最后交点赎钱便放了。遍地贪吏,一个比一个可恶!”
“话也不能这样说,彼头可砍,此头就不能砍?”
“若真砍了,我便去少君麾下投军,将来说不定也能砍几个污吏。”
掠民之兵被斩杀以及贪吏被查办这两件事,在乡亭间造成的影响很大。无论贪吏还是犯卒,都是盘剥和掠夺百姓的直接参与者,给百姓造成的伤害最为粗暴和深刻,百姓无不对其恨之入骨。
然而,世道崩坏,苦民久矣。
百姓心中压抑,却又看不到希望,所以当听到有人处置贪吏犯卒时,反应才会如此激烈。宁愿耽误一天的时间,也要过来亲眼看看。
至于那些骑马乘车的大户子弟,来此的目的和心思却又与百姓迥然不同了。
他们之中,有的是和费氏、沈氏相识之人,有的是从县里跑来看热闹的,也有的是受族中长辈吩咐,特意赶来。心中都对严毅如今的行为充满了警惕和好奇,想看看这位严氏少君究竟想做什么。
即便是葛栖亭十天一次的大市,热闹程度也远远及不上今天。
等到日头快到天空正中时,木台四周已经乌泱泱站满了人,并且泾渭分明地分成了三个群体。
豪族、大户以及各里富户聚集在了木台北面,并且用车辆在四周做了阻隔,安排了护卫,以防止周围的流民和庶民靠近。
庶民、徒附和田奴聚在木台西面,很是安静,不时朝车辆后面投去夹杂着憎恨、敬畏和羡慕的复杂目光,又或是面露同情之色地看向对面的流民。
流民几乎都在木台东面,一些人还推着小车、牵着牲口,场面显得有些混乱。
在这些人群的外围,两百余名身穿皮甲的士卒正在维持秩序。
这些士卒本是受兵曹委派,前往仁风乡震慑和搜捕掠民之贼。领兵的军侯见沿途流民太多,担心出事,便率军赶了过来。
驾!
随着二十骑飞驰而来,将人群分出一条通道,直抵木台,现场气氛陡然热烈起来。
第16章 断发
严毅今日穿着一件青色的皂领袖冠服,腰配长剑,胯下骑着雪里白。
这匹坐骑他很是喜欢,不但颇具灵性,提速和冲刺也极快,是一匹难得的良驹。
二十余名骑卒押着王买等人犯走在最前方,孙妻局促不安地坐在一辆辎车内,紧随其后。
严毅则领着四五十骑走在最后面,护卫在他左右的是姒青等人和一名满面络腮胡的军侯。
严毅对这名面如重枣的军侯出现在这里颇感诧异,特意将他唤来身边,并骑而行:“李军侯,今日来此,会不会误了你执行军令?”
李丑脸上的胡须随着说话不断颤动:“不会不会,自打昨日少君砍了那几个掠民贼的狗头,今日在城外瞎晃荡的士卒便没几个了。眼下又是开春,不比冬日,出来的贼寇不多,都是些小毛贼。”
严毅微微颔首,只要严加约束,让那些军头意识到风险远大于收益,便不敢恣意妄为了,至少也要先收敛一段时日,看看风头。
只要这些军头不出来扰民掠民,附近山贼的危害性也就不大了。
春雨播种时节,本就是贼寇寥落的时候,只有到了秋收和冬季,那些隐匿山林的贼寇才会蜂拥而出,劫掠乡亭。
李丑的大嗓门接着又道:“早上鸡刚打鸣,亭部周围的流民、黔首便都奔着乌禾里来了。属下当时还躺在被窝,听到禀报起来一看,以为这些人要闹事,打听清楚后便带着大部分兄弟跟过来了。反正军令也是让俺保护这些流民,流民去哪,俺自然也就跟到哪。”
“这个李丑看似粗犷,倒也粗中有细,懂得临场应变。”严毅心内思忖,伸手拍了拍李丑的肩膀,这个动作颇为亲昵,顿时就让这个面貌有些丑陋的大汉咧嘴直笑。
亭舍距离乌禾里不足一里,闲话间,视野中已经出现了一排墙垣。
墙垣外挖有一条长沟,东面是官道,南北两侧是一洼洼农田,西面则是一座小山。
山与墙垣之间,此时已是人潮如织。
看到现场居然有如此多的人,姒青等人脸上都露出惊讶和警惕的神情,就连始作俑者严毅也大感意外。
“少君来了!”
不知是谁大喊一声,人群顿时沸腾起来,如同一块巨大的幕布,缓缓向着墙垣南面移动。
众骑卒打马向前,拦住人潮,神色紧张地隔绝出一条丈多宽的通道。
人潮在通道外停了下来,人头攒动,议论声起。走在队伍前列的王买等人,身份很快就传遍四周。
“杀贪吏!”
随着一声呐喊,无数道声音跟着吼出,响彻全场。
王买等人脸色煞白,浑身瘫软,被身旁的骑卒半扶半拽地带到了台上。
一道道探究的目光随即又聚集到骑着白马、极为惹眼的严毅身上。
源于原主糟糕的名声,乌程当地的百姓对他显露出了一定的排斥,但相比以前,已经改善了很多。
反倒是来自丹阳的流民,望向严毅的眼神最为热切,带着显而易见的善意。
登上木台后,严毅单手按住剑柄,扫视全场,四周逐渐安静下来。
“众位父老乡邻,在下今日本为募兵而来,然而沿途所闻所睹,令人触目惊心,也令在下自责难安。”
严毅微微侧身,指向一旁穿着粗麻孝服的孙妻,语气沉重地道:“此乃孙氏,丹阳故鄣人,随丈夫躲避战乱迁来乌程。但就在这数里之外,青天白日之下,竟遭几名匪兵劫掠,其夫也被杀死。在下虽然不才,但也深知守土安民之责,重于泰山,而今家破人亡之惨事就在治下发生,罪责难卸,皆毅之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