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毅若有所思地瞥了他一眼,笑意不减,朝身前众人道:“战事既毕,当以百姓为念。毅愿与尔等共勉,保一方平安。凡我治下,不妄加杀戮,不纵劫掠,违者必究。”
钱塘诸人闻言,皆长舒了一口气,纷纷出言附和,恭维之词不绝于耳。
全柔侧过身子,指着身旁四名中年男子介绍道:“少君,这四位是董、许、吕、金四族族长,皆为钱塘名望之士。此次襄助少君入城,四人出力甚多。在下能有微末之功,全赖四人鼎力相助。”
严毅微微颔首,这四人的名字,昨夜他在接见全柔心腹时就已听说。既然四人皆已出力,他自当信守承诺,给予一定回报。
至于肥羊,就只能从其他几族挑选了,尤其是身为钱塘首富的赵氏,他已经迫不及待地要宰杀充饥了。
四名族长一一上前拜见,神情恭敬,眼中难掩一丝押对宝的兴奋。
严毅抚慰几句,话锋一转道:“在下冒昧,欲向诸位借一物,不知诸位肯借否?”
全柔心跳略微加快,问道:“不知少君欲借何物?”
严毅笑道:“方才我在城外观战时,见诸位族中之兵甚是骁勇。如今钱塘虽定,然王朗之军尚未退去。其中一支疲弱之军,约有三千人,已离钱塘不远。在下欲向诸位借兵,将其剿除,如此方能真正消除祸患,保百姓平安,不知诸位意下如何?”
入城之前,他已经收到了钱塘之战的伤亡统计,全军伤亡足有四千五百人。
此战过后,他麾下的能战之兵仅剩五六千,而且其中一些士卒已经十分疲惫,急需修整。眼下既有外力可借用,他当然不会放过。既能集中优势兵力对敌进行围剿,又能消耗各族族兵,堪称一举两得。
全柔何等精明之人,拔根头发丝都是空的,岂能不知严毅心中所想。但他既然选择了严毅,消除王朗祸患就成了双方的共同利益,眼下正是他与严毅的蜜月期,对方又兵权在握,委实难以拒绝。
而且严毅已经将意思表达得很清楚了,敌军只是一支疲弱之师,数量也不多,剿除不难。此事一旦办好了,免不了又是一份功劳。
将欲取之,必先予之的道理,全柔还是清楚的,略微思索便道:“既是保境安民之举,在下自当出力。”
另外四名族长见他答应,顿时不再犹豫,异口同声地道:“自当出力!”
严毅大喜,连忙道谢,又问全柔部曲数量。
全柔与四名族长对视一眼,抱拳道:“五族共有一千五百军。在下不才,颇知兵事,愿领兵出战!”
严毅有心观察一番全柔的领兵才能,神色愈喜:“全君若肯亲自领兵,自然最好。”
全柔闻言,微微松了口气。他主动请缨,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唯恐严毅出于私心,将他这些族兵霍霍没了。只有自己亲自领兵,方才放心。
须知族兵乃是一个家族安身立命的根本,一旦折损,便是伤筋动骨。
历史上的江东士族之所以能与孙权对抗,其中一个原因,正是拥有连孙权都忌惮的私兵。孙权与其说是皇帝,不如说是一个军事联盟的盟主,并没有绝对的话语权。
严毅自然清楚全柔保全族兵的心思。对于这个问题,他深知要想解决,绝非短时间能办到。不过他的心中已经有了一些章程,倒也不急于一时。
他略微一想,便开始当着众人的面直接点将:“范偃、姒青、陈敢、樊毅、李丑听令!”
五人抱拳出列。
严毅下令道:“汝五人即刻率领三千五百军,与全君一起领兵出征。此战以范偃为主将,徐盛、姒青、全君为副,其余诸将从旁辅佐,务必将虞翻军全歼于钱塘城外,不得有误!”
连同全柔在内,诸将同声应喏,随即各自离去,点验兵马,准备出战。
对于此战胜负,严毅毫不担心。虞翻急于阻止他攻取钱塘,轻军冒进,所部连同骑军在内,也只有区区三千五百军。如今他派出包括徐盛部与陈敢部在内的五千四百军,无论部曲数量还是单兵战力,都在敌军之上。只要拦断水,断敌归路,全歼不难。
仿佛是印证他的猜测一般,三个时辰后,此战便大获全胜。
整个战役经过几乎没有什么波折。
先是五千四百军分作三部,朝仍对钱塘抱着一丝希望的虞翻军包抄逼近。接着是徐盛军从西线杀回,赶在敌援军抵达前,击溃水的五百敌军,烧毁河墩上的云梯和木板,然后朝虞翻军逼近,途中遇到赶来保护辎重营的六百敌骑。
双方随即展开一场大战,徐盛部虽将敌军击溃,自身也是伤亡惨重,匆匆烧毁敌军辎重,便撤离了战场。
第153章 朱治被刺
徐盛部撤离之际,虞翻已经得知钱塘失陷的消息,正向水退兵。得知水已失、渡河工具亦被摧毁后,经过一番艰难抉择,放弃了南行绕远路返回富春的方案,在水河畔结阵而守,试图坚守到援军抵达。
但虞翻毕竟不是那个创造奇迹的韩信,虽然等来了援军,却在河桥搭好之前,便被尾随而至的范偃、姒青、全柔三部围而溃之。麾下士卒四散而逃,跌落水溺死者多达数百,河面浮尸甚多,水为之染红。
四千王朗军聚在水西岸,眼睁睁看着敌军屠戮袍泽,既悲愤填膺,又心惊胆战,无计可施。
统领这支援军的,正是商升的心腹爱将张雅。此人亦是心狠手辣之辈,历史上的商升在面对孙策攻伐时,内部因意见不合而分裂,商升正是死于张雅之手。
站在张雅身旁的,是商升另一名部将詹强,眼见对岸敌军越来越多,他忍不住问道:“伯廉,是否要用弓弩覆盖敌军?”
张雅何尝不想如此,但他不敢,闻言闷声道:“兄长、军师、周昕、何雄都在对岸,你想害死他们吗!?”
詹强勃然变色,呐呐道:“待渡河工具运抵后,我军是否要继续渡河?”
张雅内心烦躁,怒瞪了他一眼,暗骂一句渡你娘,府君征调两万五千大军出征,仅过去三日,便折损了一万五千人,连虞翻、商升、周昕等人都栽了,若再继续渡河,和送死有什么区别?
但他深知须将表面文章做足,于是强忍怒气,吩咐道:“下令全军列阵,再派五百人往水南岸行军,兄长他们若是顺利突围,立即接应。”
詹强抱了抱拳,领命而去。
张雅重新将目光转回厮杀声渐渐平息的水东岸,眼中精光一闪,忽然意识到,会稽的天要变了!
此战,除了王朗以外,会稽最有权势的几个人一起陷入绝境,生死未卜。一旦他们不能顺利逃回,会稽的势力格局立刻就会迎来一场剧变。
彼可取而代之!
张雅嗅着河对岸飘来的血腥味,脑海中忽然浮现出项羽曾经说过的这句话,内心隐隐有一个声音在大喊:‘死吧!死吧!最好一个都别回来!’
或许是他的诅咒起了作用。在战场上左冲右突、极为惹眼的何雄,渐渐被数十名士卒围在中央,步步逼近。至少十杆长枪同时刺入他的身体,巨大的力量将其尸身高举向天空。
砰!
长枪收回的一刹那,何雄的尸体从半空重重坠落,摔在地上。十多名士卒一拥而上,犹如秃鹫分食一般,将其死不瞑目的头颅割下。
经过一番争夺后,一名士卒幸运地抢到了何雄的头颅,顿时兴奋得浑身颤抖。手忙脚乱地解开头颅上的发髻,将头发牢牢绑在自己腰间,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发达了!’
相比激烈反抗的何雄,虞翻、商升、周昕则要理智很多。由于缺少骑军,且未在第一时间突围,三人逐渐被困在了一片狭小的区域。眼见大势已去,又无路可逃,只能无奈地选择了投降。
张雅内心的诅咒竟真的应验了。王朗军中地位最高的四人,一死三降,竟无一人逃脱!
如果王朗知道这一情况,只怕要气得当场吐血。
但对严毅来说,这就是天大的好事了。如今他手中的俘虏已多达五人,除了陈显以外,其他四人都是名动一方的显赫人物。不将这些人的价值榨干,他是绝不会放手的。
随着主将被擒,虞翻军彻底溃败,余者多降。
虞翻双手被坚韧的牛皮索反绑身后,踉跄前行,心中充满了不甘。
此时冷静下来,回顾整个战局,他才醒悟过来,己军究竟败在了何处。从战役开始的那一刻,己军其实就已经陷入了被动,一直被敌军牵着鼻子走。
严毅的动作实在是太快了!甫一击败朱治,便立刻挥师南下,丝毫不给他们反应的时间。哪怕多给他们一天时间,这场战争的结果就绝不会是这样!
己军看似有两万五千人,占据明显优势,但是分布在各地,集结需要时间,直接导致了整场战役的失败。
而钱塘就像是一颗充满诱惑的果子,为了不让这颗果子被敌军抢先吞下,己军放弃了最大的优势,飞蛾扑火般地一个个撞上去,给了敌军逐个击破的机会,又怪得了谁呢?
早知如此,当初不如先放弃钱塘,待主力完成集结后,再大军压境。如此,胜算将提高很多。
但是一切都太迟了,马后炮有个屁用!
虞翻嘴角露出一丝苦笑,回头望了一眼遍地的尸体,心底涌起深深的愧疚。
一个时辰后,在水两岸对峙的两支军队,以张雅军的率先后撤,宣告了这场战争的落幕。
张雅是一个聪明的人,虞翻等人被俘后,他就成了一万王朗军的最高统帅。但他并未率军直接退回富春,而是在水西岸各处据点驻守,给了王朗最后的体面。
至少从场面上来看,王朗军还占据着钱塘部分疆域,输得不算太难看。
范偃等人则是率军返回钱塘修整,同样也在沿途各处据点留下了部分驻军。
此时,最为忙碌的就是各个势力的细作和斥候了。在获知严、许两家的争战结果后,一匹匹快马如离弦之箭,风驰电掣般地驰向各地。
最先收到消息的韩佑几乎吓尿了。他万万没想到,自己报以巨大期望的大哥居然这么快便躺下。惶恐之下,连忙下令全军撤回永安,同时不忘给严毅去信恭贺,询问对方第一笔瓷器交易什么时候进行。
而当许昭收到这个消息时,严毅正在钱塘朱治府邸给他写信。
“日前蒙君出兵相助,毅铭感五内。君之义举,实乃大丈夫所为.”
“今特修书一封,以告近况。吾率众攻伐钱塘,幸赖将士用命,已克此城。王朗之军,亦为吾所败,其势大挫,溃不成军。此皆赖公之助,方有今日之捷。”
“然战事未竟,吴景之军犹在,其势汹汹,欲图不轨。乌程之地,乃战略要冲。其地若失,则唇亡齿寒也。毅欲与君共图大计,协力抗之。望君先遣精兵,速至乌程,与吾军合力拒敌。若能共破吴景,则江东之地,可期安定,毅必当厚报。”
“书不尽言,毅翘首以盼将军之师,共襄盛举。”
严毅写好书信,随即命人快马送出。略微一想,又提笔给许贡写了一封书信,同样是邀请许贡出兵。
此战虽然攻克钱塘,但他麾下损兵极多。在王朗完全退兵之前,竟是没有多余兵力调回乌程。眼下也唯有许以重利,从许贡和许昭处借兵了。
如今他最缺的便是时间。只要给他一点时间,他便可将攻克钱塘的收获迅速转化为军力,用以消除吴景的威胁。
严毅写完书信,微微叹了口气,正欲处理堆积如山的钱塘事务,殷离忽然急步走来,低声道:“少君,朱治被人刺杀了!”
第154章 车舆
严毅闻言一惊,急问道:“死了没有?”
殷离不苟言笑的脸庞上少有地流露出一丝恼色。朱治正是由他麾下看守,如今在他眼皮子底下被刺,不啻于是在他的脸上狠扇了一记耳光。
他声音低沉地道:“脸部和胸口各中了一剑,重伤未死,金疮医已在医治了。”
严毅皱眉道:“能保住性命吗?”
殷离一五一十地回答道:“要看他能不能挺过今晚。”
严毅面沉如水,短短三个月时间,连同他在内,居然两度遭人刺杀,而且都得手了。这让他心中升起一股怒火,冷声问道:“刺客抓住了没有?”
殷离垂首道:“刺客共有十人,皆为死士。其中八人被守军当场格杀,另外两人自尽而亡。协助刺客接近朱治的内应,属下已经抓获,正在拷问。”
严毅将笔放在案几上,长身而起,往屋外走去。殷离紧随其后。
朱治的这座府邸占地极广,高墙深院,巍峨壮丽。奇花异草争艳斗丽,假山流水相映成趣,曲径通幽,步移景换。他足足走了半刻钟,方才来到府门。
走出府门时,已有亲卫牵着马匹在门外等候。
严毅翻身上马,在百余名亲卫护卫下向东而行,不一会便来到了关押朱治的宅院。
宅院附近三步一岗,两步一哨,已经围了上百名士卒。
严毅步入宅院,在后院主屋旁的一间卧房内见到了朱治。
室内弥漫着刺鼻的药草味,朱治躺在一张雕花褥榻上,双目紧闭,呼吸微弱,脸上和胸前裹着厚厚的丝布,白色的布料上隐隐渗出血渍和药渍。
两名金疮医和两名婢女侍立一旁,脸上隐带不安。
严毅向医者询问朱治的伤情,得到的是和殷离差不多的答案,遂不再多问,思索片刻,吩咐道:“将朱治的妻妾带来,就在旁边的厢房住下,照顾朱治。”
他攻克钱塘后,擒获了不少敌军家眷。其中最重要的,便是朱治之妻张氏。如今将其妻妾唤来,也是死马当活马医,希望能帮助朱治挺过这一关,否则他的损失将难以估量。
床上这个人起码值几千万钱,可谓是一寸肉一寸金,若是就这么死了,让他找谁要钱去?
朱治似乎尚有微弱意识,严毅的话音刚落,他的右手手指便微微颤动了一下。
严毅望着他虚弱、凄惨的摸样,不禁微微叹了口气,任你何等英雄,任你地位再高,在死亡面前,也只不过是一个普通人。
他在卧房内待了片刻,便起身离开。走出屋门时,恰好遇见一什士卒押送着六名妇人走入后院。
当先一名妇人,年约三十,仪态万方,发髻高挽,发间点缀着几朵精致的绢花,虽然没有金钗玉簪,却自带一股贵气。
这个妇人便是朱治之妻张氏,据说来自彭城张氏。
彭城张氏也是大族,其代表人物正是历史上在东吴有着‘入宫则拜孤,出宫则拜君’地位的张昭。
张氏身后跟着五名少妇,皆是年轻貌美。
其中一名少妇,面如皎月,眼若秋水,唇色如樱。经过严毅身前时,似乎猜到了他的身份,脚步放缓,盈盈素拜:“贱妾赵茹,拜见少君。久闻少君威名,如雷贯耳。今日有幸得见,方知何为天下真正的英雄男儿。”
一个已婚女子,在陌生人面前透露自己的名字,已经超出了礼仪规范,更何况这个陌生人还是一个男人。赵茹话音刚落,张氏等人已经气得面色发白,朝她投去鄙夷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