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毅拍了拍他的臂膀,翻身上马,疾驰而去。
张由虽然只是一个小小的亭长,但从其言语中可以窥出几分当地百姓的心思,算是一个好兆头。
一刻钟后,他抵达中军处,范偃见他归来,连忙递上一卷简牍:“少君,察事府刚送来的急信。”
严毅拆掉封泥,将简策看了一遍。
简内正是许昭回信。
将欲取之,必先予之。
他之前许以重利,试图将许昭拉上己方战车,心里还是有几分把握的。
许昭贩过私盐,手里有现成的售盐渠道,自己用盐利引诱他,绝对比直接送钱更有效。因为只有做过私盐买卖的人,才真正知道其中的暴利。
对严毅来说,这是一笔划算的买卖:送出去的盐和布都是自产的,成本很低,以此换来许昭的参战,立刻就能让他攻占钱塘的胜算增多两分。
只要能攻克钱塘,区区三万斤盐,几万匹布,几万石粮,实在是微不足道。
钱塘便是后世杭州的一部分,不仅扼守着东海门户,还是吴郡与会稽之间的交通枢纽。历史上的吴越国和南宋,皆以此地为都城,其价值可想而知。
只要攻占了钱塘,他便拥有了入海口,可以与倭国、辽东及南洋诸国建立贸易航线,甚至还可以通过南洋诸国与印度洋沿岸诸国进行贸易,而印度洋沿岸诸国,与罗马又是存在贸易关系的.
好吧,有点扯远了,回到许昭身上来。对于许昭这个人,严毅还是比较了解的,毫不担心自己的付出会打水漂。这是一个很讲道义的人,你给他三分利,他便为你出三分力,你给他十分,他就会回你十分。
不过,严毅只打算与许昭进行短期合作,对方提出的结盟一事,让他颇感意外,也有些犹豫。
若是结盟,就意味着不能在短期内吞并余杭了。
许昭猜得不错,严毅已经将他列入攻伐名单,一旦攻克钱塘,就要对他动刀子了。
“给许昭回信,就说我允诺此事了。”
严毅思索片刻,便应承下来,决定先全力攻克钱塘,再做计议。
许昭是一把不错的刀,可以再用一阵子。
等到攻伐余杭的时机成熟时,区区一纸盟约,又能起到什么约束,真理只在刀剑之上,而非纸张之间。
许昭是一个知进退的人,和严白虎的关系也极好,或许可以用柔和一些的手段来处理。
严毅合上简牍,若有所思地望向前方。
浙阳渡遥遥在望。
第142章 援军至
大军临近浙阳渡时,恰好看到十余只战船挂起风帆,从渡口方向驶来,向东而行。
这些战船将前往烧毁的固陵渡一带区域,将严毅军收拢的阵亡士卒尸体带回,用以安葬。
安葬的方式有很多,常规情况下是土葬,情况紧急时为火葬,若是条件不允许,则只能弃尸荒野。
弃尸荒野并不常见,因为这容易造成瘟疫,交战双方只要不是深仇大恨,一般都会允许对方带回阵亡士卒尸体。
至于尸体收拢后如何安置,就看各家的抚恤态度了,有的比较重视,有的草草了之。
严毅对这方面还是比较重视的,会专门拨下‘敛钱’进行安置。
与周昕一战,他的麾下伤亡也不小,连同骑卒在内,共计伤亡一千二百人,光敛钱就是一笔不小的开支。
如今他的财政已经颇为紧张,若能攻克钱塘,一切问题自然迎刃而解,如果失利,后果不堪设想。
就在严毅率军经由浙阳渡回返钱塘时,钱塘西北三十里的水泽亭,两支军伍的对峙已经到了随时可能开战的程度。
对峙双方正是韩佑军与筑守坞堡的三百名严毅军士卒。
由于在追剿朱治的作战中损失惨重,韩佑此行仅带了三千五百军,但对守军来说,这个数量已经极其庞大了,几乎是他们的十二倍。
驻守坞堡的士卒由一百五十名仁城降卒和一百五十名乌程援军组成,领兵之将是严白虎麾下的一名军侯,叫做侯奇。
侯奇此刻已经心急如焚,他前脚率军抢占这处坞堡,后脚就被韩佑率军围了起来,站在堡墙上放眼望去,密密麻麻全是‘友军’士卒。
若非韩佑顾忌与严毅的停战协议,尚未动手,只怕坞堡瞬间就要易手。
韩佑的中军大帐就设在距离坞堡仅有数百步远的泽水河畔,他刚刚收到王朗的回信,双方约定立即从南北两个方向对严毅军进行夹击,并且王朗承诺事后给予他足够的庇护。
所以韩佑这次是铁了心要与严毅开战了。他在拦截朱治一事上连根毛都没捞到,反而损兵折将,事后不禁越想越气,后悔上了严毅的鬼当。
此番出征,他固然是想从钱塘分一杯羹,打击严氏,同时也是想借机报复严毅,出一口恶气。
不过韩佑的鬼心思比较多,他深知己军在三方势力中最弱,如果立即开战,虽然能给严毅带来极大的压力,但只会成为王朗的垫脚石,同时折损也必然极多。只有在王朗与严毅鏖战正酣时,才是最佳的进场时机。
届时,他进可兵临钱塘,退可拦截严毅军退路,对严氏发起致命一击。
因此,韩佑率军围了坞堡后,并未立即发起攻击。这样既能给王朗一个交待,又不至于立刻成为严毅军的攻击对象。
他甚至想借势先从严毅手里索取一些好处,再翻脸动手,那时对方的表情一定会非常精彩。
不过,虽是围而不攻,但出一口恶气总是免不了的。
在韩佑的默许下,其麾下开始采用各种方式对坞堡守军进行羞辱。比如搜集粪便朝坞墙投掷,不间断地进行谩骂,列阵进行恐吓等等。
侯奇心中憋屈到了极点,也恐惧到了极点,已经有了战死的觉悟。
投降是不可能投降的,他的妻儿父母还在乌程。如果自己战死,严白虎必定会厚待他的家人,若是投降,能不断香火,就已经是祖坟冒烟了。
就在侯奇绝望之际,坞堡东南方向忽然尘土飞扬,锦旗猎猎,一支竖着许字旗的彪军在数百步外排好阵列,缓缓朝坞堡推进。
侯奇忍不住想破口大骂,一股敌军就已经让他准备写遗书了,还嫌不够热闹,还得再来一股是吧?
但他随即反应过来,不对啊,东南方向尽是己军据点,眼前这支部曲毫无作战痕迹,它是如何轻松越过己军防线,抵达这里的?
难道是援军?
侯奇脑中灵光一闪,心脏顿时剧烈跳动起来,朝左右士卒喊道:“快,把烽火台点燃!”
这时候点燃烽火台就不是示警了,而是告诉对方,堡内还有人活着。
烽火台在白天燃烟称为‘燧’,夜间点火称为‘烽’,通过烟火数量和不同的组合来向外传递信息。
随着一捆捆干柴和湿柴放入三个较小的砖台,三缕并不浓烈的青烟在坞堡上空缓缓升起,袅袅飘荡。
韩佑立刻被惊动,满脸惊诧地走出大帐,朝空中望去。
严氏援军怎么会来得这么快?严毅手中哪来的多余兵力可抽调?
韩佑的心中充满了惊疑,顾不得多想,匆匆骑上战马,向坞堡驰去,同时大声吩咐麾下诸将列阵。
当他来到阵前,看清对面这支突如其来的彪军,以及那道并不陌生的矮壮身影时,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扬鞭喝道:“许昭,汝是何意?”
许昭纵马而出,右手猛勒缰绳,使得战马前蹄高高扬起,朗声笑道:“韩君切勿动怒,在下此行并非与君为敌,只是不忍百姓遭难,特来劝君退兵罢了。”
韩佑嗤之以鼻,这句话如果是王朗说出,他或许会信几分,但是从一个私盐贩子、水贼头子口中蹦出,简直就是滑天下之大稽。
他扫了一眼许昭军,见其兵马甚少,心中胆气顿生,鞭指许昭,语带一丝威胁地道:“我几次向汝借道,汝均拒绝,分明是不把我放在眼里。今又无端领兵来犯我军,是可忍,孰不可忍!汝速速领兵退去,否则休怪我无情!”
韩佑口中的借道,指的是他曾试图经过许昭辖地,将瓷器运往钱塘贩卖一事。而许昭同样也曾向韩佑求购瓷器,遭到对方拒绝。两人之间嫌隙甚深,直到后来盛宪到了余杭,关系方才缓和下来。
许昭闻言大怒:“看在盛公面上,我才好言相劝,汝再聒噪,必教你尝尝我手中这杆铁戟的滋味!”
两人针锋相对,在阵前叫骂,却是雷声大雨点小,谁也不愿动手。
对韩佑来说,他手中的部曲还有大用,不愿轻易折损,更不愿在此关键时刻再树强敌。而对许昭来说,他的目的仅是拦截韩佑军,使其不去骚扰严毅便可,没必要与对方搏命。
第143章 吴景之怒
正在韩许两军僵持之际,坞堡东南方向尘土弥漫,又是一支彪军杀到,领兵之将乃是许昭麾下大将葛巨。
韩佑大惊失色,气势骤减,呐呐无言。
许昭瞥了他一眼,嗤笑道:“韩君,退兵否?”
韩佑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沉默良久,忽然长叹一口气,语气缓和下来:“许君,你我皆中严毅之计也!”
许昭暗骂无胆鼠辈,淡淡道:“此话何意?”
韩佑眼中闪过一丝仇恨,沉声道:“严毅乃奸诈之徒。其心险如深渊,其行诡若狐鼠,不可轻信。两日前,我卖命为他拦下朱治,损兵折将,他却连一个谢字都没有!鸟尽弓藏,兔死狗烹,不外如是。如今他欲借君之力,自然对君百好千好,一旦许君失去利用价值,立刻就会被他抛弃。在下前车之鉴,望君引以为鉴。”
许昭沉默片刻,冷笑道:“子曰:‘躬自厚而薄责于人,则远怨矣’,盛公难道没教过你这句话吗!?”
韩佑大怒,恨不得立刻一刀砍死许昭,强压怒气道:“倘若钱塘落入严毅之手,使其坐大,日后岂有你我立锥之地?唇亡齿寒,你我两家本应同舟共济才对,许君却反其道而行之,相助严毅,是为何故?在下断言,不出三年,你我将死无葬身之地矣。”
许昭又何尝不知道这个道理,但以他和严白虎的交情,要他背义对付严氏,他万万做不到。而通过朱治溃败一事,他也判断出自己绝非严毅之敌,与其对抗,只会步朱治后尘。反倒是利用与严白虎的良好关系,与严毅进行利益捆绑,方是消除危机的最佳途径。
他想到这里,不禁暗骂韩佑蠢货,心知此人困于吴景与严毅之间,必死无疑,自己以后须得离他远点,当即冷声道:“严毅攻伐一座钱塘,汝便坐不住了,吴景吞并丹阳、吴郡近二十座城池,志在整个江东,为何不见汝提上一句?汝之心思,休要瞒我,分明是想去钱塘捞些好处。以汝区区三四千人马,去则送死,看在盛公面上,我以良言相劝,有些东西是你碰不得的,速速退兵吧!”
韩佑面沉如水,知道难以说服许昭,心中恨极。但形势不如人,纵然再不情愿,也只能下令暂且退兵,在泽水西岸扎下营寨。仿佛一只闻到腥味的猫,仍不肯离去。
许昭愈发看不起韩佑,下令全军在泽水东岸安营扎寨,与韩佑军隔河对峙。
当晚,严毅信使奉上同意结盟的回信,许昭见信大喜,将韩佑军盯得愈紧。严毅留在钱塘西北和北面的驻军则是撤走大半,尽数汇向钱塘,仅留少量人驻守。
而许昭口中的吴景,这时也收到了严毅的书信,正在军帐之中召集诸将商议。
书信的内容很简单,用一句话概括便是,以朱治的人头要挟吴景退兵。
早在上午,吴景就已获知了朱治溃败的消息,气得当场掀翻了一张案几,将朱治骂了个狗血淋头,犹不解气。
他原本的计划,是想将刘繇迎到曲阿,挟刘繇以令扬州,再徐徐征伐四方。但是架不住朱治和孙策的劝说,不得不提前率军南下,疯狗一般地向乌程推进,试图与朱治会师,继而将吴郡与会稽纳入囊中。
谁知大军刚到故鄣,朱治自己就先当了敌军俘虏,所部七千军尽没。
吴景现在一想起朱治这个名字,心中就是满满的悔恨。正是为了执行朱治的计划,他才不得不数次掳民攻城,将自己的名声败坏到了极点,成为江东人人喊打的对象。
将来史书上会如何记载此事,他不敢想,时常从噩梦中惊醒。
而他付出如此大的代价,正欲横扫吴郡之际,朱治居然拍拍屁股不玩了,剩下他独自一人,去面对全军将士那一道道不满的目光。
主意是朱治出的,局面是朱治毁的,你们怨我作甚?玛德,什么黑锅都要我来背是吧?
吴景既愤怒又委屈,觉得自己就是个傻逼,被朱治这个白痴给忽悠了。
他不禁想起了四百年前的秦赵番吾之战。
当时秦军刚刚在长平之战取得大捷,坑杀赵国四十万大军,气势如虹,试图一举攻克邯郸,灭亡赵国。
于是秦国‘大兴师伐赵’!
仅从一个大字就足以看出,秦国这次发动的是一场灭国之战,其军容之鼎盛,士卒数量之巨,超乎想象。
当时秦国兵分两路,一路从赵国南部的邺、平阳等地北进,兵锋直指邯郸南郊的漳水和赵长城防线。另一路从上党太原郡东进,横扫赵国西北疆域,试图快速逼近邯郸,与南部秦军会师,共攻邯郸。
观其作战计划,与朱治这番谋划何其相似。
但是结果呢,李牧率军奔袭番吾,将秦国西北之军一战击溃,断去秦军一臂,于是局面瞬间逆转,最终导致南部秦军也不得不撤退。
与朱治这场溃败给全局造成的负面影响相比,又是何其地相似!
以史为鉴,可以窥胜败,吴景心中不禁涌起一股深深的忧虑,眼下的他,就是那支南部秦军啦。
更让吴景焦虑的是,由于他忙于兵事,无暇顾及其他,导致刘繇逐渐被许贡拉拢了过去,已经准备巡视吴县,召集诸郡县长官,共谋扬州未来局面了。
当真是一步错,步步错!
朱治的这场溃败,给孙氏的整个布局造成了难以想象的沉重打击。
如今,吴景已是骑虎难下,进退两难。
若是继续朝乌程推进,威胁严氏,许贡必定不会坐视不理,届时他将独自面对严许联军。但如果就此罢兵,孙氏的声望和军势将遭受沉重打击,对祖郎、王朗、周术等中立势力的威慑力势必会削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