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俊抱拳应喏,双腿在马腹一夹,领着徐盛急匆匆朝渡口驰去。
数百骑沿着寨内官道驰出六七百步,便来到渡口的中心区域。只见一片长宽各两三百步的空地中央,趴着一只巨大的石龟,龟背上托着一块丈余高的石碑,石碑正面刻了三个古朴庄重的大字‘浙阳渡’,背面刻着密密麻麻的隶体小字,记录了这座存在上百年渡口的各种建造细节。
空地两侧是四排供士卒居住的营房和马厩,以及两座仓廪。
再往前七八百步,便是渡口的主体了:一座用巨石和木材搭建的坚固码头,笔直延伸至江中,足可容纳一二十艘战船同时停靠。码头两侧的江岸上还矗立着十座箭楼和两座烽火台,静静护卫着这片水域。
江面靠近江岸处,整齐停靠着数十只大大小小的战船,船身高耸,桅杆如林,旗帜在江风中猎猎作响。
两只斗舰和十多只走舸挂起风帆,正在远处的江面上来回巡视。
从这些严密的防御设施中,可以窥见朱治溃败给钱塘带来的巨大冲击。若非这场大败,钱塘周围数里的这些坞堡、营垒和水寨,绝不会如此轻易地被严毅军占领。
此刻,数百名穿着粗布葛衣的百姓正聚在码头四周,畏畏缩缩地望着眼前这支剽悍的骑军。
杜俊一面吩咐士卒将一块块半丈宽的登船板抬上码头,一面指着百姓介绍道:“这些都是居住在附近的里民,大多是在江上讨生活的渔夫和漕夫,因军中缺少船夫,末将便将他们召集了过来。”
徐盛自然清楚他所谓的‘召集’是什么,无非是采用暴力手段将这些百姓强行驱来劳作。
与运城、仁城的百姓对钱铜、邹他充满仇视不同,钱塘的百姓虽然生活艰苦,但至少未被当做牲畜般奴役,生命和财产安全也得到了一定程度的保障。因此他们对钱塘官府仍存有一些归属感,将攻伐钱塘的严毅军视为侵略者,表现出了明显的抵触和排斥。
在行军途中,徐盛就已清晰感受到这一点了。
他大声安抚了百姓几句,回头朝杜俊认真叮嘱道:“少君的军法你是清楚的,不得劫掠、伤害百姓,每日的劳役钱要补足。待这场战事结束后,你马上派人将他们送回各里。”
徐盛深知此事的重要性,丝毫不敢大意,须知一旦处理不好,激起民变,对全军的作战都会造成极其严重的负面影响。
杜俊也清楚这一点,肃然道:“司马放心,卑下已派人向幕府禀报此事,相信今日便会有人赶来处理此事。”
徐盛犹不放心,又叮嘱了他几句。
杜俊麾下士卒这时已经将登船板固定在码头两侧战船的船舷上,开始指挥百姓登船。
百姓们排成两列,老老实实地朝战船走去。
他们中的大多数,将进入战船底舱充当划桨手,操作桨橹。
少数擅长操船的则是在甲板上充当舵手、缭手和斗手,操纵战船行驶。
数十名守军手执兵刃,紧跟在百姓身后登上战船,以做监视,防止出现什么意外。
待这些守军登船后,数百骑卒方才牵着马匹,小心翼翼地登上战船。
运送徐盛部的战船由四只斗舰和十只江舶组成,算是水寨内船体最大的一批战船了。
十四只战船的满载量大约是一千五百人,运输五百骑军绰绰有余,但由于战马的存在,甲板上仍显得比较拥挤。
徐盛登上的是一只长二十米、宽四米的斗舰,周围的士卒有意给他留出了一片宽敞的区域。
他站在结实的甲板上,手按船舷,举目眺望,只见江面宽阔无垠,水天一色,仿佛与远方的天际融为一体。江水汹涌澎湃,波涛层层叠叠,如同千军万马奔腾而来,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声。
徐盛心中涌起一丝难以言喻的震撼,远观钱塘江时,他还没有这种感觉,如今登船渡江,置身于茫茫江面上,他才体会到自身的渺小。
浙阳渡口前的这片江面,足足有四五百米宽!
这还只是钱塘江较为狭窄的水段,最宽处甚至可达上千米。
如此也就不难理解,为何像长江、钱塘江这些大江,会成为战争中的一道天堑了。如此宽阔的江面,根本无法架桥,只能依靠船渡,而从大江一端驶向另一端,即便是在没有敌军阻截的情况下,也要近一刻钟的时间。
“起帆!开船咯!”
随着一道道中气十足的号令声在江面上回荡,底舱的船夫开始奋力划动船桨,十四只战船缓缓离开码头,破开江水,激起层层涟漪,向着辽阔的江面驶去。
徐盛的身体随着船只的颠簸晃了一下,很快又站稳。
望着波澜壮阔的钱塘江,他的心中不由自主地涌起一股豪情,仿佛有万千热血在胸中沸腾,让他忍不住想要放声呐喊。
两个多月前,他还只是一个默默无闻的寒门子,奔走于琐事之间,前途渺茫。而现在,他却有了值得追随一生之人,身居显职,胸中抱负与才华得以施展,建功立业不再只是奢望,而是逐渐成为现实。
想到这里,徐盛不禁握紧拳头,眺望江面的目光中,透出前所未有的坚毅.
一刻钟后,战船抵达南岸,五百精骑陆续下船,迅速排好队列,往东南方疾驰而去。
与此同时,在永兴方向,距离徐盛部十二里处,周昕骑着一匹雄健的枣红马,正率领四千军朝东北方向的固陵渡行进。
钱塘江下游共有三处大型渡口:临近富春的渔浦渡、钱塘南面的浙阳渡,以及永兴东北的固陵渡。
渔浦渡和固陵渡目前掌控在王朗军手中,而浙阳渡则是被严毅军所占据。
在王朗军掌控的这两座渡口中,渔浦渡距离钱塘较远,沿途据点颇多,固陵渡则距离钱塘很近,仅有五六里的路程,沿途据点也少。
两相对比之下,固陵渡自然就成了周昕的首选行军路线。他并不打算在钱塘江以南的空旷平原与严毅军交战,而是急于渡江,在固陵渡两岸构建营垒,为后续大军建立渡江的桥头堡,同时也可随时阻止严毅军攻城。
促使他做出如此部署的,还有一个潜在的原因,那便是他对己军战力的担忧。
这种担忧来自两个方面。
其一,由于王朗初至会稽,急于做出政绩,将府库中大部分的钱资用在了民事上,导致军中本应淘汰的一些军械装备一直得不到更换。再加上王朗重文轻武,手底下也缺少得力的领兵之将,致使军纪和操练也不尽如人意,虽然军队数量在江东各个势力中居首,但战斗力实在乏善可陈。
其二便是周昕对麾下将领的担忧了。
当初他放弃丹阳时,将部曲也一道解散了,除了少数跟随多年的家将外,大部分将领都已离他而去。如今随他出征的这些战将,绝大部分都不是他的人,其中不少人更是昨日才刚认识,彼此之间毫无了解,和陌生人没什么区别。
在这样的情况下,周昕实在没信心,仅凭四千军便去与击溃朱治的严毅军硬撼,唯有借助地利,或是在严毅军攻城时发起突袭,或是等待主力抵达,才是他心目中的作战良机。
如此,固陵渡对此时的他而言,就十分重要了。
在他不断的催促下,大军的行进速度很快,预计再有一个时辰便可抵达固陵渡。
周昕紧绷的神情逐渐舒缓下来,按照这个速度,全军定能顺利抵达固陵渡。届时依托固陵渡水寨,进可攻,退可守,形势将对己方非常有利。
哒哒!
就在他长舒一口气时,远处传来急促的马蹄声,几名斥候疾驰而来,扬起大片尘土。
周昕微微一怔,心中警兆大起,仅凭几名斥候,怎会闹出如此大的动静?
还未等他细想,地面忽然颤抖起来,紧接着,一支幽灵般的骑军冲破漫天的沙尘,如同一道闪电,朝己军直扑过来!
第140章 毁渡
天上地下,此刻能出现在周昕面前的,也只有徐盛部了。
事实上,早在一刻钟前,周昕麾下的斥候就已经发现了徐盛部的踪迹,并立即驰往本阵禀报,无奈敌军紧随而至,速度极快,双方几乎同时抵达周昕部。
周昕心跳如鼓,自从他赴任丹阳太守一职后,已经有三四年未曾见过装备如此精良的骑军了,那一道道纵马疾驰的身影,不是人,而是一窜窜钱啊。
他投奔王朗后,也曾劝谏王朗充实军备,但王朗自恃坐拥会稽大郡,兵多粮足,稳如泰山,在军伍之事上吝啬得犹如铁公鸡一般。反倒是修堤建渠,行春种粮这些事务,眼睛都不眨一下,短短一年时间,仅河渠就修了七座!
修堤建渠,极养名望,是能流芳后世的一件事。王朗是真的为民生考虑,还是有其他目的,就只有他本人知道了。
而严毅在危机压迫之下,却是将手中绝大部分的资源用在扩充军备上,再加上严氏的倾力支持,其兵员虽少,但在单兵军备上,已经稳压王朗一头了。
这从跟随周昕出征的三百骑卒脸上的神情就能窥出一二,同样是骑军,惊讶之下,却连冲锋阻敌的勇气都没有,直到敌骑已经临近本阵,方才咬牙从侧翼扑上去。
但这时已然迟了,他们还未与敌接触,对方已经从前军队列疾冲而过,犹如一股狂风卷过,刮起一阵腥风血雨。
由于急行军的原因,周昕部的队列比较散乱,绵延甚长,再加上护卫两翼的骑军未及时拦截,前军步卒队列当真是如同纸糊的一般,瞬间便被贯穿!
徐盛率军击穿前军后,本欲趁着前军混乱,再冲锋一次,将其击溃,但见对方骑军已支援过来,遂改变主意,调转马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又朝后军冲去。
当真是将骑军的机动灵活运用到了极致。
周昕麾下骑军扑了个空,欲驰援后军,已慢了一拍。转瞬间,猝不及防的后军队列又被徐盛部击穿,哀嚎四起。
周昕看得目眦欲裂,急忙朝副将商升吩咐道:“商君,你立刻率领一部支援前军,我自领一部支援后军!”
商升也是看得心惊肉跳,他之前都是从军报上了解严毅军的情况,常私下评价钱铜、邹他二人蠢不可及。等到朱治战败时,又感慨朱治不复昔日之勇,此时亲眼看到徐盛仅凭数百骑军,便抓住难得的战机,撼动本阵,方知朱治等人为何会败,脑海中只不断浮现出几个字:精兵良将,锋锐难当!
他下意识地松开缰绳,应了声喏,手执一柄大斧,奔至中军阵前,呼喝连连,率领一千二百名士卒驰援前军。
周昕中军迅速一分为二,分别向前后军靠拢,列阵集结,稳住阵脚。
两部列阵完毕后,又缓缓靠拢,汇为一部,终将敌军的威胁彻底消除。
危机虽然解除,但损失却颇为惨重,阵亡士卒多达四百余人。
徐盛率军在距离敌阵五百步处徘徊不去,虎视眈眈,仿佛一头随时可能扑上来的猛兽,仅以数百之众,挟破阵之威,便将周昕麾下士卒骇得心惊胆战。
他此行的目的,正是要竭力延缓周昕部的行军速度,以待严毅率军赶来,阻敌于固陵渡之外,并寻机攻占这个重要的渡口。
周昕稳住全军阵势后,与商升略作商议,便将三百骑军置于本阵与敌军之间,全军继续朝固陵渡行进。
徐盛立刻率军逼近。
周昕麾下三百骑军不敢正面硬撼,稍作拦截,遂败回本阵,依托步阵防御。
徐盛挥军疾冲,在距离敌阵二百五十步处忽然停住,迅速拉弓上弦,一片箭雨朝敌阵倾泻而下。
阵中士卒不及架盾,瞬间倒下百余人,若非敌军距离较远,箭矢乏力,伤亡绝不止这么一点。
周昕一声令下,阵中弓弩手纷纷拉弓还击,无奈弓力、臂力皆不如敌军,大半箭矢还未摸到敌军衣角,已然力尽,纷纷从空中落下,其余箭矢则是被敌军依靠兵刃、木盾、铠甲轻松格挡。
周昕大怒,率领全军向敌压去,不料阵势刚动,敌军已迅速后撤两百步,驻足不前,只是用一种让人脊背发凉的目光,冷冷望着他们。
周昕挥军再进,敌军再退,一进一退之间,时间已过去半刻钟。
周昕头大如斗,只能下令全军继续行军,敌军如影随形,又跟了过来。
商升在旁目睹此景,气得胸膛一阵起伏,只觉得敌军犹如一块狗皮膏药,死死黏住己军不放,怎么甩也甩不掉。
两人互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股深深的无奈,步军追不上,只能被动挨打,骑军又打不过,无法将敌军驱走,如之奈何?
此刻若是朱治在这里,定然会大生同病相怜之感。
江东马少,马价昂贵,各家势力皆舍不得在骑军上面投入过多军资。而严毅却是极为重视骑军发展,他费尽心思打造的这支骑兵,若是放到中原,连给敌塞牙缝都不够,但在江东的特殊环境下,却是极大地丰富了战术体系,收获甚大。
不过,江东的地理环境也决定了严毅这支骑军的数量上限。数百略少,一两千或许正合适,需要实战检验,太多便养不起了,在江东也施展不开,性价比反而会随着数量的增多而大幅降低。
在徐盛部的牵制之下,周昕部的行军速度骤然降低。
周昕已经猜到了敌军的意图,心急如焚,有意凭借部曲数量优势,强行行军。
但是麾下士卒毕竟是人,不是没有情绪的死物,再加上平日里征战甚少,对付的只是一些会稽的贼寇,此时陡然遇到如此强敌,既要让他们保持阵列严密,又要他们快速行军,委实是一件困难的事。
周昕心急如焚,想到敌军主力必定正在快速赶来,内心便不禁涌起一股浓浓的危机感。然而,随着全军越来越接近固陵渡,他也只能一面指挥行军,一面暗暗祈祷敌军主力不要出现。
正所谓怕什么来什么,就在他距离固陵渡仅有四五里,内心升起一股振奋之意时,西北方向的地平线上,忽然尘土飞扬,响起沉闷的密集脚步声,随着尘土临近,一支排列整齐的军队渐渐显出轮廓,旗帜飘扬,刀枪如林,犹如一股洪流,朝己军滚滚而来。
周昕内心的振奋戛然而止,转变成一股惊惧,他最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
商升心中同样升起一股畏惧,此刻他已意识到了己军绝非敌军之敌,忍不住问道:“大明,我军是否还去固陵渡?”
周昕沉默不语,脸上闪过浓浓的纠结之色,没有什么比让人放弃近在咫尺的成功更痛苦的事了,他在丹阳已经败了一次,仓皇如丧家之犬,如今实在不想再败。
商升催促道:“现在撤军还来得及,速做决断!”
周昕朝不远处的徐盛部望了一眼,长叹一口气道:“你以为,我军还有机会撤走吗?”
商升脸色阴沉下来,咬牙切齿地怒视徐盛,恨不得将其生吞活剥。
真特么见鬼了,眼前这支骑军分明也是伤亡惨重,为何仍如附骨之疽,死咬不放?
徐盛部的确伤亡甚众,自从周昕军逐渐适应他们的袭扰后,他们的伤亡便开始逐渐攀升,如今仅剩不到四百人,若非甲坚马快,伤亡只会更大。
死战不退的原因也很简单,这些骑兵本就是精挑细选的悍卒,又有徐盛坐镇,纵然军心有些动荡,也没人敢说一个退字。
尤其是那些严毅的亲卫骑卒,个个都是被当成死士来培养,心性之坚韧,犹在其他骑卒之上。
而这些亲卫骑卒的存在,某种程度上也给人一种严毅亲临的感觉,他们都能悍不畏死,其他人还有什么话说?
如今看到严毅亲自率军赶来,众骑卒都是热血沸腾,恨不得从敌军身上咬下一块肉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