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此同时,远处虎视眈眈的徐盛部,也开始缓缓朝他逼近。
朱治此时若再看不出韩佑包藏祸心,那他就是傻子了。惊骇之余,一个巨大的疑问在他脑海中浮现出来:严毅、韩佑二贼是从何时开始勾结在一起的?他们两家不是一直将对方视为大敌吗?何以在如此短的时间内便能摒弃前嫌,狼狈为奸?
“韩君,可否借一步说话。”
朱治的脸色骤然苍白了几分,巨大的危机感从他心中升起,这个时候,什么面子、羞辱都不重要了,顺利返回钱塘才是最紧要之事。
韩佑眼中这时已经透出了几分杀意:“事无不可对人言,朱君但说无妨。”
朱治见对方阵势已有了七八分摸样,心知一场大祸即将临头,顾不得再做什么讨价还价,肃然道:“韩君若肯行个方便,在下愿对天盟誓,一年之内,无论我军抑或吴景军,绝不会踏入永安地界半步!此外,在下愿再奉上五万石稻粮,以资关津之用,韩君意下如何?”
韩佑微微一怔,万万没料到朱治竟会开出如此丰厚的条件,令他怦然心动,顿时面露迟疑之色,暗暗思忖起来。
对他来说,最大的危机正是来自朱吴联军,其次才是严氏,选择与朱吴二人罢兵言和,对他自然更为有利,何况还有五万石稻粮可赚,也不用再将未来一年的瓷器产量大半让于严毅。
韩佑内心天人交战,场面一时安静下来。
徐盛这时已经察觉到不对,在远处高声喊道:“韩君,破贼只在翻掌之间,何不速速动手!”
朱治怒视徐盛,恨不得将其剥皮抽筋。
此时三方所有人都已明白了眼下局势,无不满脸紧张地望向韩佑,等待他做出决定。
韩佑心中微微一叹,此事若非盛宪之兄盛慎出面,他必然就答应朱治了,但是盛慎那瘦弱的身影,就像是一座巍峨高山,横亘在他心中,令他难以逾越。
盛宪乃是他的举主,两人之间有着深厚的恩义关系,他对盛宪不但感恩戴德、言听计从,更是视其为君父,在社会风气的助推下,这种忠诚已经超越了绝大多数利益关系。
更何况,盛宪不但是他的恩主,还是他的老师,所谓‘一日为师,终生为父’,绝非一句空言,而是一个人安身立命的根本。
盛宪对盛慎的尊重他是清楚的,盛慎也算是他半个老师,若是因此事和盛慎生出嫌隙,在这个重德义、崇恩信的社会,他的名声必将一落千丈,从此再无立足之地。
韩佑念及此处,心中已有计较,铿地一声,拔剑指向朱治,冷声道:“朱君,师命难违,得罪了!”
朱治嘴角一丝笃定的笑容骤然凝固,犹如被一桶冷水当头浇下,寒意直透骨髓。
他实在想不通,自己已向韩佑许下如此重利,为何对方仍要置他于死地?严毅究竟许诺了韩佑何等好处,让其如此死心塌地地卖命!?
震天的擂鼓声和呐喊声骤然响起,打断了他的思绪,将他拉回这残酷的现实之中。
只见前方官道旌旗猎猎,刀枪如林,十数个队列相互联结,形成了一个雁行之阵,杀气腾腾地朝己军压来。
雁行阵是一种经典的攻击阵法,因其阵型类似大雁飞行的“人”字形而得名。此阵以其灵活性和强大的侧翼攻击能力著称,常用于包抄、夹击等战术
官渡之战时,曹操便是用雁形阵对袁绍军进行侧翼包抄,大破袁军。
面对铺天盖地涌来的敌军,朱治麾下众将士无不露出惊骇与绝望之色,此刻他们身心俱疲,军中更是伤者累累,又如何能抵挡以逸待劳的敌军?
朱治更是面如土色,韩佑采用雁形阵,已经不是想击破他这么简单了,而是要将他彻底围歼,斩尽杀绝!
他牙齿咬得咔咔作响,手指韩佑,破口大骂:“韩佑狗贼,汝落井下石,不得好死,今日我若不死,来日必将汝碎尸万段!”
韩佑眼中射出浓浓的杀机,冷声道:“传令下去,擒杀朱治者,赐百金,田千亩,秩爵三等!”
军令传下,其部军心大振,士气如虹,上至校尉,下至士卒,无不欲取朱治首级而后快!
朱亥心痛如绞,想不到堂堂威武之师,竟会落到今日这般田地,然而此刻最重要的还是保住朱治性命,只要朱治活着,己军就有重整旗鼓、报仇雪恨的一日,当即嘶声道:“父亲,此间势穷,趁敌还未合围,父亲速速撤离,儿来断后!”
朱治深吸两口气,强自冷静下来,面容前所未有的严肃,沉声道:“切勿自乱阵脚!保持阵列,向西撤退,韩贼军弱,想要击破我军,并非易事,只要退至莫干山,便有一线生机,届时吴景闻讯,自会领兵来救!”
他看得很清楚,己军此刻万万不能慌而四散,否则必将死无葬身之地,唯有聚众而守,徐徐退至莫干山,或是坚持到晚上,方有一丝逃出生天的希望。
而撤退的方向,也几乎不用考虑了,南有韩佑、北有严毅、东是死路,唯有向西。
朱治的镇定鼓舞了身边的部将,在这些久经生死考验的战将指挥下,军中混乱渐渐平息,士卒们抱着求生的渴望,聚成一股,向西徐退。
正如朱治所料,韩佑军的战斗力乏善可陈,虽然成功围住了朱治军,却不具备将其覆灭的能力,反而被其寻机冲出了重围。
而因朱治军阵列未散,徐盛也不敢贸然率军冲锋,虽说强行冲锋,或可将朱治军的阵列冲破,但己军也必定伤亡惨重,此刻却是没有必要。于是采用蚕食战术,利用骑射不断射杀敌军士卒。
(多谢投月票和推荐票的兄弟!)
第126章 借道
从天空向下俯视,便可看到永安以东三里的乡野间,两支军队在追逐与奔逃中激烈厮杀,另一支人数约四百五十的骑军则在战场外围往来疾驰,用箭雨覆盖逃亡的那支部曲。
惨叫声、嘶吼声、兵刃交击声、铠甲碰撞声、战马嘶鸣声交织在一起,形成一曲死亡之音。
而从战场向东眺望,可以看到一具具尸体横陈在田野上,呈现出一条不规则的曲线,沿途血迹斑驳,绵延两里有余。
韩佑骑在马上,目光凝视两军厮杀最激烈的那处战场,脸颊微微抽搐,眼神中流露出一丝心疼和沉重。
他没有料到,自己率领四千军出城,以逸待劳,围杀朱治的两千多残部,居然没有占到丝毫便宜。
若非倚仗人数优势,以及徐盛军的袭扰,此刻落入下风的就不是朱治而是他了。
韩佑本以为自己在这次事件中占尽便宜,既解了永安之危,又与严氏达成一年休战之期,剿杀朱治后,更能扬名江东。但是随着己军士卒的伤亡不断增加,他觉得自己的获益正在迅速减少。
然而,此刻的他已是骑虎难下,他已经与朱治彻底交恶,后者恨不得扒他的皮、抽他的筋!若是不能让朱治长眠此地,日后必定祸患无穷!
既然已经上了贼船,也只能硬着头皮,一条道走到黑啦!
韩佑一脸阴沉地唤来一名部将,从腰间革带中取出一枚黄金铸就的令符:“速回永安,再调两千军过来,合围敌军!”
部将接过令符,领命而去。
韩佑视线移回战场,从徐盛部扫过,忽然低吼了一句:“马上去!让徐盛立刻对敌展开冲锋!”
他的语气中带着浓浓的不忿,交战至今,徐盛部居然一次冲锋都未发起,伤亡仅十余骑!而朱治军似乎也有些畏惧徐盛部,处处避着这支骑军,双方隐然达成了一种默契。
韩佑的心理严重不平衡了,他觉得自己在拼命,而友军却在划水。
若非他一心想置朱治于死地,己军在战场上又确实是主力,他早就率军脱离战场了。
远处这时尘土飞扬,一名侦骑飞奔而至,从后背皂囊取出一卷简牍,双手捧至韩佑身前:“禀府君,严毅军已在东北十里出现,现有急信奉上。”
韩佑接过简牍,问道:“对方有多少人马?”
“大约四千人。”侦骑迟疑片刻,又道:“毅军后队辎重营携带了云梯,不知是何缘故。”
韩佑微蹙眉头,一边展开简牍,一边低声自语:“他寻朱治野战,带云梯作甚?”
低头看向简牍,只见简内乃是严毅亲笔书信,寥寥数语,大意是要他拖住朱治军,待其率军赶来,合击敌军。
韩佑先是心中一喜,只因严毅军抵达战场后,他便可隔岸观火了,然而下一瞬,他又紧锁眉头,意识到了不妥。
严毅军距此尚有十里,待其抵达时,朱治军恐怕已被他消耗泰半,届时严毅岂不是不费吹灰之力,便可从他手中抢走击溃朱治之功?这遍地的战利品又该如何分配?自己损兵甚多,难道只是为他人做嫁衣裳?
而且严毅军居然携带云梯,此举也十分蹊跷。
如今永安被他调出六千军,城内守军空虚,若是此子行‘项庄舞剑意在沛公’之事,突袭永安,那他岂不是连基业都要拱手让人?
韩佑想到这里,猛然一惊,钱铜不正是被严毅假借行军之名,暗中突袭,夺了基业吗?甚至连其宠妻都被掳去为妾!此子最擅长的便是玩弄阴招,行偷袭之举,前车之鉴,历历在目啊!
他连忙唤来参军韩邑,吩咐道:“你即刻赶往严毅军,只说朱治被我击溃在即,让他不必再来,他若强行入境,立刻回来报我!”
韩佑暗暗决定,若是严毅坚持要来,他便立即率军返回永安,朱治是死是活,他便不管了。
所谓一年休战之期,他只信一半,邹他不就是在休战期内被覆灭的么?
事实上,这就是韩佑有些杯弓蛇影了,他的部曲距离永安城不过数里,严毅就算是生出三头六臂,也不可能在他眼皮子底下飞进城去。
只能说有些人的胆怯是刻在骨子里的。
韩邑正欲离去,韩佑又将他叫住,沉声道:“我军此战损兵甚多,让严毅赔偿我军一千万钱,十万石粮!”
当初商议两家共击朱治时,他万万没料到最终竟是他独自与朱治血战,这次亏吃得实在太大,岂能轻易与严毅善罢甘休?
想要我白出力可不行。
得加钱!
韩邑有些畏惧严毅,呐呐道:“兄长,这不大好吧。”
韩佑瞪了他一眼:“让你去,你便去!嗦作甚!”
韩邑无奈,匆匆写了一封书信,盖上大印,上马直奔东北方向而去。
催马行了一刻钟,便看到一支浩浩荡荡的军队出现在官道,甲胄鲜明,刀枪如林,阵前旗官、幡手扛着数面朱红大旗,旗上绣着斗大的严字。
韩邑拍马上前,报上姓名,随即便被带到严毅身前。
严毅看完简牍,并未作答,反而问起他前线战况。
韩邑见他身着明光铠,头戴紫金盔,威风凛凛,英武不凡,不禁心生几分自惭形秽,又因他近日兵锋极盛,心里更添几分畏惧,垂首道:“我军与朱治军血战一个时辰,将士伤亡已逾两千。不过我家府君已从城中调来援军,朱贼溃败在即,因此不敢劳动严君大驾,稍后必有捷报奉上,还请静候佳音。”
严毅侧头望向察事府门下督原随,后者附耳道:“韩佑军伤亡一千三百余,朱治军伤亡九百余,两军仍在鏖战,尚未见援军出城。”
严毅微微颔首,略一思索,已猜出韩佑几分心思,笑道:“韩君既有把握剿灭朱贼,我便不参与此事。只是方才探马来报,朱治麾下有一支残部,已逃往钱塘方向,我欲向韩君借道追击,还望韩君卖我这个面子。”
韩邑心中暗想,只要你不深入我境便好,抱拳道:“在下即刻向府君禀报此事,请严君稍等片刻,在下去去便来。”
严毅客气地道:“有劳了。”
韩邑走出两步,忽又一脸赧然地折返回来,支支吾吾地道:“此战我军伤亡惨重,不知严君能否看在两家合力诛贼的份上,给我军补充些钱粮?”
严毅暗道我补你个锤子,脸上挂起一丝笑容:“此事容我考虑一二,待君返回时再议。”
韩邑以为有戏,脸上不禁露出一丝喜色,转身离去。
待韩邑离去后,严毅微微皱眉,朝原随吩咐道:“你亲自去一趟,看看永安是否有派出援军。”
原随神色郑重地点点头,大步离去。
严毅随即下令大军原地修整,士卒们纷纷取出干粮和水囊,慰劳因长时间行军而饥渴难耐的肚腹。
等了两刻多钟,韩邑和原随先后返回,前者一脸轻松地道:“有劳严君久候,借道一事,我家府君已同意了,不知严君打算给我军补充多少钱粮?”
原随走到严毅身后,低声道:“永安援军已出,大约有两千人。”
严毅闻言松了口气,永安援军既出,朱治军的覆灭便只是时间问题了。至于真正击溃朱治的人是谁,明眼人自然心知肚明。
如今韩佑愿意代他承受朱治军的临死反扑,他乐意之至。而朱治的人头,自有徐盛去取。
严毅心情大好,笑问韩邑:“朱治的七千军,大半为我所灭,韩君以为然否?”
韩邑一脸谦恭地道:“严君兵锋之锐,在下叹服。”
严毅忽然板起脸道:“我军为了击败朱治,付出的代价远甚韩君,看在盛公面上,朱治军的辎重我便不取了,尽数赠予韩君,就当是给予贵军的钱粮补充吧。”
韩邑闻言傻眼,呆立当场,正欲开口,严毅已转身离去,率领大军沿着官道,往钱塘方向行军。
第127章 分而食之
韩邑呆立于风中,茫然若失,良久,跺了跺脚,恨恨地翻身上马,纵马而去。
回返军阵后,他心中忐忑地将实情禀上。
韩佑勃然大怒,猛地抓住他衣襟,厉声道:“敌军辎重就在眼前,我想取便取,何须他来赠予!你先前不是说,严毅已有应允钱粮之意吗,若非汝胡言,我又岂会轻易借道于他!”
韩邑暗道,以严毅的强势,就算你不同意借道,难道他就会驻足不前吗?朱治军也确为严毅所破,你不过是趁势剿杀朱军残部,便要大肆索取钱粮,真当对方是傻子吗?
当然,他也只能在肚里腹诽几句,颤声道:“兄长息怒,兄长今日击溃朱治,声名必将传于四方,朱军辎重,也尽为我军所获,眼下当务之急,还是尽早剿除敌军,减少我军伤亡。”
韩佑将他衣襟松开,冷眼望向战场,沉思片刻,忽觉有异,朝左右问道:“尔等可觉敌军所携辎重甚少?”
左右面面相觑,一名部将皱眉道:“以末将观之,敌军所携辎重确实不多,远非七千军之数,恐怕..”
韩佑心中升起不好预感,沉声道:“恐怕什么?”
部将小心翼翼地道:“恐怕是在行军途中,已将大半辎重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