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宽止住笑声道:“末将非笑其他,而是笑众人无自知之明,犹夜行无烛,盲人骑瞎马,岂不危哉?”
众人纷纷对韦宽怒目而视,李辩须发倒竖,怒道:“韦公令,何敢目中无人耶!”
韦宽不理众人,朝邹他抱了抱拳,正色道:“大帅,二虎争雄于林,势不可逆,我军势薄力孤,难逃其厄。眼下我军虽侥幸得一时之喘息,但未来势必会再次陷入危局,为今之计,宜明察时势,趁部曲和城池尚在,择一强主相投,方能保全身家,延续生机。若犹豫不决,恐将自取灭亡,悔之晚矣。”
邹他脸上浮现一丝怒色。
邹他麾下亲卫统领魏治喝道:“韦宽,仁城乃是大帅辛苦创下的基业,岂可轻易让于他人,你是何居心!”
“正因为仁城是大帅辛苦创下的基业,才应该趁兵精粮足时择一势力依附,方能确保最大的利益,延续大帅基业!”韦宽面沉如水,大声质问道:“若非严毅和朱治相互牵制,你我今日还能站在这里说话吗?”
魏治哑口无言,转头向其他人望去,却见众人这次出奇一致地保持了沉默,似乎都对韦宽的话颇为认同。
魏治心里顿时一片寒意蔓延开来。
事实上,堂内大部分将领早就想劝邹他选择一家势力投靠了,只是邹他生性敏感多疑,没有人愿意当出头鸟。
邹他将众人脸上的神色收入眼底,心里一阵哀叹。
他近日压力极大,身心俱疲,今日难得高兴一下,却又被众将的态度坏了兴致,重重压力再次涌来。
韦宽心知邹他一时之间难以接受,便道:“大帅不妨先将和谁联手这件事定下来。”
邹他脸上的神色缓和了几分,目光环视左右,问道:“诸位倾向于哪一家?”
众人面面相觑,相互传递眼色。
何恭大声道:“朱治乃是吴郡都尉,昔日随孙坚败胡轸,斩华雄,兵进洛阳,名震天下,背后又有孙氏和袁术支持,严毅不过是山贼之子,侥幸击败钱铜而已,岂能和朱治相提并论,当然应该与朱治联合。”
堂内大部分将领相继点头,表示赞同。
谢睿摇头道:“何君所言大谬,威震天下的乃是孙坚,朱治不过是孙坚之将而已,今孙坚已死,孙氏声威早已大不如前。而严氏兵威之盛,诸位近日也看到了,堪称雄军。且乌程和运城距离仁城更近,对仁城威胁更大,只有和严氏联合,才能真正消除危机。”
李辩和几名将领也站出来声援谢睿,只是声势却明显不如何恭一方。
何恭冷笑道:“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正因如此,严氏与我军之间才多年未息兵戈,严氏又岂会真心相容大帅,须知现在兵临城下的可是严毅,而不是朱治。”
谢睿心里一惊,正要继续开口,邹他目光已转向韦宽,询问他的意见。
韦宽沉吟道:“若论兵锋,严氏不如孙氏,若论诚意和许下的厚利,朱治也胜过严毅。”
邹他微微颔首。
谢睿脸色阴沉,知道严毅已经输了。
严毅仅是派出使者来罢兵言和,朱治则是直接派人来谈结盟之事,并在官爵和钱粮上许下重利,二者高下立判。
不过出乎众人预料的是,邹他并未立即表态,只是唤来严毅派出的使者,将罢兵言和之事确立下来。
众将各怀鬼胎,相继离去。
谢睿回到府中,心神不宁,坐卧难安,直到深夜,忽听心腹来报,有二人悄然离开邹府,连夜出城,往南去了。
谢睿沉思片刻,悚然一惊,喃喃道:“严氏危矣!”
他实在想不明白,严毅为何会在拉拢邹他一事上如此轻忽大意,竟将邹他拱手让给朱治。
以他对邹他的了解,邹他应该已经做出决定了,之所以没有当众言明,恐怕是在提防消息走漏。
提防的对象,自然是如他这般与严氏亲近之人。
在这一刻,谢睿心中不禁产生了一丝动摇,自己选择严氏,是否错了?
观严毅近日行事,不像是能成大事之人。
不过此时他的身上已经隐隐贴上严氏标签,兼有把柄落于严毅之手,即便是想反悔,也来不及了。
无奈之下,谢睿只能暗中遣人出城,将此间事密报严毅。
“坐失良机,坐失良机啊!”
送信之人离开许久,谢睿心绪仍难平复,在静室跌足长叹。
他正是严毅经由钱铜暗中招揽的内应之人。
本来严毅兵临城下,他已经趁势拉拢了包括李辩在内的数名将领,如今随着邹他倒向朱治,事情恐怕又要起变数了。
正如谢睿所料,邹他派出的信使,乃是奔往钱塘。
次日清晨,沉寂多日的朱治,终于露出了狰狞的獠牙,亲率七千大军,直扑仁城!
第98章 邹他之怒
钱塘北门,马蹄声、脚步声和甲胄碰撞声交织成一片,震慑人心。
一支士气高昂的军队正在行军。
前队已经出城三四里,后队尚未完全出城,整支军队绵延四五里,仿佛一条蜿蜒的长蛇,自南向北行进。
朱治身穿襦铠,骑在一匹枣红马上,锐利的目光紧盯行进中的队列。
他已经有三四年没有亲自领兵作战了,但是胸中热血从未冷却,只要战刀在手,那股征战四方的熟悉感觉便瞬间涌遍全身。
他是一个谋定而后动的人,除了征讨董卓时,在徐荣手中败过一次,其余战绩皆是全胜。在部属的心目中,只要他亲自领兵出征,胜算几乎就已经确定了。
在此次出征的攻伐目标上,朱治有三个选择,分别是运城、仁城和永安。
运城尚有四千守军,第一时间被他放弃。
在仁城和永安之间,他本来选择了永安,打算先攻克永安与吴景军汇合,再挟势横扫吴郡。
但是邹他的突然依附,使他临时改变了主意,打算先收拾近日风头正盛的严毅部。
在他大军抵达仁城前,如果严毅尚未撤军,他将一战将其击溃。
若是严毅识趣撤军,也将成就他旗开得胜的军威,顺势将仁城纳入自己的势力范围,使其成为日后征伐乌程、运城的桥头堡。
在朱治看来,他已立于不败之地,区别只是收获的多寡。
为了壮大孙氏的声威,他对出兵一事没有做丝毫遮掩,全军大张旗鼓地朝仁城推进。
大军刚一出城,其他势力散布在钱塘的细作,就已如惊弓之鸟,朝各个方向疾驰而去。
严毅派出的细作更是一口气连换三匹马,两个时辰疾驰八十里,将朱治出兵之事飞速禀报。
军报递到帅帐时,严毅正在热情接待盛慎。
随着吴景进逼广德的消息传来,盛慎终于坐不住了,吴景连续驱使百姓攻城,凶威赫赫,不止丹阳百姓畏他如虎,吴郡百姓也同样畏惧吴景。
盛慎慑于吴景凶名,终于决定带着仁城百姓投奔严毅。
他在仁城的声望极高,虽然只是云巢乡的乡三老,但是振臂一呼,整个仁城的百姓都像是找到了主心骨,暮鸟归林般地蜂拥而至,准备追随他去运城。
对严毅来说,这简直是天赐的厚礼,他得到的不仅是近两千户百姓,更是千金难买的名声。
他领兵攻伐仁城,仁城百姓不但不排斥他,反而要追随他而去,这就不是光靠武力能做到的事了,而是代表一个人的德行和威望在当地达到了某种层次。
事情传出去,势必会将他的名声推向一个新的高度。世人所见,唯有百姓对他的追随,却无人深究吴景在其中所起到的推动作用。
想到这里,严毅因为攻城不利带来的糟糕心情便一扫而空,对起到关键作用的盛慎,不但亲自接待,更是态度谦逊,执晚辈礼,姿态放得很低。
他接过军报,先是向盛慎礼节性地致歉一声,方才展开简牍,仔细观看起来。
对朱治出兵一事,他并不感到意外,昨晚收到谢睿的密信时,他就已经有所准备了。
不过军报内关于朱治军的详细描述,还是值得认真研读的。
看过军报后,严毅心中一动,主动将军报递给盛慎:“盛公,果然不出我所料,朱治已经出兵了,最迟后天就会抵达这里。”
盛慎闻言一惊,本欲避嫌不看,却是禁不住心中对此事的重视,终是伸手接过了军报。
他虽内心焦急,但在观看简牍时,始终正襟危坐,毫无急切之态,可见礼仪已深植其骨髓之中。
盛慎看完简牍,心中最后一丝犹豫也荡然无存,直言问道:“少君可派出多少士卒护送百姓?”
严毅思索片刻,语气客气地道:“我已打算撤军,劳烦盛公马上组织百姓,今日就前往运城,我会安排五百军沿途护送,并且亲自率领大军殿后,掩护百姓撤离。”
盛慎对这个回答很满意,起身说道:“大部分百姓都已准备妥当了,随时可以启程。牛车太慢,请少君借老夫一辆轺车,老夫即刻回乡组织乡民。”
严毅本来打算给他安排一辆更舒适的辎车,但他深知眼前这个老人的脾气,说是轺车,就必然只肯乘坐轺车,连忙吩咐姒青道:“速去给盛公准备一辆轺车,另外再把我常用的那张榻席放到车上。”
盛慎并未拒绝严毅这‘多余’的安排,急步朝军帐外走去,刚走出几步,又转身走了回来,朝严毅说道:“以老夫对邹他的了解,他可能会在夜间发起偷袭,少君切不可大意。”
严毅朝他施了一礼,恭声道:“多谢盛公提醒。”
事实上,他早已在这方面做足准备。
盛慎微微点头,跟随姒青离去。
严毅随即召集众将议事。
此次出征,他除了将范偃、曹秋留在运城继续主持募兵和统辖守城、后勤诸事外,其他将领大部分都带在了身边,光是军侯就有二十多人。
半个时辰后,诸将陆续离开帅帐,各归本部,收拾器械、辎重。
邹他带着韦宽、李辩等人,脸色阴沉地站在城墙上。
早在一个时辰前,他们就已经来到了这里,吸引他们过来的,并非城下收拾行装的士卒,而是那些朝云巢乡涌去的百姓。
即便是傻子,也知道这些百姓要干什么了。
邹他的脸庞仿佛罩上了一层寒冰,整个人都透出一股生人勿近的气息。
从他紧握剑柄的右手上暴起的一根根青筋,可以看出几分他此刻的心情。
“竖子!欺人太甚,吾誓将汝碎尸万段,以泄心头之恨!”
邹他愤怒到了极点,他万万没想到,严毅只来了数日,居然就要将他治理了数年的百姓全部带走,那种感觉,就像是跟随自己多年的老婆被人拐跑了一样。
同时他的心中也涌起一丝羞辱,百姓们拖家带口离去的这一幕,深深刺激和伤害了他,令他觉得自己遭受了背叛。
人都跑光了,我要这空城有何用,以后谁来给我种地、纳税、纳粮?
邹他心里一阵空虚。
想必用不了多久,此事就将传遍江东,而他也将沦为整个江东的笑柄。
但是严毅军就在城下虎视眈眈,他只能眼睁睁看着百姓离去,什么也做不了。
砰!
邹他狠狠一拳砸在墙砖上,痛彻心扉。
第99章 夜袭
下午未时,仁城各乡亭百姓俱已汇聚于云巢乡宝盖亭。
宝盖亭乃是云巢乡乡治所在,亭舍官道四通八达,西接永安,南通仁城,向东四十里则是运城。
近万百姓依照亭里、什伍划分,在宝盖亭舍附近排成简单的队列,沿着官道,徐徐向运城行进。
队伍绵延十余里,男子肩挑背扛,女子扶老携幼,兼有牛车、轺车、独轮车、猪羊牲畜等充斥于道,将官道塞得满满当当。
尽管这是为了求生的无奈之举,但是举族离乡之痛,实不足为外人道,队伍中不时传来阵阵哭泣声,令人不忍耳闻。
五百名严氏步卒在三名军侯指挥下,往来奔走,维持秩序。
靠着严密的组织和盛慎等人的安抚,队伍虽然显得有些散乱,但是基本的秩序还是有的,人心也比较安定。
只是行走的速度实在太慢,一个时辰下来,才走了不到三里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