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毅心情激荡:“姒青现在何处,为何许久未见?”
徐晏叹了一口气,说道:“当日少君坠马受伤,引来大帅震怒,遂以疏忽职守之罪,将姒青贬为了骑奴。少君若要用此人,当亲自出面为其脱罪。”
骑奴指的是随军照看马匹的奴隶,平日里干些喂马、搬运马料的杂活,战时则被当做死士来使用。
当初吴越两国在乌程县以东百里的李城交战时,越王勾践便是令三百奴隶充当死士,自刎于两军阵前,震慑吴军将士,然后挥军掩杀,大败吴军。
时至今日,大汉朝虽已取缔奴隶制,但蓄奴之风屡禁不止,只是换了一个名号而已。
而且江东各郡多的是山越之民,这些越人的后裔占山割据,不受汉庭管制,不少山越部族沿用的还是几百年前越人的那套制度。严白虎麾下士卒,很多便是来自山越,养奴之风犹甚其他势力。
“坠马受伤,是我骑术不精,与他人何干?”
严毅叹了口气,整了整衣冠,大步朝书房外走去,徐晏紧随其后。
第3章 姒青
嘎吱。
严府马厩的木门被一个二十多岁的汉子推开,一股混合着干草和马匹的独特气味扑面而来。
马厩内收拾得很干净,地面铺着吸湿的锯末,墙壁上挂着各式各样的马具,从马鞍到缰绳,每一件都透出精心保养的痕迹。
汉子将手里的藤筐放在长案上,抓起几把草料放入筐内,又加入大豆、麦麸等物,翻搅几下后,一点点倒入马槽,认真观察马匹进食。
几个穿着粗布葛衣的仆役蹲在马厩外,一边吃着枇杷,一边玩着塞棋。
秦汉以来,赌博盛行,棋类的博戏有六博、塞棋等,其余像蹴鞠、斗鸡、走狗等更是不胜枚举。
“姒青去干活了,我们要不要过去搭把手?”
“让他干呗,整天跟个闷葫芦似的,我看他都快把那些马当成他婆娘了。”
“不过自打这小子来了后,咱们倒是舒服了许多。”
“我走完格了,哈哈,给钱!”
“晦气!不玩了,我回屋睡一会。”
一个黑黑瘦瘦的仆役烦躁地看着对手抓走自己脚下的二十多枚五铢钱,扯开嗓门朝马厩内喊道:“姒青,下午我那份活你帮我干了!”
正在喂马的姒青身形微微一顿,神色平静地继续往马槽里添加草料。
黑瘦仆役站起身来,活动了一下酸麻的双腿,忽然看见身旁的伙伴露出惊恐之色,下意识转过身去,恰好看到几个人正朝马厩走来。
为首一名青年,身材高大,身姿挺拔,穿着青色的锦袍,头戴士子冠,腰缠玉带,行走间自有一股鹤立鸡群般的仪容气质。
黑瘦仆役身子一颤,脸色煞白地垂下头,大气也不敢出一口。
“拜见少君!”
几个仆役慌慌张张地站成一排,其中一名仆役抬脚将地上的塞棋和五铢钱踢到一边。
严毅往地上扫了一眼,问道:“姒青在哪?”
“禀少君,姒青正在厩内喂马。”一名仆役颤声答道。
严毅越过几名仆役,朝厩房走去,高声喊道:“姒青,姒子越。”
姒青闻声从厩房出来,脸带惊讶之色,匆忙拍去麻衣上的草屑,就要下拜。
严毅连忙将他扶住,把着他的胳膊,伸手拭去残余的草屑,笑呵呵地望着这个有些局促的汉子。
一段记忆这时浮上心头。
一年前,原主进山打猎,出山时天色已晚,便在临山的永新里寻了一户豪右歇脚,看上了那户人家的女儿,当晚就要洞房花烛。
不料那女子性情刚烈,誓死不从,原主一时失手,竟将女子打死,准备离开时,姒青以原主身份已被里民知晓为由,劝其留下妥善安置。
原主不听,连夜返回乌程,姒青便独自留下,将打死女子一事揽到自己身上,散尽私财将苦主安抚下来。
这段记忆让严毅感慨不已,此时看着眼前这个相貌堂堂的汉子,真是越看越喜欢,拉着对方的手,温声道:“子越随我来,我已命人备下酒菜,今日我们一醉方休。”
姒青诧异地看了一眼严毅,抽手下拜道:“罪民照护不周,致使少君坠马,青措颜无地,岂敢与少君同席而食。”
“此事与你无关,何罪之有,快请起来!”严毅叹了口气,目光转向几名仆役,冷冽如刀:“你们几人倒是自在!”
几名仆役跪倒在地,捣头如蒜。
“少君,小人错了!”
“求少君宽恕!”
严毅朝徐晏瞥了一眼,拉着姒青转身离去。
身后传来徐晏冰冷的声音:“鞭二十!”
姒青偷偷打量身旁的青年,感觉对方无论说话还是举止,都与往日有着显著的变化,心里惊疑不定。
来到前院一间厢房,只见几个婢女进进出出,往屋子中央的一张漆案上摆放各类肉食、蔬菜、瓜果。
案旁是一个高约两尺的鎏金铜制酒樽,樽内盛满美酒。
姒青站在席旁,神色犹豫,久久不敢入席。
严毅屏退左右,强行拉着姒青坐下,笑道:“这里就我们两人,不用讲什么主客之礼,随意便是。”
姒青看着案几上的酒菜,忽然起身离席,跪在地上,郑重一拜:“卑下有一事,要向少君禀报。”
“何事?”
严毅拉着他重新坐下,拿起银勺,从酒樽里舀起一勺酒倒入酒盅。
姒青一字字道:“少君坠马,并非巧合,而是有人在马上做了手脚,想要加害少君。”
严毅大感意外地抬起头。
姒青双手握拳,声音低沉地道:“那日,少君骑的不是雪里白,而是严雍送给少君的一匹凉州马。当时那马呼出的气味便有些异常,只恨属下未能及时劝阻少君,实在是愧疚万分!”
仿佛一语惊醒梦中人,一幕幕模糊的记忆在严毅脑海中浮现出来,令他感到头部有些轻微的刺痛。
严舆之子严雍献马,姒青劝阻,原主未听劝告将其喝退,原主坠马.
严毅仔细回想坠马前后的每一个细节,再想起严雍当时的神态和原主骑马时感受到的异常,心里已经信了大半。
姒青唯恐严毅不信,连忙道:“事后我去石城山搜集了一些马粪,发现其色发黑,其质稀软,确实大有问题,那匹马后来也不知去向,想必是被人处理了。”
事关自身安危,严毅愈听愈惊,怒火充斥胸膛,恨不得立刻提把刀去把严雍砍了。
这件事必须处理,但也不好处理。
事情的关键在于严舆是否知情和参与。
严毅想了一会,沉声道:“此事事关重大,先不要声张,等我和母亲商议后再做定夺。”
姒青点了点头,内心的忧虑消去大半。
只要严毅有了提防,严雍等辈自然是再难兴起风浪。
从严毅的神态能够看出,对方已经完全相信了他的话,这在以前是难以想象的事。
“少君确实变了很多。”
姒青心中暗忖,想起了近日府里的传言。
“别光顾着说话,吃菜,喝酒!”严毅往姒青碗里夹了一块羊肉,温和地笑了笑:“因为我的事情,连累你受苦了。我已开始领兵,你就回我身边担任军侯一职吧。”
“军侯?”
姒青眼里尽是疑惑,一口酒险些噎在喉间。
“父亲已任命我为佐军司马,给了我三曲人马。”
严毅微微一笑,将事情简单述说了一遍。
“恭喜少君!”姒青面露振奋之色,有些拘谨地垂下头:“青乃粗鄙之人,恐有负少君厚爱。”
“这两年,你鞍前马后地追随我,奔波劳苦,一个曲军侯算什么?”严毅先是叹了口气,接着朝姒青促狭一笑:“大丈夫生于天地间,当立功名,兴家业,郑姜可还等着你迎娶她呢。”
姒青先是闹了个大红脸,接着面容一肃,作揖下拜:“少君恩德,青无以为报,愿以此身许君,任凭驱使!”
严毅大喜,连忙将他扶起。
两人各自落座,杯来盏往,较之以往,已然亲近了许多。
第4章 募兵计划
席间,趁着酒兴,严毅说出了心里的打算:“我想再募四五百青壮,加以操练,替换掉那些运输辎重的老弱民夫、陪奴。闲时运粮,战时上阵,虽无五曲之名,但有五曲之实,子越以为如何?”
或许是外部压力,或许是个人野心,也或许是难以从严白虎这里得到安全感,一旦有了统兵之权,他便迫不及待地想要招兵买马了。
严白虎的军队没有固定编制,小部两曲,大部五曲,而五曲,便是佐军司马一职的统兵上限,再多,就是逾越了。
姒青从严毅的语气中察觉到了他的急迫,并毫不掩饰地表现在了对军权的渴求上,虽然不知道这种情绪的来源,但他身为部属,要做的无非是为效命之人排忧解难而已,当即道:“属下认为可行,少君打算从何处募兵?”
“子越可有什么好的建议?”
严毅心里犯难,提出想法不难,难的是具体的实施,而这恰恰是他目前的短板。
姒青想了一会,正色道:“少君要募兵,有三个途径可以选择。”
严毅迫不及待地道:“愿闻其详。”
姒青脸上露出一丝郑重,沉吟道:“第一个途径,是从扶南、林邑等南洋小国的商人和海贼手里购买虏仆。这些人会定期从南洋诸国和夷洲等地捕掠人口来吴郡贩卖,不过虏仆多数是说南岛语,光是教会他们汉话和适应汉地的生活就要一段时间,所以练兵耗时会比较长,好处是这些虏仆中不乏熟悉南洋地理和有一技之长的人。”
扶南、林邑这些地方对严毅来说并不陌生,不就是后世那几个闹腾的国家嘛,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他当然不会考虑这些地方。
至于夷洲,倒是合适,不过眼下却是鞭长莫及。
严毅摸着下巴,脑海中思绪纷乱,忽然冒出一个念头。
“若是敌不住孙策,是否可以逃往夷洲和南洋呢,或者是交州?”
他的手指轻轻敲打案几,目光透过窗户,仿佛看见了一片新天地。
未虑胜,先虑败,能消除孙策的威胁固然好,但是如果事情进展不顺利,就必须先想好退路,早做筹谋。
姒青见严毅沉默不语,接着道:“第二个途径,是从乌程周围的山越部族募兵。山越人长期居于山岭之间,体魄强健,山地作战经验丰富,并且自采铜铁,自铸兵甲,是理想的兵源。不过眼下才刚入春,大帅通常要到六月才会出兵攻伐山越,掳越民充实军伍。”
严毅纳闷道:“为何是在六月出兵?”
姒青叹了口气,面带戚色:“六月正是稻米将要收获的时节,只有在这个时候出兵,越民才不会逃入深山,因为他们要保护自己赖以生存的米粮。”
严毅闻言,心里像是压了一块石头,叹气道:“我若当政,必善待越民!”
话刚出口,想到历史上孙权统治江东时,连年掳杀山越之民,东吴军队更是三分之一来自山越,心里便渐渐没了底气。
现实会击垮一切,当连年征战,急需兵员补充时,主政者又岂会放过山越这块肥肉呢?
手段能柔和一些,就已经十分难得了。
姒青听得眼里精光连闪,呼吸也加快了几分,目光殷切地望着严毅。
严毅尴尬一笑,转移话题道:“子越的部族是在丹阳吗?”
姒青点点头,神色黯然:“属下所在的部族是在丹阳和豫章交界的石台县境内,被祖郎攻破后,族人便散得七七八八了。好在有夫人庇护,部分族人才能在乌程安居。”
祖郎是和严白虎齐名的豪帅,两人一西一东,是少有的能占据汉家城池的山贼势力,堪称江东诸豪帅的带头大哥。
历史上,孙策初涉军务时,到丹阳募兵,好不容易聚了几百人,便遭祖郎大军偷袭,险些被祖郎杀死,带伤逃回寿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