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寂用略显嘶哑的声音说道:“舆图和实地都比对过了,基本一致。下面的兄弟对那一带的地形很熟悉,闭着眼睛都能画出来。不过,由于是第一次制作,刻度比例上可能会有一些偏差。”
这个时代的测绘技术显然无法和后世相提并论,严毅早有心理准备,闻言道:“其他方面粗糙一些没关系,刻度比例一定要精准,尽量减少偏差。你身旁这两位是匠作监的匠人?”
第27章 沙盘
裴寂指着两名匠人介绍道:“此二人是匠作监的右校佐吏王全、石柯。王全负责梓匠之事,石柯负责版筑、涂泥等事。王全,沙盘制作乃是以你为主,你来说说,刻度比例是否还能做得更精确一些。”
王全面相憨厚,国字脸上爬满一根根皱纹,令他稍显老态,但身材却很高大。
他上前一步恭声道:“禀少君,若要降低刻度比例的偏差,必须用地尺和记里鼓车实地测绘,方能减少误差。不过这样做很耗时,而且测绘地点是钱铜的控制区域,目前很难做到。”
记里鼓车是一种用于远距离长度测量的工具,体积颇大,需要用马拉,这样的东西如果出现在钱铜的势力范围,可以想见它的下场。
严毅心里有数了,脑海中不禁浮现出一个名字:张奋。
张奋乃是张昭之侄,极擅匠作之事,二十岁时就制作出了用于攻城的大攻车,是江东首屈一指的匠作人才。
不过孙权对他并不是很重视,没有让他专心于匠作之事,而是让其领兵作战,白白浪费了此人的才能。
科技是第一生产力这个后世人人都知道的常识,在这个时代却鲜有人重视。
严毅对匠作之事十分重视,只是苦于手下没有得力的人才,不能将他的一些想法付诸于实物。
“两位辛苦了,每人赏三万钱。”他和颜悦色地对王全、石柯说道:“沙盘以后还要继续制作,你们先将制作沙盘的材料再做一些雕琢,其他不足之处也要逐步予以完善。”
王买、石柯神色振奋,领命而去。
严毅目光转向沙盘。
沙盘中的地形以平原为主,其次是山地和丘陵。
三座城池点缀其上,分别是乌程、由拳和运城。三城之间刚好构成一个不等边三角形,乌程在西北,由拳在东,运城在东南。
运城是钱铜修筑的屯兵之城,说是城,其实只是一座大型的砖石化城寨,周长不到四里,面积只有乌程县城的三分之一。
运城以西八十里是浮玉山,以南三十里是南阳山。钱铜若是败逃,极大概率会逃入这两座山中。
运城以北五里有一座名叫钱公垒的城寨,同样是由钱铜修筑,面积只有运城一半,可容纳三千人,属于运城的子母寨。
钱公垒的东西两侧各有一条河流,名为九曲河和长水,北侧是辽阔的平原。
钱公垒刚好位于两河之间一片狭窄的要冲之地,扼守住了北侧平原通向运城道路,保护着身后的运城。
严毅看过钱铜的卷宗,知道其兵力部署。
在钱公垒,钱铜驻扎了两千军,领兵之将是钱铜的妻弟周玉。
钱铜的另外三千军则是驻扎在运城,由他本人亲自统领,麾下先锋是阵斩江由的樊毅。
严毅如今考虑的是,若是突袭钱铜,应该首先击破哪座城寨。
钱公垒?还是运城?
机会只有一次,他必须慎之又慎。
“仲远,这面旗上写的鸡鸭犬是什么意思?”
严毅伸手指向沙盘上运城位置的一面小旗,好奇地询问裴寂。
裴寂看了一眼小旗,脸上露出一丝古怪之色:“运城东门之外有一个池塘,钱铜在塘内养了几百只鸭子,一旦有人靠近,这些鸭子就会发出叫声,从而使城墙上的守军提前预警。另外三面城墙外养的是鸡和犬。”
严毅顿时明白过来,钱铜是在用这些动物充当‘警卫’,以便在遭受偷袭时能提前得到预警。
他心里一阵无语,这种奇葩的法子,也亏这个钱铜想得出来。
“这些鸡鸭犬发出叫声的时候,城上的守军又是如何判断,是否真的有敌军来袭?”
严毅接着询问,脑海里不禁想起前世狼来了的故事。
鸡和鸭的智力低下,若是突然来上这么一嗓子,日复一日,月复一月,这些守军非得疯掉不可。
裴寂嘴角露出一丝笑容:“无法判断,所以运城守军现在已经不怎么当回事了,只是偶尔会去看一下,晚上看的次数较多,特别是寅时。”
严毅皱了皱眉,如果先攻运城,就得看运气了,存在不稳定因素。
若是运气不好,提前惊动守军,己军立刻就会陷入进退两难的境地。此时一旦钱公垒的驻军从背后袭来,与城内守军前后夹击,全军就有溃败的风险。
他将视线从运城移开,转向代表钱公垒的一个木雕建筑:“钱公垒周围的警戒如何?”
裴寂闻言,心里生出一股好奇,难道少君是想征伐钱铜?
他不动声色地答道:“钱公垒之北,筑有十二座望楼,时刻有人在楼台警戒。周围巡守的士卒数量是一屯,两个时辰换一次岗。两侧河道的望楼数量要少一些,各有六座,虽然河水较浅,不需要借助船只就能渡河,但是风险依然很大。一旦被发现,守军就可凭借地利,轻松杀死渡河之人。”
严毅想了一会后,问道:“距离望楼较远的其他河段,有没有适合渡河的地方?”
“有,而且不少,不过其他河段的水流深且湍急,必须借助船只才能渡河。钱公垒周围视野开阔,船只多了,很难不被发现,船只少了,短时间也渡不了多少人。”
“周围有渔船吗?”
“没有,钱铜禁止百姓在他的控制区域渔猎。”
严毅心里有数了,朝裴寂笑道:“有劳仲远了。”
严白虎麾下的诸多将领中,裴寂是少有的才能出众之人。此人虽然不擅领兵,但精通刺杀和情报刺探,也算是有一定专长的人才。
“少君客气了,有事随时吩咐便是。”裴寂有些犹豫地道:“今日之事,属下可以告诉宗帅吗?”
严毅明白他的顾虑,神色轻松地道:“当然可以。让王全把邹他那边的沙盘也制作出来,我一道看看。”
裴寂松了口气,若是严毅让他隐瞒此事,他会非常为难。原本他是怀疑严毅会对钱铜动手,但从对方神情来看,又似乎不大像。
裴寂带着一肚子疑问离开了。
裴寂走后,一直在旁边静立不语的姒青忍不住问道:“少君是想征伐钱铜?”
严毅点了点头,目光紧紧凝视沙盘上的运城,心里叹了口气。
时不我待,即便是有风险,也得干!
第28章 部曲
晌午去石城山打猎时,姒青已经从严毅口中得知了严白虎拒绝征讨钱铜之事。
俗话说主忧臣辱,严毅受挫,姒青的情绪也受到了影响,显得有些低沉。
但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在这种情况下,严毅竟然仍要征伐钱铜。
兵者,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
姒青想到此事潜在的巨大风险,谏言道:“少君,钱铜有五千军,而且是居守势,可依托营寨进行防御。少君手中仅有宗帅给予的三曲人马和数百新募之军,此事风险太大。”
严毅从沙盘收回目光,他又何尝不知此事风险极大,只是孙策渡江迫在眉睫,若是连剿除一个钱铜,都要耗去一年半载,阻截孙策又从何谈起?
更何况,进驻海盐可以为这次突袭提供非常好的遮掩,时机难得,他实在不想错过。
严毅行事十分果断,做出的决定轻易不会改变,并且也做好了承担风险的心理准备。
不过姒青的话也让他意识到,现在的首要之事,是打消身边人的顾虑,凝聚人心。
他尽量让自己显得胸有成竹,语速不疾不徐地道:“子越,钱铜虽有五千军,却是分驻两寨,正好可以逐个击破。钱铜,贼寇耳,军纪散漫,疏于操练,一些士卒连武器都没有,还在使用锄头木棒。我军虽少,却是军中精锐,只要操作得当,钱铜绝对料不到我们会在行军海盐的途中对他进行突袭。攻其无备,出其不意,此兵家制胜之道,不可不为。如今正值四月,吴地多雨,我们可以在雨天发动夜袭,只要能够迅速击破一座营寨,便可立于不败之地。”
姒青微微点头,见他心意已决,便不再劝,转而开始思索应如何提高胜算。
傍晚时,严白虎的一名亲卫过来禀报,调拨给严毅的三曲人马已经在白虎城集结完毕,只待严毅过去接收。
次日清晨,严毅带了姒青和三四十名骑卒,前往白虎城。
白虎城是一座名副其实的军城,两条大道交错通往四个城门,将全城分为四个区域,每个区域都有一座军营。
严毅去的是城东的军营,进了营门后,便看到一条笔直的道路通往对面营门,士卒居住的营房就分布在道路两侧,每座营房可以容纳十名士卒,排列得十分整齐。
营房旁边,是一座占地十亩的操练场。一名身穿环锁铠的军侯正在向数百名士卒发号施令,操练队列。
看见严毅走来,军侯连忙大喊一声,让士卒们站好队列,然后上前迎接。
“拜见少君。”军侯在严毅面前站定,抱拳行礼。
严毅认识这个军侯,而且和他有过不少接触。此人姓魏名宽,乃是严白虎的一名亲兵,常在严府走动,后来积累军功升至军侯,调至严白虎的亲卫营效力,是严白虎的亲信。
“有一阵子未见,魏君近来可好?”严毅笑道。
魏宽的脸型较长,浓眉阔鼻,脸部轮廓分明,透着凶悍之气,闻言咧嘴笑道:“什么都好,就是很久没上战场了,闷得慌。听说少君即将出征海盐,属下就去找宗帅,讨来了这个差事。”
“那你这趟来对了,少不了你的军功,就看你有没有胆量去拿。”严毅若有所指地说了一句,目光瞥向不远处的士卒:“带来的是些什么人?”
魏宽挺了挺胸,铠甲上的铁片相互碰撞,发出哗哗的声响:“一曲骑卒、一曲步卒、一曲弓弩手,总共五百八十七人,个个都是跟随大帅转战多年的老卒,用的军械也是全军最好的。”
严毅眼底闪过一丝诧异,尽管已经猜到严白虎派给他的必是精锐,但是这三曲人马的精锐程度仍超出了他的预料。
这些可都是严白虎赖以起家的老底子,全部加在一起也不到两千人,这一下就调拨了近三成给他。
尤其是其中的骑兵曲,可谓是严白虎的宝贝疙瘩。如今派来一曲,再加上已经跟随在他身边的数十名亲卫骑卒,总数已经占到了全军骑兵的一半。
严毅微微叹了口气,尽管严白虎身上有着诸多缺点,但对他确实是极好。
他收拾心绪,脸色一正,朝魏宽吩咐道:“你继续操练,我在一旁看看。”
魏宽抱拳领命,大步走到众士卒面前,扯开嗓门一通大吼,让众人分散开来,五人一组,结阵操练。又挥动令旗,指挥众士卒不断变换队列。
原主不通军事,没有这方面的记忆传承给严毅,所以军伍之事一直是严毅的短板。
不过他每日勤学不倦,疯狂汲取有关兵事的知识,前两日又从范偃嘴里听来不少经验之谈,虽然仍是一知半解,但心里已然有了轮廓。
这个时代的兵家大致分四派:以韩信为代表的‘兵权谋’,以孙膑为代表的‘兵阴阳’,以白起为代表的‘兵形势’,和以吴起为代表的‘兵技巧’。
严毅看了一会,已看出魏宽非常重视士卒对武器的应用,以及相互之间的配合,应该是属于兵技巧一派。
操练了半个时辰,魏宽令旗一挥,让众士卒结成方阵,原地休息,然后过来请严毅训话。
严毅走到众人面前,目光从一张张脸庞扫过,心绪起伏。
眼前这支部曲,便是他的起家之资了。
他扶剑而立,挺拔的身姿犹如一杆长枪,目光犀利,声透全场:“从今以后,你们就是我手中的剑。我的规矩很简单,有功赏,有过罚,功名利禄,封妻荫子,你有多大的本事,我便给你多大的富贵!但若是谁不听号令,不遵军纪,我也绝不会姑息!”
众士卒神色复杂,有的面容激动,有的神色不安,也有的不以为然。
严毅对严白虎麾下的这些士卒颇为了解,知道他们的喜恶,也清楚他们的陋习。如果时间充足,自然可以慢慢调教,但眼下立刻就要用他们,就不得不使出一些手段了。
“去将军籍册取来,今日先不操练了,起锅造饭!”
第29章 军伍糜烂
严毅的命令来得突然,比军营日常的用饭时间早了大半个时辰,厨官只得匆匆去准备。
热腾腾的饭菜很快便做了出来,装在几个大木桶内,由几个火头军抬到了操练场。
或许是严毅在场的缘故,饭菜的种类相比平时要丰盛一些。除了稻米和素菜之外,还有麦饼和少许肉酱,以及‘清淡如水’的羊骨汤。
一名名士卒拿着陶碗,在食几前排起了长队。
他们乘了饭菜后,并没有像往常一般将饭菜带回营房或伙房,而是在操练场铺了苇席,或坐或蹲地吃了起来,不时将诧异的目光投向同样在排队乘饭的严毅。
严毅乘了饭菜,随意找了个人多的地方坐下,慌得周围的士卒连忙起身。
“不用拘礼,都坐下。”
严毅温和的神态让四周的士卒渐渐放松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