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白虎怒道:“你小小年纪懂什么,不予以钱帛富贵,这些人又怎会卖命?”
“那也不能靠掠民来笼络军心,这和饮鸩止渴有何分别?”严毅冷笑道。
徐瑛连忙走过来道:“父子俩有话好好说,何必争吵。”
“罢了!”严白虎叹了口气,脸颊横肉抖动,露出心疼的表情:“人已经杀了,律令也发出去了,此事便暂且如此。只是为何又要免去流民的赋税?这笔赋钱足够我用来平息军中的怨气了。”
严毅耐着性子道:“乱世之中,人口是生存的根本。免去流民的赋税,虽然会损失一笔赋钱,却能换来民心归附。父亲只需安坐家中,各地流民便会主动前来依附,这是一本万利的买卖,不可不为。强征流民赋税,十家破其六,无异于杀鸡取卵,孰弊孰利,一眼可知。”
“毅儿说得不错。”徐瑛面露赞同之色,朝严白虎说道:“眼下府库又不是支撑不下去,你干嘛盯着这点赋钱。如今城中百姓都在议论这件事,对毅儿无不交口称赞,这是多少钱也买不来的名声。”
严白虎闷声道:“我又何尝不知,只是袁术征伐江东的迹象越来越明显,我不得不多备军资。”
严毅轻咳一声:“父亲勿忧,吴景稳固现有地盘尚需一段时日,我看袁术至少还要一年才会寇略江东。”
话音落下没过多久,便见徐晏匆匆走来,进屋禀报道:“宗帅,参军费尚有重要军情来报,现已在白虎堂等候。”
费尚便是费氏家主,字文恒。严白虎起兵征伐乌程时,乌程诸豪族见势不妙,迅速倒向严白虎,协助其攻占乌程。战后多有在县中军中任职者,与严白虎捆绑在一起,拥有了一定政治权力。
以往天下安定时,察举、征辟之权掌握在世族之手,豪族子弟大多只能在郡县为吏,虽然殷富,却无显职。
而今天下大乱,中枢崩坏,豪族便趁势而起,与各地军阀联结,逐渐拥有了挑战传统世族的力量,已然有了新的世族雏形。
严毅随严白虎前往白虎堂,走到堂外游廊时,便已看见一个白面长髯,穿白色锦袍,腰系青绶的中年男子站在堂前台阶下,正在翻阅一卷简牍。
听到脚步声,费尚不疾不徐地将简牍卷好,先是朝严白虎躬身一拜,然后露出笑容,罕见地向严毅也施了一礼。
严毅回礼笑道:“毅乃后辈,岂敢当费君之礼。”
费尚笑道:“少君惩治贪吏,仁心爱民,已有英主之象,当得,当得!”
严白虎听得高兴,一边往堂屋走去,一边问道:“文恒莫要夸他,能不惹事,我已甚慰。有何军情?”
费尚跟随严白虎走进堂内,将简牍奉上,肃容道:“宗帅,探马来报,吴景大军已攻占曲阿、毗陵,大军逼近无锡,正与许贡军对峙于无锡之北。”
毗陵便是后世的常州,与曲阿同为吴郡之城,吴景攻占曲阿、毗陵,就是撕破脸皮,正式与许贡开战了。
严白虎大吃一惊:“丹阳十八县,吴景方才攻下四座城池,便来转攻吴郡,这厮竟张狂若此!”
刚才严毅安慰他时,他还觉得有些道理,认为袁术刚刚取得丹阳部分地盘,不会这么快就侵犯吴郡,不想转眼之间,吴郡北部最重要的两座城池便已被吴景攻下。
第25章 钱铜掠由拳
严白虎是真的有些急了,因为他并不知道,吴景以及孙氏,日后会从袁术阵营脱离出去,此时在世人眼中,吴景代表的就是袁术。
而袁术现在的实力,仅次于袁绍,即便是曹操,此时控制的地盘也不及袁术。
袁术本就是袁氏的嫡传,讨董结束后,袁术先是迅速控制了南阳郡大部,接着又占据了整个汝南。
南阳和汝南,一个是天下第一大郡,一个是天下第二大郡,曹操在平定张邈之乱前,实际控制的地盘也就是半个兖州,还没有一个南阳郡大。
即便是袁绍,在与袁术争夺豫州的阳城之战中,也败给了袁术。
由此可知袁术在曹操崛起之前时的威势。
尽管袁术后来在襄阳之战中败给了刘表,争夺兖州时又败给了曹操,并且丢失了南阳郡,但他也成功地将陈国和九江郡纳入了自己的势力范围,依然是庞然大物。
而现在,这个庞然大物的利爪,已经伸到了无锡。
无锡之后,是吴县,吴县之后,便是乌程!
也就是说,此时严白虎和袁术之间,只间隔了两座城池,彼此之间已经能够嗅到对方的呼吸了。
“泾县祖郎并不好对付,更何况在泾县东面,还盘踞着焦已等山贼势力。吴景想控制整个丹阳郡,并不容易。丹阳的富庶程度也比不上吴郡,所以吴景才会暂时停止向西扩张,转而征伐吴郡。”
费尚脸色有些难看地做着分析,却并不惊慌。
对他来说,若是袁术兵临城下,大不了投靠袁术便是,费氏一样能够生存。
严白虎闻言,气急败坏地骂道:“许贡这个废物,连区区吴景都抵挡不住。”
严毅担心他骂出更难听的话,被费尚传出去,连忙道:“父亲不用担心,吴景军势已疲,攻占毗陵已是其极限。强弩之末,难以破坚,不会再进一步了。”
严白虎和费尚的眼神中充满着浓浓的不信,吴郡门户已经洞开,整个吴郡的富庶之地就在眼前,这么好的机会,吴景岂会错过?
严毅观察他们的神情,知道无论自己说什么,都难以消除他们的忧虑,便不再多言。
难道还能告诉这两个人,自己是从后世穿越过来的,熟知历史的未来走向?
严白虎这时已将简牍看完,不知为何,脸色又阴沉了几分,啪地一声,将简牍拍在案几上。
严毅不动声色地取过简牍,展开细看。
只见简牍内除了记录吴景攻占毗陵一事外,末尾还写了一句:钱铜部将樊毅,领一千军掠由拳,毅斩巡城司马江由,袭其军,斩首二百,许贡军退入城中,紧闭城门,毅军掳民千人而还。
“钱铜这是想干什么?难道他还想趁机攻占由拳?”
严白虎的语气中带着一丝怒意,他一向看不起钱铜,钱铜在这个时候出来耀武扬威,即便针对的是许贡,也令他感受到了一丝挑衅。
费尚连忙道:“由拳城池坚固,守军尚有三千,且有海盐、华亭之兵可随时支援,对钱铜来说,不是那么好攻占的。据属下所知,事情的起因是丹阳、曲阿、毗陵之民涌入吴县、由拳,钱铜趁由拳守军大部分被调去无锡之际,派樊毅领兵四处劫掠,樊毅遭遇江由应是意外,樊毅有一千军,而江由只带了三曲人马,又都是老弱之兵,被击溃也就不足为奇了。不过樊毅此人确是骁勇,江由素有勇名,居然被其阵斩。”
听着严白虎与费尚讨论钱铜,严毅也不禁揣测起了钱铜的心思。
吴景攻占曲阿、毗陵,出乎了很多人的意料,包括钱铜在内。恐怕钱铜此时也在观望和犹豫,该如何把握这良机。
若是许贡被吴景击败,趁势攻占由拳自然就是钱铜的首选。
但严毅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因为刘繇很快就将被献帝任命为扬州刺史,这会给袁术带来一些困扰,也会影响吴景下一步的决策。
吴景和孙策一样,同样想摆脱袁术的控制,而刘繇的到来就是一个机会。
一旦吴景显露出发展自己势力的迹象,袁术对他的军资供应就会立刻缩减,而吴景也必然会将一部分重心转向防备袁术。
因此,无论是渐趋强弩的军势还是复杂的内部政治环境,都会促使吴景停止攻伐吴郡。
一旦吴景和许贡停战,由拳对钱铜来说,就是难以逾越的天堑。
到了那时,钱铜的选择就只剩下两个,一个是西北方向的乌程,一个是西南方向的余杭。
余杭紧邻王朗控制的产盐地盐官,王朗无论如何也不会允许余杭落入贼寇之手。
而且余杭营督许昭一向与王朗交好,无论邹他还是钱铜,都不敢轻易去招惹。
所以钱铜最终攻伐的目标只能是乌程。
严毅思索片刻,心里已然有了清晰的认知,对于钱铜,他的态度一直很明确,那便是尽早铲除,越快越好。
在孙策渡江之前,他必须肃清周围的威胁。
严白虎和费尚这时已经将讨论的重心转移到了吴景身上,在钱铜对他们产生实质性的威胁之前,他们不会过多关注。
费尚甚至已经开始考虑起了吴景攻占无锡之后的事:“宗帅,若是无锡被吴景攻下,许郡守必定会向我军求援,届时我们是否要派兵支援?”
严白虎对这个问题很排斥,心烦意乱地挥了挥手:“明日召集众将,再做商议”
费尚见他心情不好,知趣地提出了告辞。
严白虎目光转向严毅:“代我送送费参军。”
严毅将费尚送到门外,后者堆起笑脸,低声道:“尚管教不严,族内子弟若是有行为不端之处,还望少君海涵。那两个犯事的宾客,在下已命他们自缚前往门下贼曹,听候发落。”
严毅淡淡道:“费君深明大义,有心了。”
费尚眼珠一转,又道:“不知少君近日是否有闲,鄙府几个舞姬近日新学了盘鼓舞,想邀少君过府一观。”
严毅笑了笑:“既是费君相邀,自当前去。”
费尚笑着点了点头,转身离去。
第26章 假道灭虢
严毅回转屋内,在严白虎身旁坐下,宽慰道:“吴景能够攻下曲阿、毗陵,乃是趁许郡守不备,偷袭得手。如今许郡守既已征召各县之兵前往无锡抵御,凭借城池坚固,吴景已经没有机会,父亲不必过于忧虑。”
此话确是不假,因为许贡的实力与周昕差不多。之前若非周昕主动解散部曲,将城让出,吴景也无法攻克丹阳诸城,而许贡显然不会干出周昕这样的傻事。
严白虎点了点头,神色稍霁。
严毅又宽慰了他几句,开始将话题转向钱铜:“反倒是钱铜,实为心腹大患!此人若是与邹他联合来犯,定会对乌程造成极大破坏。父亲不妨寻个时机,将其剪除。钱铜这两年囤积了不少钱粮,堆积如山,父亲若是取来,足可抵我军一年之需。”
严白虎大为意动,思索片刻,却是摇了摇头:“我欲征讨钱铜久矣!只是每次稍露征伐之意,邹他这厮就会袭扰乌程。攻邹他时,钱铜又会出来侵扰。一旦作战不利,此二贼就会回寨拒守,或是避入山林,实难剿除。如今袁术虎视吴郡,更非出兵良机,以后再找机会征伐不迟。二贼若是敢来犯境,我与你叔父领兵将其击退便是。”
严毅听得无语,严白虎就是这脾性,事不临头心不急,不见棺材不掉泪。历史上也是这样,孙策攻击许贡时,他不急,孙策征伐王朗时,他也安坐城中,直到孙策兵临城下,方才拒城而战,最后死于孙策之手。
就连近在咫尺的钱铜和邹他,严白虎也始终未吞并,钱铜和邹他还是后来孙策剿除的。
严毅有些不甘心地继续劝道:“钱铜和邹他若是联手来犯,即便父亲将其击退,乌程百里之地,也会满目疮痍,尸横遍野。对二贼来说,只是损失一些兵马,但对父亲来说,损毁的却是乌程根基。正所谓光脚的不怕穿鞋的,父亲还是先下手为好。”
严白虎敷衍道:“奈何没有出兵的良机。”
严毅身体前倾,靠近严白虎,低声道:“眼下就有一天赐良机。”
“良机何在?”严白虎诧异道。
严毅凝声道:“父亲可曾听过假道灭虢的故事?”
严白虎茫然摇了摇头。
严毅暗自吐槽一句没文化的莽夫,解释道:“春秋时,虞国和虢国是相邻的两个小国,唇齿相依。晋献公试图从虞国借路去攻虢国,便以重礼赠予虞国国君,向其借道。虞国国君贪财,遂同意晋军过境。晋军灭掉虢国后,立即翻脸,又将虞国也灭了,虞国国君最终被晋国送与秦国为奴,这便是假道灭虢。”
“晋国不讲道义,既是小国,一起灭了便是,何必玩这些阴谋诡计。”严白虎摇头晃脑地点评了一句,不解道:“这和眼下有何关联?”
严毅捏紧了拳头,深吸两口气,又缓缓松开,耐着性子说道:“父亲可以效仿晋国,先以钱帛消除钱铜戒心,再以重金收买其麾下谋士万秉。万秉乃是黄巾贼出身,与钱铜不是一条心,必为父亲说话。我军不是即将进驻海盐吗,父亲可将这三千军全部换为精锐,在前往海盐的途中,趁钱铜不备,突袭钱铜,如此一战可定!”
严白虎皱眉沉思,在屋内来回走了几步,面对严毅期待的目光,略显踌躇,最终仍是叹气道:“袁术危机未除,眼下这个环境,不宜多兴兵戈。如今粮秣也不是很充足,等到秋收,再用兵不迟。”
严毅一脸失望地站起身道:“父亲既然已有定计,我便不再劝了。今日天气不错,我去石城山狩猎!”
说完,转身便往屋外走去。
严白虎感受到他语气中的一丝愤懑,将他叫住道:“流民免赋一事,就依你所言。”
严毅身形微微一顿,出屋而去。
严白虎一脸郁闷地在榻席坐下,唉声叹气。
严毅命人牵来雪里白,又叫上姒青,出了府门,纵马疾驰,直奔石城山。在山中逛了半日,射了几只野物,胸中烦闷方才渐渐散去,骑马回城。
走入府中,经过花厅时,恰遇徐晏从亭内走出,出言禀道:“少君,裴寂来了,正在西花园等候。”
西花园便是严毅住处的内园,园内假山叠翠,曲径通幽。
裴寂身穿黑色的武士服,站在一株槐树下,正在观看两个匠人摸样的中年汉子摆弄一辆鹿车。
这辆鹿车很大,比寻常鹿车大出一倍。鹿车一般只是单轮,这辆车却是双轮。车辕处还特意加了一根用来稳固车身的方形木柱。
鹿车之上,放着一个七八尺长宽的木盘。
木盘用硬木制成,长方形,四周有高约五寸的边框,边框上雕有清晰的刻度和标记,似乎是依循一定的刻尺比例所刻。
木盘内则是用黄土、银沙等物堆砌出山川、河流、道路、沟谷、城寨等地理形貌,上面还插着颜色不一的旗帜,旗上写有小字。
严毅大步走过去,面露喜色:“可是沙盘做好了?”
裴寂面貌普通,气质阴冷,即便是他露出笑容,摆出恭敬的姿势,仍让人难以生出好感。
“幸不辱命,已粗略制成,少君请先一观,若有不合心意的地方,属下让丁匠重新制作。”
严毅绕着沙盘走了一圈,见其制作虽然粗糙,但颇有章法,将地形特征、战场工事、交通要道等勾勒得一目了然。
他微微颔首,满意地道:“大致差不多,细节上要用了才知道,另外再做一些小物件,用来标记部曲、兵种、箭塔、营地这些,实地比对过了吗,是否完全一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