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文昭点点头。“对,张府的圈禁解除了。之后的差事也不归咱管,你回衙门吧。”说完,陆文昭便径直向张府的大门走去。
“陆百户啊。”门僮一愣,旋即拉着门把手,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敢敢问有什么事情吗?”
陆文昭当然能从门僮的眼神和动作中,看出他本能的恐惧。不过这样的神色他早即见怪不怪了。“去把你们家的小姐找来,还有丁姑娘。”
“啊”门僮想问几句,但字到喉头又被他给咽了下去。
不一会儿,张诗芮带着丁白缨过来了。
“见过百户大人。”张诗芮表情淡然,而丁白缨的脸挎得像是写了“不待见”三个字似的。
“见过张姑娘。”陆文昭回礼之后,便转头看向丁白缨。
“小丫头片子。”陆文昭的心情很愉快,说起话来也完全没有面对那群老狐狸时的提心吊胆。“我警告你啊,别跟你师兄使脸色!”
“呵!”丁白缨被他气笑了。“陆百户,您是闲着没事儿做,来寻我开心的吗?”
“你还真说对了。我就是闲着没事儿做。”陆文昭点点头。
“要比试比试吗?”丁白缨真是想抽他一顿狠的。
“如果没有必要,我不跟女人和打不过的人打架。你两样占全了,所以我不跟你打。”陆文昭少见的很坦诚。
“你到底是来干什么的?”丁白缨想笑,但她得绷着。所以最后显到脸上就是哭笑不得。
“我是来接你走的。”没有等丁白缨发问,陆文昭立刻看向张诗芮,并补了一句把事情说全。“张姑娘,很遗憾地告诉你,从这一刻起,锦衣卫对张府的保护正式结束。”冠冕堂皇的说辞是什么时候都不能少的。
“皇上饶恕张家了!?”张诗芮惊喜道。
“你大可以放心,尽管解除了对张府的保护,但锦衣卫对你本人的保护还是在的。”陆文昭刚说完,张诗芮明亮的眼睛又暗淡了下来。“能请您帮我给您的上峰递几句话吗,我想”
陆文昭打断了她:“没说要让你在家里待着,你只要不离开京师,想去哪里都行。你有什么话想递到宫里去不必通过锦衣卫,你们张家的事情终究还是归礼部的道录司管嘛。”
“许我在京自由行走?”张诗芮问道。
“对啊。我今天来,一是为了通知你,二是为了带她走,我想张姑娘应该没什么意见吧?”陆文昭想用食指去戳丁白缨的脑门儿,之前在戚氏武斋的时候,他就经常这么干。但刚伸出手,他立刻就反应过来,他和丁师妹之间已经隔了一层名为“男女授受不亲”的可悲的壁障了。
丁白缨注意到了师兄的退缩,她把脸瞥向一边,负气道:“谁要跟你走了。”
陆文昭压根儿不理她,而是对张诗芮说道:“张姑娘,有锦衣卫保护你的安全,就用不着这种吃白食还没什么用的女人了吧?”
张诗芮下意识地不想让丁白缨离开。因为这样一来,她就只能独自一人待在这个冰冷的宅邸,面对皇帝那宛如冬夜的隐怒了。但理智和她的骄傲又告诉她,不该把丁白缨这样的普通人牵扯进皇家与张家的矛盾之中。天意难测,天怒难承。再好的武艺,也比不过皇帝嘴里吐出的一个“杀”字。
所以到最后,她只看向丁白缨,淡淡一笑:“走吧。我安全了。”
“姑娘.”丁白缨知道自己在这儿也没什么用。但她还是站在原地,没有挪移。她苦笑,声音里竟带了些哀伤:“你要我今晚上住哪儿呢?总不能到陆百户的家里去吧。”
“你拿着这个”张诗芮刚有掏钱的动作,就被丁白缨制止了。
“我不要你的钱。”丁白缨摇摇头,笑中带惨。“姑娘,你要好好保重。”
陆文昭看得腻歪。心想:你俩干嘛呢,跟我在这儿演画本儿啊?哪位要考状元啊?
北镇抚司,锦衣卫狱,戊字牢。
狱中无日夜,只有通道和牢房门口的蜡烛泛着幽幽的红光。
田尔耕独自一人,顺着直道一路来到收押赵南星的牢房。这是他当上北镇抚司佥事之后第一次下到这个几乎不再使用的偏远囚牢。
为了保证不再发生自尽的这样事情,田尔耕给赵南星安排了内二、外四、六班倒,共计三十六个人看守的豪华阵容。别说吃饭睡觉,就算赵南星要解手,也得有人在旁边守着。
“同知大人。”领班的小旗没有移动,而是站在原地向走过来的田尔耕行礼。
“开门。”田尔耕没有废话。
“是。”小旗这才掏出钥匙,走到门边,打开铜锁。
“听说你要见我?”田尔耕自上而下倨傲地俯视着端坐在床上的赵南星。
“就算我没有官身,但总还是正科出身的进士,而且也比你稍长几岁吧?”赵南星不卑不亢。“我准备招供,但你若是站着俯视我,我就什么都不说。”
“来人。准备纸笔。”一听见“招供”二字,田尔耕的眼睛立刻就亮了。“只要您老肯说,别说不俯视,就算要我给您老跪下都成。”
田尔耕的对“气节”这种的东西何止没有概念,简直嗤之以鼻。而且说实话,指挥使司的命令写得简洁,又没人给他打招呼,他还真不知道该怎么料理这条大鱼。
不审显然不行,否则抓人干什么。但审讯又很难动刑。三法司呈给皇上的联名疏写得很清楚,孙如游的口供之所以可信,一是因为他没有把自己摘出去,二则是因为东司房没有上刑,不是刑讯逼供。
可就在田尔耕一筹莫展的时候。赵南星跟守卫说想要见他。于是田尔耕才丢下正在进行收押工作,来到戊字牢。
“我不要你跪。你坐着就行。”赵南星还是那副风轻云淡的样子。
“好。”田尔耕拿起床边的凳子,顺势就坐下了。“差不多快到饭点儿了。您想吃点什么吗?您吩咐,马上叫人给您办。”
“不必,我不介意吃牢饭。你别掺沙子就成。”赵南星摇摇头。
大明的监牢按律由官仓配拨牢粮。但包括诏狱在内的所有监狱,都会把朝廷额定的配米扣下来卖钱。卖了之后,心好的牢头狱卒会买陈米糠秕补充,心坏的就直接拿霉变的烂米并掺沙子充数了。这种米吃不得。犯人不想饿着,就得叫家属往牢里送饭。在这道程序上,牢头狱卒又能赚一笔,因为饭只能由他们送,不喂饱他们,他们就直接把家属送的饭吃了。免费给犯人留点儿,都算是发善心了。
“哪儿能让您吃牢饭啊。”田尔耕轻笑道:“而且您不吃我还吃呢。去办一桌席面。”他转头对领班的小旗说道。
“是。”小旗连钱都不问他要。
纸笔及负责记录的典吏就位之后,田尔耕努努嘴,问道:“都齐了,是您自己说,还是我一句一句地问。”
“我说吧,一口气把事情的前因后果全部说清楚。别浪费时间。”赵南星回答道。
“请吧。”田尔耕向典吏打了手势。
“近日发生的一切事情都是我挑起来的。”赵南星开口说第一句话的时候,田尔耕的脸上还挂着幸福的笑。但从赵南星讲第二句话的时候开始,他就笑不出来了。“邹元标是枉死的。”
第175章 赵南星的交易
田尔耕错愕地看了赵南星一眼,然后厉声呵止典吏。“停!别记了!”
他咽了一口唾沫,又将视线重新投回到赵南星的身上。“赵老先生,这话可不能乱说。”
“我说的都是事实,没人比我更清楚这里边儿发生的事情了。”赵南星眼神微眯若有所思,斟酌着说道:“我不知道你们锦衣卫给孙侍郎灌了什么迷魂汤让他做伪供.”
“你什么意思?”田尔耕打断了他。
赵南星活了几十年,先后经历过由张居正、申时行、王锡爵等人主导的数届风格迥异内阁,也几乎全程参与了从万历十四年开始的“国本之争”。可以说是阅历丰富,人老成精。
因此,他一看田尔耕这个反应立刻就确定了,锦衣卫内部果然不是铁板一块。这个用刑讯逼死了邹元标的北镇抚司头头,知道的事情并不一定比自己知道得多。
“田大人,看来您也被人蒙在鼓里了啊。”赵南星轻笑一声,挑衅似地问道:“还听吗,或者说您敢听吗?”
没有情报,事态不在掌控。这种感觉对于田尔耕这种情报机构的头头而言是很糟糕的。
“哼,他妈的。有什么事情是老子不敢听的。”混着怒气的寒意从田尔耕的脚底直冲天灵,他调整呼吸,压住恐惧,故作淡然地说道:“所有人都出去。把守住牢门,不许任何人进来。”
“是!”在场的锦衣卫如蒙大赦,纷纷行礼离去。这事情显然涉及上官之间的角斗,甚至有可能牵扯到宫里的太监们,自然是离得越远越好。
“赵老先生。还是我问你答吧。”尽管田尔耕仍旧用着敬称,但他之前伪装出来的谄媚和殷切已然尽数消失,就连口气也隐约添上了些许不容置疑。“这样会快一些。”
“你问吧。”赵南星点点头。
“熊廷弼的事情跳过,直接讲串谋逼宫。”杨渊诬构熊廷弼的案子就是田尔耕主抓的,杨、冯、顾三人指认赵南星和邹元标的口供也都捏在他的手上。
“田大人,我要先纠正您的说法。我们从无逼宫之意,只是想谏阻皇上,避免皇上重蹈先帝爷的覆辙而已。”甚至直到现在赵南星都不认为自己的手段有问题。
“我没兴趣跟你扯这些没用的。”田尔耕一挥手,不耐烦道:“主谋是谁?有谁参与?你们到底商量了些什么?你为什么主动招供!”说道最后,田尔耕几乎是在咆哮了。
愤怒的根源往往来自于对未知的恐惧:邹元标自杀的动机是什么?骆思恭为何突然变脸,从主动要走孙如游变成对孙如游避之不及?小小的百户陆文昭凭什么让在没有上刑的情况下让孙如游招供乃至做伪供?伪供很常见,但在这个案子上是大事,陆文昭一定不敢擅作主张,谁在他背后站着?是骆思恭还是别的什么人?
宛如黑障的未知笼罩着他,而可笑的是,现在能给他照亮的,似乎只有这盏即将烧尽的暗烛。
“别急。我身陷囹圄都不急,您急什么呢?”赵南星看了田尔耕身后的木栏一眼,意味深长地说道。
“不要再东拉西扯了,说正事。”田尔耕急得发颤,但还是没有詈骂赵南星。
“熊廷弼的事情,您是通过杨渊那条线知道的吧?”赵南星竟然主动发问了。
“是又怎么样?”田尔耕反问道。
“有意思。”赵南星笑了。
通过孙如游的口供,田尔耕的反应,田尔耕对“熊廷弼的事情”的态度,以及他自己掌握的信息。赵南星略微看清了锦衣卫内部势力的相互关系和田尔耕的知情程度。
“赵老先生.”田尔耕没有节操,但也是聪明人。他猜测赵南星如此作态可能是想通了什么。于是极力收敛起外溢的情绪,起身行礼道:“请您为我解惑。”
“我想跟您做个交易。”赵南星说道。
“呵,交易。我喜欢交易。”田尔耕或肯或否地摆了几下脑袋。“但我得听听您能给我什么,以及您想要什么。”
“我想要东西很简单。公开事实给邹元标平反。”赵南星眼神坚定。“事情起于我,就算要死也是我先死。他为我扛了这一下,我不能让他蒙冤。至于我能给您什么,当然是真相。”
田尔耕伪做思考的表情,过了好一会儿,才回答说:“好,我答应你。”
“想来,您的手里捏着杨渊他们的供词。而他们的供词和孙如游的口供基本相同吧?”赵南星还在说熊廷弼的事情,因为这就是他察觉锦衣卫的内部存在着信息差的切入口。
“看来您很清楚。”田尔耕点头。他之前之所以疑多惧少,就是因为孙如游的供词与杨渊的供词基本相符。
“坚持主张攻击熊廷弼的人是我,联系杨渊的人是赵南星,这都没错。但杨渊不知道的事情是,参与这场讨论的人,除了我和邹元标,还有孙如游”赵南星在这里停了一下,故意卖关子。
“您能直接说我不知道事情吗?”田尔耕果然受激,急道。
“呵呵。”赵南星面笑心苦。“还有孙如游,周嘉谟,刘一,韩以及徐光启。”
“我。”田尔耕的汗毛一下子就竖起来了。
田尔耕的脸色阴晴不定,一瞬间,他联想到了许多种可能。其中有的好,有的坏,有的.他妈的要命!
“田大人,看来您确实被别人蒙在鼓里了。”赵南星喃喃道。
赵南星得知孙如游口供内容之后的第一反应,是孙如游单纯地想要包庇周,刘,韩,徐。但有一点说不通,就是孙如游给邹元标扣帽子,在赵南星的印象中,这两个人的关系并不算差。
所以他推测,锦衣卫和孙如游达成了交易。孙如游给邹元标扣帽子,以包庇逼杀赵南星的北镇抚司,最后换取锦衣卫把这四个人摘出去。
赵南星严气正性,不喜欢这种蝇营狗苟的结果,他要剖明真相,还邹元标一个清白。在他的心中,同意了三法司会审的皇上还是圣明的,而且在邹元标自尽情况下,锦衣卫大概率是不敢对自己上刑的。只要坚持到皇上下旨会审,就能通过当堂对峙达成这一目的。至于之后的处罚,他已经看淡了。最多无非被判结党营私,一死而已。
但在被锦衣卫抓捕并转移的过程之中,赵南星察觉到了一丝蹊跷。
赵南星原本并不对“被转移”这件事本身感到奇怪,毕竟只是从执行方东司房,转移到受益方北镇抚司手里。真正让赵南星感到奇怪的是,押送他的年轻人的反应。
为首的那个陆姓百户的态度以及他对属下的解释,让赵南星觉得,东司房和北镇抚司之间的关系并不那么融洽。主办孙如游的东司房和锦衣卫内部最大的受益者北镇抚司在争功,这实在是太奇怪了。
赵南星决定试探试探,于是主动要求面见主官田尔耕。这一试,果然试出了问题。他思考得出的逻辑链被推翻了。其中必然有别的目的掺了进去。
这个目的,是谁的什么目的呢?赵南星不知道,也推理不下去了。
“田大人,对您来说,邹南皋的事情算不得什么,只要您把真相剖出去,将功抵过总还是没什么问的。”赵南星在提醒田尔耕遵守诺言的同时想继续套话。“骆大人把我交给您,应该也是这个意思。”他想试探骆思恭和田尔耕之间的关系。
“呵呵。”但田尔耕已经不想再继续对话了,对他来说,赵南星已经没有情报价值了。不过他还是不咸不淡地回了最后一句:“赵老先生,事情真的这么单纯就好了。”赵南星的情报,为他补全了一部分缺失的信息,但还不够,甚至因此产生了更多的疑问。
他需要找寻更多的信息以帮助自己做出正确的抉择。田尔耕想起了一个人,他决定去试试。
“你不要我的签字画押了?”赵南星见田尔耕起身欲走,赶忙问道。
“先不急,还有不少东林党人正等着我呢。”田尔耕摇摇头,随口织谎。“您先好吃好喝地待在这儿吧。来人!”他扯着嗓子大喊了一声。
被支出去的校尉们,听见同知大人的呼喊赶忙跑来候命:“大人!”
“还是按之前的规矩,内二外四,守住。没有我的命令,不许任何人提审。”田尔耕下令道。
“大人,您要的席面儿已经准备好了。”出去置办酒食的小旗怯怯地说道。
“我还有事,就不吃了。上给我敬爱的赵老先生。”田尔耕微笑着装出轻松的样子,拍了拍那小旗的肩膀。
“是。”小旗颇有些受宠若惊。
“除了能弄死人的东西,赵老先生要什么给什么,不要亏待他。”田尔耕决定先稳住赵南星,说不定还用得上他。“赵老先生,多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