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利得很。”陆文昭回答说:“进他家的时候,赵南星就坐在会客厅里。他穿戴得很整齐,等我们向他展示佥签驾帖表明身份和目的之后,他也很顺从地让我们给他戴上枷号,并主动走上囚车。他应该是预料了这一切。”
海镇涛不冷不热地轻笑一声,说道:“外边儿闹成这个样子,整个京师的官场都在震动,他怎么可能不知道。”
尽管这一系列的事件与绝大多数黔首并不直接相关,但审案本身一向是茶余饭后的高档谈资。无论是谁,无论掌握多少信息,都能扯上两句。更何况还是这种直接牵扯了正三品正堂官和从三品副堂官的大案。
会审当日,前往紫禁城请旨的帝师何宗彦还没回来,会审的结果就像夏日惊雷一样,在极短的时间内,从都察院所在的阜财坊中部开始,传遍了京师内外双城三十六坊。
在何宗彦带着圣上的口谕,命令锦衣卫将人犯孙如游移交给主办此案的都察院,并迫使东厂提督崔文升带着一众番子悻悻离去的同时,住在北居贤坊柏林寺附近的赵南星也得知了会审的结果。
“佥事大人,要不要去请刑宽来帮忙审讯?”东司房没有刑名,如果要刑讯犯人势必外请。
不过在这里,陆文昭使了一个无伤大雅的小心眼儿。北居贤坊和大时雍坊一个在内城的东北角,一个靠近内城的西南角,两者之间的距离极远,如果在赵宅和东司房的这两点之间拉一条直线,会发现刑宽的家宅就在这条线的不远处。也就是说,顺路。
陆文昭之所以多此一举,是因为他根本就不想管赵南星的案子。因为拿到了孙如游的真实口供,并得了司礼监的面授机宜,所以陆文昭比海镇涛乃至骆思恭都要了解宫里对此案态度。
他甚至不用动脑,只用腚眼儿思考就能知道,赵南星这老头儿完全就是个烫手的山芋。宫里肯定不会要他公开说实话,要么让他扯谎作伪供,要么就让闭嘴不说话。
宫里不让人说话的方式通常是杀人灭口,但宫里杀了人是绝对不会承认的。运气好,宫里抬一手,定成自杀,并默许你毁尸灭迹。运气不好,就是你用刑失当。宫里会在你顶缸之后,悄悄地拿笔钱抚恤你的家人,并给你的儿子一个蒙荫的名额。如果宫里下了命令,而你又不愿意,那宫里就会把银子换成刀子,逼你愿意。
陆文昭当然明白,皆大欢喜的处理方式是劝服犯人作伪供,如此一来宫里高兴,办案子的人高兴,犯人说不定也能获得恩赦。这样一来功上加功,一个案子办完,说不定能连跳好几级。但这种事情向来是可遇而不可求的。
陆文昭的直觉告诉他,赵南星和孙如游不是同一类人。而且赵南星也没有在北京国子监读书的嫡孙。
“不必,指挥使司又来了命令,要我们东司房把人送到北镇抚司去。”海镇涛遗憾地摇摇头。
海镇涛知道陆文昭派了人去威胁孙嘉绩,以保证孙如游不会临场翻供。但陆文昭没有把孙如游的真实口供告诉他。陆文昭交差复命的时候只给了伪造后的口供,在那之前他就把原口供给烧了。所以知道这份儿东西存在的锦衣卫,只有陆文昭、卢剑星以及沈炼。
“什么?”陆文昭下意识地想笑,但他一下子就绷住了。
陆文昭控制眉头深皱,如此便能让脸部肌肉怪异的抽动,看起来像是因为错愕与愤怒。“北镇抚司连续办出差错,上面还要把差事交给他们?”这才是他该有的反应。
“恐怕是宫里下了命令,骆大人也没办法。”海镇涛的不悦是真情实感的。
海镇涛有野心,他很想进步。自从坐上东司房指挥佥事这个位置之后,他就一直惦记着镇抚司的印信。但兼领镇抚司的实职指挥同知有且只有两个。陆文昭交差的时候,他一度以为自己有取田尔耕而代之的机会。
骆思恭没有告诉海镇涛为什么要把赵南星交给田尔耕。在这一对关系中,骆思恭是绝对的上位者,他享有只下令而不解释的特权。但即便是这样,海镇涛还是能猜到,这个命令大概跟宫里有关系。
西厂往外散布“田尔耕攀咬骆思恭依附东林党”这一消息的时候,是没有也不可能指定信息接收人的。如此一来,海镇涛就知道,骆思恭没有给田尔耕送功劳以抬他一手的理由。指挥使司一开始把差事交给东司房而非北镇抚司,也完全符合这个判断。所以,骆思恭朝令夕改一定是因为有更高级别的人给他下了令。
在海镇涛看来,这就是宫里为了维持指挥使司与北镇抚司之间的平衡,直接机械降神改变差事的归属。甚至有可能是田尔耕卑躬屈膝、奴颜婢色,给哪位位高权重的公公当了干儿子,才换来了这次起死回生的机会。
但不悦归不悦,命令还是要执行的。海镇涛长叹了一口气,说道:“把赵南星给田尔耕送去吧。”
“我们跑这么远,从城北把人抓到城南,现在又要把人送回城北?他们不知道自己来领啊。”陆文昭继续扮演被抢了吃食的饿狗。“案子烫手的时候把人丢到我们这儿来,查出眉目了就把人要走。哪有这种章法?”陆文昭“越说越激动”:“现在好了,孙如游留在都察院,赵南星送给镇抚司。东林党的差事彻底跟我们没有关系了。!”
“够了!上面有上面的考量,你执行就是了。”海镇涛用指节轻捶桌面。“现在,立刻!”厉声说完这两个词后,海镇涛的语气又疲软了下来。“把人送过去。”
为了安抚陆文昭,海镇涛又提出了补偿的方案:“回来之后去账房支十两银子,找家好点儿的馆子,给你的兄弟们改善伙食,就这样。”
“大人.”
“滚。”海镇涛不耐烦地摆摆手。
“好吧。”陆文昭“委屈巴巴”地转身离开。
陆文昭刚转身立刻就被海镇涛叫住了。“回来!”
“大人还有什么吩咐?”陆文昭也是一脸疲态,将“生不如死”演绎得活灵活现。
“命令还没接呢。”海镇涛将摊开的命令合上,然后把两本文书一齐交给陆文昭。“南薰坊地面上的校尉也撤了。”
“对张家的禁锢解除了?”陆文昭的眼神恢复了些许神采。
“是也不是。”海镇涛想了想,说道:“命令上说,解除对张府的圈禁,但禁止张诗芮本人离开北京。同时,指挥使司正式把这个差事移交给东司房。我的意思是,监视张诗芮的活儿你也别做了,反正没油水,也没功劳。你正好休息一段时间,放松放松。你觉得呢?”海镇涛用的是商量的语气。
“多谢大人。”陆文昭抱拳拱手。
“去吧。”海镇涛摆手。
“同知大人,骆掌卫有令。”指挥使司的传令兵出示腰牌后径直走入正堂,然后在田尔耕的面前放下两封文书。
指挥使司的命令是同时下给两个衙门的。但因为东司房近,镇抚司远,所以直到陆文昭押着运送赵南星的囚车又离开东司房,田尔耕才接到命令。
田尔耕看向传令兵,眼里闪出转瞬即逝的疑惑:“好,你去吧。”
“告辞。”传令兵行礼离开。田尔耕才拿起命令看了起来。“呵!”他笑了一声。但笑过之后,他的脸上不但没有凝出喜色,反而聚出了更深的疑惑。
“大人,命令有什么问题吗?”北镇抚司以刑狱立,二把手只能是刑名,所以掌刑副千户许显纯被田尔耕排挤之后,理刑百户孙云鹤就顺杆子爬了上来。
“你自己看吧。”田尔耕没有回答,而是直接把命令递到了孙云鹤的手上。
“骆掌卫要我们从东司房的手里接收赵南星.这不是东林党案的主谋吗!”孙云鹤惊道。“而且为什么是接收?”
“因为骆掌卫一开始并不打算把这个差事交给我们。”田尔耕撑着脑袋斜看向孙云鹤。
骆思恭不把差事交给北镇抚司,而是交给东司房,田尔耕是能理解的。
于公,北镇抚司没能在东林党的案子上做出成绩,而海镇涛的女婿却拿到了一份让田尔耕自己都感到满意的口供。于私,田尔耕攀咬骆思恭的事情,已经在锦衣卫系统里传开了,骆思恭必然要想法子疏远乃至排挤田尔耕,就像田尔耕要排挤攀咬自己的许显纯一样。要不是宪宗爷的定下规矩,让骆思恭没办法直接把手伸到北镇抚司来,恐怕田尔耕这会儿也该“称病居家”了。
“那为什么又把差事给我们了呢?”孙云鹤不解。
命令写得很简洁。只说要他们接收并审讯赵南星,令其“实供不诬”。除此以外便什么都没有了。
“有人给骆掌卫打了招呼呗。”海镇涛能想到的事情田尔耕也能想到。“不过,是谁打了这个招呼呢?”
司礼监和东厂大规模换血之后,田尔耕之前建立并苦心维持的关系网就破掉了。与他有过来往的太监们,要么给历代先君守灵去了,要么就直接回老家养老了。
田尔耕倒是不介意再出点儿血,从头巴结宫里的新贵们,但他的拜帖投到昭回靖恭坊各大实权太监的府邸之后,就像是泥牛入海似的,全沉了。没一封能得到回复。可以说是想给没把的宦官当干儿子都没地方拜。
“会不是西厂的公公?”孙云鹤凑到田尔耕的耳边,小声问道。
新君即位之后,唯二和田尔耕打过交道的高级宦官,只有来北镇抚司问邹元标死因的司礼监秉笔太监兼提督西厂魏忠贤,和西缉事厂掌外稽查司少监王承恩。
“你是说魏厂督?”田尔耕仔细想了想,觉得确实不是没有这个可能性。
如果要问田尔耕与他们有什么关系,那只能说毫无关系。但在骆思恭巧妙地借宫里的势,逼走魏忠贤之后,西厂的人就再没来过北镇抚司。
不抓人,不罢官,甚至连问都不问,北镇抚司当日即恢复到了往常的平静。要不是曾经关押邹元标的囚室里还留着怎么都擦不掉的暗红,还真会让人以为,这里什么都没发生过。
“卑职就是这个意思。”孙云鹤点点头,心想:总不可能是那个小孩儿吧。
“呵。”田尔耕没有接茬,而是拿起并打开另一封命令。“逮捕令,这么多人骆掌卫这是把东林党的差事全都给到我们这里来了啊。”田尔耕眼皮狂跳。
命令要求田尔耕立刻抓捕并严肃审问包括都察院御史袁化中,吏科给事中周朝瑞,兵部职方清吏司员外郎邹维琏,刑部福建清吏司主事顾大章,光禄寺丞高攀龙在内的数十名东林党人。
如果说抓捕邹元标和孙如游那次,是在都察院、大理寺、礼部等少数几个衙门里抓典型,那这次就直接囊括了京师所有的机要衙门。
尽管心中充满了疑惑,但田尔耕没有耽搁事儿。“拿去,按图索骥,现在就抓!”
孙云鹤双手接过命令看了看,为难地问道:“大人,差事怎么分?”
这种大活儿一个人是吃不下来,必然要往下分。但怎么分是一种学问,北镇抚司内部的关系网盘根错节,刚刚代替许显纯成为田尔耕副手的孙云鹤还没理顺。一般来说,上面要派这种差事会先吹风,等划分的方案和该有的孝敬都齐了之后才下令。上有好处下有功,皆大欢喜,谁都不为难。
“自己想去,我不管。反正散衙之前,一个都不能少。”比起分差事,这时候的田尔耕更愿意把精力用在思考事情的前因后果上。“他妈的,什么都不知道,干个屁。”田尔耕既骂孙云鹤也骂自己。
第174章 不审而招
孙云鹤点齐人马离开北镇抚司之后不久,陆文昭一行人就押着运送赵南星的囚车过来了。
民间不比紫禁,都是自扫门前雪,不管别家瓦上霜的。朝廷也不愿意花费额外的银子雇人扫雪。所以即使雪停了好几天,车马人行也压了好几天,靠墙的路沿上还是有不少板结了的雪块。
诏狱或者说锦衣卫狱,不是东司房的人能随便进去的地方,所以一行人将马车停在衙门外,独陆文昭一人步入通禀。
“见过同知大人。”陆文昭躬身行礼,接着直接表明来意:“卑职东司房陆文昭,奉骆掌卫及海佥事的命令,正式将东林党案及本案要犯赵南星移交给北镇抚司。”说罢,他将同时盖有两衙大印的文书放到田尔耕的面前。
田尔耕撑起脑袋,皮笑肉不笑地看向陆文昭,问道:“差事是东司房先办出了结果,现在却要交到北镇抚司的手上,你甘心吗?”
“回大人的话。卑职奉命行事而已,没有什么甘心或者不甘心的。”陆文昭的表情拿捏得恰如其分,将“言不由衷”演绎得淋漓尽致。
“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田尔耕眯起眼睛,问道。
“如果可以,卑职愿斗胆把这个问题还给大人。”陆文昭拱手。
“哈。”田尔耕轻笑一声。“我开始有点儿喜欢你了,可惜我的膝下只有两个不成器的儿子。”
田尔耕本来就不指望在陆文昭这个小角色的身上问出什么有用的信息。但到此为止,他还是有所收获的。年轻人心有不甘,至少说明对东司房而言这不是什么坏差事。
或许真的是魏公公打了招呼。田尔耕心想。
陆文昭缩了缩脖子,没有接茬。
“你年纪轻轻就做了正六品的实授百户,可谓前途光明。但家里却只有一个正妻,该不是妒妇吧?”田尔耕笑问道。
“贱内贤良淑德,请大人不要胡说!”陆文昭沉着脸。
“我有两个侄女儿,年岁也差不多了,许给你做小怎么样?反正又不是入赘。”如果是田尔耕自己的女儿,许给别人做小是很丢脸的事情,不过侄女就无所谓了。
“多谢大人抬爱。”陆文昭婉拒道。
如果放在以前,陆文昭是有可能在询问海镇涛的意见之后把这门亲事应下的。但因为出了邹元标这档子事儿,田尔耕和骆思恭在事实上决裂了,田尔耕和海镇涛也不再同属于“团结的”锦衣卫阵营,而自成门户了。
田尔耕明白,他在背后捅骆思恭刀子的事情已经传遍了。这或许也是魏公公打了招呼。
“呵呵,去做事吧。”田尔耕面色如常。“回心转意了随时找我。”
“卑职告辞。”陆文昭拱手转身,没有丝毫拖泥带水。
“来人。”田尔耕唤道。
“大人。”一个校尉走过来应答。
“单独关押赵南星,严防死守,每时每刻都要有眼睛盯着。他要是死了,我保证让当值的人给他陪葬!”田尔耕严令道。
校尉一惊,这还是他头一回听到包含威胁的命令。“遵命!”
校尉离开后,田尔耕再次陷入了沉思与纠结之中。“唉!要派谁去怎么审呢?”他叹了一口气,喃喃自语。
“大人,我们现在就回去吗?”陆文昭刚走出北镇抚司,沈炼就凑了上来。
“哈。”陆文昭不悲不喜地疲笑一声。然后从腰带翻出一枚五钱左右的小银块扔给沈炼。“拿去喝酒。短时间内是不会有差事了。”
“谢大人。”沈炼在下一个路口和众人告别,他心如猫抓,现在就要去黄华坊看周姑娘。
“我呢?”殷离也凑上来。
“你也滚。”陆文昭又摸出一枚差不多大小的银块递给殷离,然后一记轻拳捶到他的胸口上。“不准喝酒。”
“是。谢大人。”他接下银子,小跑几步追上了沈炼的背影。黄华坊可不止一个姑娘。
“大人,您回去交差吧,南薰坊那边儿我去招呼。”老成持重的卢剑星最体贴。
“不。我得跑一趟。”陆文昭摇摇头,从怀里把支银子的凭证递给卢剑星。“你回衙门,拿着这个条子去账房,把佥事大人批给咱的银子支了,等兄弟们回来之后,你带着好好儿吃一顿。”
“是。”卢剑星接走条子没有多劝,然后带着空荡荡的囚车和押车的兵丁离开了。
“总算交差了。这种差事多干几次,真他妈得折寿。”陆文昭卸下了浑身的重担,走起路来也轻快了许多。
时过正午,冷阳高悬的时候。陆文昭独自一人来到了南薰坊。
挤在这一片儿的“张府”不少,但和刘府正对着门的,有且只有一家。
“大人。”领班的总旗走来,抱拳向陆文昭打招呼。
“差事结了,带着兄弟们回衙门。”陆文昭拍了拍他的肩膀,没有说太多。
领班的总旗一愣。“交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