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昌大明 第100节

  

  中午饭点儿的时候,陆文昭带着丁白缨,来到了东长安街十字路口靠近台基厂旧址的临台酒肆。

  丁白缨记得很清楚,自己以前来过这儿。那日她还和张姑娘邂逅了一对儿没有危机感的父子。

  往深了一想,正是因为插手帮助这对父子,她和张诗芮才没能在这儿吃成饭。进而导致她们收拾完东西准备离开北京时,错过了出城的时间。不然她们也不必等到第二天才出发去天津,也就不会被师兄给拦下来。可以说是一步慢步步慢。

  尽管张姑娘说,被师兄拦下来是好事,但丁白缨还是觉得愤愤不平。冤有头债有主,该找谁找谁。皇上让一群凶神恶煞的锦衣卫把一个无辜的弱女子拦下来算什么事儿嘛。

  不过丁白缨并不怨那对儿父子。相反,她是希望那个开明的中年儒生高中进士的。要是像杨廷和父亲杨春那样,和儿子一起进京应考,结果儿子中了爹没中,那未免太丢人了。

  “你发什么呆啊?”陆文昭伸出手掌在丁白缨的面前晃了晃。“点菜。”

  “哼。”丁白缨把脑袋偏到一边。皇上太远了,而且怨了也没用,那对儿父子除了要命的废话多了点儿也没什么错。想来想去,只能把怨气撒在师兄的身上。

  “我请你吃饭还得罪你啦?”陆文昭挥动筷子,试图敲击丁白缨的额头。

  “师兄,别丢脸了。”丁白缨很轻松地就挡住了陆文昭的“攻势”。“一天到晚卑躬屈膝的,您恐怕连基本功都忘了吧?马步还扎得稳吗?”

  “我”陆文昭被气了够呛,但很难反驳,但好在他脸皮厚。“马步还是扎得稳的。”

  “干你们这行的是不是都这样啊?”丁白缨继续嘲讽。“脸皮厚得跟城墙似的。”

  “哼。”陆文昭耸肩轻哼。“我心情好,不跟你吵。点菜。”

  “大人,来点儿什么?”陆文昭身上的官服和普通的六品官没什么区别,只要他不亮腰牌,就没人知道他是锦衣卫。

  “羊汤,酱爆鸡丝”北方的冬天少有鲜蔬,所以陆文昭点的几乎都是肉菜。

  “好嘞,您二位稍等。”小厮离开后,陆文昭又看向丁白缨。

  “你想好去哪儿了吗?”陆文昭问道。

  “赶我走?”丁白缨反问。

  “京师水深,你脑子里又只有一根儿筋,我怕你一不留神栽进去。”陆文昭回答说。

  丁白缨左右看了看,确定没被监视之后,才又开口道:“张家的事情有这么糟糕吗?”

  “我只能告诉你,我不知道。”陆文昭抬手止住丁白缨的追问,接着说:“我能确定事情只有张显庸接了圣旨但只派了个女人来北京敷衍朝廷。其他的事情不是我这种级别能问的”

  “但”丁白缨想插嘴为张诗芮辩解。

  “听我说完。”陆文昭抢断道:“据我了解,张诗芮在北京被软禁的事情是往南京传了的,张显庸要是有意服软认错,怎么也该来了。但张显庸没有任何反应,甚至连封信都没有。我不知道张显庸是怎么想的,但再这么下去,张显庸还是真的病死了比较好。”

第176章 认爹

  “.”丁白缨眼神一暗,没有接话。

  “吃完饭去我家坐坐吧。”陆文昭微笑着转移话题。

  “我不想去你家。”丁白缨表情淡漠。

  “为什么?”陆文昭在政治上的敏锐度很高,但对男女之间的感情还是很迟钝的。而且直到目前为止,她对丁白缨还没有特殊的感情。

  “太远了,懒得跑。”丁白缨随便找了一个蹩脚的借口。

  “你嫂子还挺喜欢你的。”陆文昭说的是实话。

  “但我不喜欢她。”丁白缨并不讨厌海柔,只是有点羡慕她。

  “为什么?”陆文昭很没眼力界地追问。

  “我是粗人,和大家闺秀犯冲。”这没法儿解释。

  “你和张诗芮不是相处得挺好的吗?”陆文昭觉得莫名其妙。

  “你烦不烦。”丁白缨很烦躁。“我要去辽东投军,吃了饭就走。没空陪大小姐过家家。”

  “那他妈鬼地方要命的!而且哪里有军给你投啊?”陆文昭急了,他对辽东的印象还停留在萨尔浒的修罗场。

  “秦良玉不就是女将军。”她还记得那个儒生说过的话。

  “她是西南土司。你俩能不能沟通还是问题呢。”

  “不就是西南话嘛,我又不是学不会。”丁白缨铁了心。

  “靠!”陆文昭知道,丁师妹的驴脾气又起来了。“别找死行吗?”

  “我出师之后就没输过。”丁白缨弹了弹摆在桌面上的剑。“比试比试,你打赢我,我就听你的。”

  陆文昭苦笑摇头,他没法子了。“唉!”他认命似的叹气道:“那你先别去辽东了,留在北京。秦良玉的部队现在驻在通州,回暖之后才会开赴辽东。下个月她会进京面圣,我带你去找她。”其他的六品官不敢说一定能见到秦良玉,但陆文昭是锦衣卫。除了给太监当孙子,见谁都是爷。

  

  这是一个少有的明月夜,但月光却被偶来的清云给遮住了。

  月影匿踪,灯影红,人影憧。

  田尔耕敲了门,但迟迟没有人来应,寒风如刀过,刮得田尔耕双颊生疼痛。他搓了搓手,又哈了两口气,待手心温热之后,他便将两掌贴到了自己的脸上。

  又捂了一会儿,门终于开了。

  “你哪位啊?”来开门的是魏忠贤的族侄魏良卿。

  在勒杀客印月的那晚,魏忠贤一共用了三个人,一个是他的族侄魏良卿,一个是他的祖孙魏鹏程,还有一个则是外甥傅应星。

  傅应星最合他的心意,干脆利落地杀掉了客印月的唯一的儿子候国兴。所以魏忠贤将手里捏着的,最肥也最机要的缺,给了他。而稍次一些的族侄魏良卿,就被他派来当魏府的大管家了。至于贪财的魏鹏程,魏忠贤则给了他一笔银子让他滚回老家继续种田。

  贪财没问题,但要搞清楚什么钱能拿,什么钱不能拿。

  “卑下是锦衣卫指挥同知兼北镇抚司佥事田尔耕。”田尔耕说道:“想求见魏厂。”

  者,金玉饰也。

  《后汉舆服志》载:中常侍冠加黄金,附蝉为文,貂尾为饰。

  唐代有李贺《大堤曲》云:青云教绾头上髻,明月与作耳边。

  所以去势之后与女人一样自称“奴婢”的宦官,有“内”这一雅称。

  田尔耕掏出拜帖和一张二十两的银票递给魏良卿。“有劳。”

  “等会儿,我去通报。”魏良卿点点头,接过拜帖银票,转身关门。

  魏忠贤在书房读曹注版的《孙子兵法》。

  “故兵以诈立,以利动,以分合为变者也。”

  曹操注曰:“兵一分一合,以敌为变也。”

  奉旨入内书堂后,魏忠贤每天都会读书,可以说是一有空就读。他最喜欢是《诗经》,其次是《楚辞》,再次就是《孙子兵法》了。《孙子兵法》注版不少,但魏忠贤偏爱曹注。他认为曹注,简、全、准,和比那些绕来绕去的华丽注解要实用得多。

  “叔。”魏良卿推门入内,轻声唤道。

  “谁来了?”魏忠贤放下书。他和刘一不同,他并不介意别人打扰。

  “田尔耕。”魏良卿直呼其名,没有加那一串冗长的称号。“这是他的拜帖和给的问路银。”

  魏府的规矩是比着司礼监来的,所谓“高薪养廉”,给你开远高于一般水平的薪饷,你就得把别人给你的孝敬上缴。

  为了维护这套规矩,魏忠贤制定了远超司礼监的严格标准。对魏姓族人,最高的处罚是打一顿狠的然后送回去种田。而对外姓仆人,最高直接打死。西厂厂督生杀予夺,只要皇帝不管,就没人敢管。

  “带他去会客厅。”魏忠贤收下拜帖,然后把银票递回给魏良卿。“自己送去账房,然后支二两银子。”

  魏忠贤喜欢钱,但也没那么喜欢。迄今为止,最让他感到满足的东西,是皇上赐的大红色蟒袍和魏姓族人给他修的生祠。

  魏忠贤姗姗赶到会客厅的时候,田尔耕连坐都没坐,一直干站着。见魏忠贤到来,他赶忙迎了上去。

  “卑下田尔耕拜见魏厂。”田尔耕对魏忠贤行四拜礼。

  在明代,大多数时候行礼如仪。祭天三跪九叩;天子次天一等,见之五拜三叩;太子及亲王再次一等,见之四拜。但除了太子及亲王外,能受四拜大礼的,还有先圣孔子、诸路神仙以及父母了。

  也就是说,田尔耕一见到魏忠贤直接就认爹了。

  《大明会典》是内书堂的必修科目,所以魏忠贤当然知道田尔耕这是什么意思。“哈。”他轻笑一声,然后转头对侍立在侧的魏良卿说道:“从今天起,你有个老哥哥了。”

  见认爹成功,田尔耕心下大喜,连忙磕了几个响头。然后翻手掏袖袋,用最长的中指从里边儿掏出十张千两大额银票,平展开来,向上一呈。“爹,这是儿子给呈给您老的见面礼。”他改口之后,连“干”字都不加,直接就叫爹了。

  魏忠贤左右嘴角上扬,露出满意的神色。微颔首朝魏良卿示意:“收了。”

  “谢爹抬举。”田尔耕再叩首。

  “起来吧。”魏忠贤转身,自顾自地坐到会客厅中央的主位上。“给你的老哥哥端一碗茶来。”

  等到田尔耕亦步亦趋地走过来,他才又说话道:“别干站着,自己找个地儿坐。”

  田尔耕环顾四周:这么多位置坐哪儿?

  稍一思考之后,田尔耕决定坐到最远离魏忠贤的位置上。

  “坐近点儿,要我吼着跟你说话吗?”魏忠贤看出了田尔耕的小心思。但他并不介意给他这个面子。

  “多谢爹。”田尔耕又是一喜。

  很快,魏良卿端着放有两盏茶的茶盘过来了。见状,田尔耕赶忙起身,端走其中的一盏,稳稳当当地递到魏忠贤的身边:“您老喝茶。”

  “嗯。”魏忠贤接过茶盏。

  “时候不早了,说正事儿吧。”魏忠贤幽幽地开口道。

  “求爹给我条明路吧!”田尔耕扑通一声又跪倒在地。

  “赵南星审出差错了?”魏忠贤消息灵通、脑子活泛,预案极多。从得知田尔耕只身一人亲自来访的那一刻起,他就大概猜到了田尔耕面临的状况。

  “干爹料事如神。”田尔耕并不意外,在他的视角里,执掌西厂,敲打东厂,当日即得知邹元标死讯的魏忠贤几乎是全知的。

  “我想听你再说说。”魏忠贤这是在装神弄鬼。

  “是。”田尔耕点点头。他静下心来,组织语言,缓缓道:“骆思恭一开始把抓审赵南星的差事交给海镇涛。然后朝令夕改,又让海镇涛把人移交到我这儿来。我原以为是您老暗中襄助,才给儿子这么一个起死回生的机会”

  说到这儿,田尔耕顿了一下,并悄悄地瞄了一眼魏忠贤,但他发现魏忠贤压根儿没看自己,而是半冥想半入眠似的闭上了眼睛。

  探不到魏忠贤的情绪变化,田尔耕只好继续说:“赵南星一上来就招了,连刑都没上。但但他这招得也太吓人了,根本不敢记。”

  “他把孙如游的口供全部推翻了?”魏忠贤微眯的眼睛里反射着细长而妖冶的烛火。

  “您知道?”田尔耕一惊,小心翼翼地问道。

  “你觉得呢?”魏忠贤装神弄鬼继续反问。

  由于陆文昭单线联系过曹化淳,所以派去监视陆文昭的西厂探子不是执行局的“执行”,而是由王承恩直辖的独立于执行局的外稽司“稽查”。

  魏忠贤知道外稽司的人在监视陆文昭,也知道陆文昭进了宫去了司礼监,但不知道陆文昭去司礼监干什么。司礼监是王安的一言堂,他连手都不敢往里伸。

  出于谨慎起见,王安下了严令要求封锁消息。王承恩就没把存在原供的事情通报给魏忠贤。就连他的直属上司米梦裳,也是在南书房吃早饭的时候才从主仆之间的奏对中,隐约察觉到存在伪供这么回事儿。

  田尔耕更惨,从邹元标自尽的那一刻起,他就彻底陷入被动了。他几乎什么都不知道,只能靠猜,而且猜错了就要命。“儿子冒昧,儿子驽钝。”他连连叩头。

  “够了,说事儿。我不想把刚才的话再说一遍。”魏忠贤又恢复了那种半冥想半入眠的姿态。

  “是。”田尔耕抬起头,接着说道:“就像您了解的那样,赵南星把孙如游的口供全翻了。”光着一条曝出来,他和北镇抚司就要吃大挂落。

  “他一个人把事情全部扛了下来。而且,还扯了刘阁老、韩阁老、周吏部、徐礼部这些人。”

  如果这番话是从邹元标的嘴里抠出来的,田尔耕已经兴奋得报上去了。但现在,邹元标死了,案子过了三法司,何宗彦去宫里请了旨意,把孙如游留在了都察院,而孙如游在都察院的牢里老老实实地什么都没说。一旦翻案不知道要得罪多少人。

  “案子是骆思恭给你的,他难道没交代你什么吗?”魏忠贤问道。

  “呵呵.”田尔耕一愣,半天说不出话来。

  他心里想:这不是您害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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