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尔耕憋了半天,最后只吐出两个字。“没有。”
“这就怪了。”魏忠贤眉头一皱。
“您您这什么意思?”
魏忠贤没搭理他,而是抚着额头陷入了沉思:
赵南星和孙如游两个人的口供大相径庭,但陆文昭去过司礼监,所以他交出来的口供大概率是司礼监指导出来的伪供,而赵南星说的才是真相。也就是说,司礼监乃至皇上,想要伪供,不想要真相。
骆思恭朝令夕改,这肯定有人给他打了招呼。这个人具体是谁,魏忠贤不知道,但必然跟司礼监有关系。
骆思恭再想报复田尔耕,也不可能违背司礼监的意志。如此一来,骆思恭朝令夕改给田尔耕“差事”,但不给田尔耕“交代”,就只能一个原因:
司礼监给了骆思恭选择的余地,而骆思恭利用了这个余地,要借此除掉田尔耕。
基于田尔耕带来和魏忠贤自己掌握的消息,魏忠贤大致猜出了事情的前因后果。他睁开眼睛,看向田尔耕,接着之前的话,说道:“宫里给骆思恭打了招呼。但他似乎没给你打招呼。”
魏忠贤一面继续维持自己的神秘,一面进一步挑拨田尔耕和骆思恭的关系。
“敢问,是什么招呼?”田尔耕问道。
“告诉你吧。”魏忠贤整个人没有任何动作,也没有表情,只有嘴巴在动。“宫里给了骆思恭选择,要么想法子让赵南星乖乖配合‘如实供述’。要么,让他死。”魏忠贤顿了一下,问道:“所以,你明白了吗?”
“明白了。”田尔耕一颤,额头上已然爬满了冷汗。
“去吧,把差事办好。”魏忠贤摆手道。
“多谢爹。”田尔耕叩头离去。
田尔耕离开会客厅后,魏良卿将之前收下的一万两银子掏了出来:“老叔。这银子是给您的。”
“你难道不想问点儿什么?”魏忠贤接过银票,收进怀里。
“老叔不说,我就不问。”魏良卿是想听的,但他不敢问。
“很好。”魏忠贤点点头。
东林党案,完结(即将)感言
这个案子最开始的大纲只有两千字左右。结构没这么复杂,结局也只到李汝华堂斥百官,给个大家一个台阶。
但一动笔就发现没这么简单,皇帝,司礼监,内阁,六部、一院、一司、一寺,乃至锦衣卫及东西二厂各层级的涉事人员。他们每个人的身份,立场,交际圈,利益诉求,获取信息的渠道,信息掌握的多少皆不同。
因此,在这个席卷整个京师,牵扯极广的大案之下,每个人都会有自己的思考、判断和行动。
单以主角举例。皇帝不是神仙,他是通过司礼监,西厂,锦衣卫骆思恭,徐光启等多方,才大致弄清了事情的全貌和皇帝在意的各方的诉求,并做出了最终的决定(皇帝的决定也从最开始的惩治东林党变成了控制东林党)。
而由此延伸出去的司礼监各大太监的态度和立场,西厂的审理过程,魏忠贤的小九九(暗线),骆思恭的心路历程,徐光启的行动都要铺垫。
我想把这些人写活,而不单是一串形容词的描述。所以我每次构思一个情节,就要想,情节的参与方到底掌握了哪些信息,会思考些什么,会说哪些话,这些话会产生什么样影响。这个情节结束它又会变成接下来的某一个情节的前提。
这样牵扯甚广的案子,我写着累,诸位看着也累。
不过好在该结案了。
第177章 赵南星之死
锦衣卫北镇抚司,戊字牢,最后一间牢房。
“大人。”看守赵南星的人已经轮班换掉了。
“去门口守着。我想和赵老先生单独聊聊。”田尔耕吩咐道。
“遵命。”锦衣校尉们不疑有他,拱手抱拳,列队离开。
田尔耕伸出左手,拉开木门,步入囚室。“赵老先生。咱们又见面了。”田尔耕微笑着,将提在右手上的食盒放到低矮的方桌上。
“田大人。看来您已经得到想要的答案了。”赵南星看着田尔耕把食盒里的酒食一样一样地摆出来。
“算是吧。”田尔耕摆好菜碟,又将那个白天坐过的凳子端到挪到自己的两腿间。“来。赵老先生,喝酒。”田尔耕将两壶酒中的其中一壶递到赵南星的面前。
“您自己来吧,我就不越俎代庖倒了。”说着,田尔耕拿起另一壶酒给自己斟了一杯。
“好啊。”赵南星并不拒绝。“所以,您得到的答案是什么。”
“我接受您的提议。”田尔耕举杯敬酒。“来。”
“请。”赵南星与田尔耕碰杯。
“您给我实在的口供,我交上去换一份儿天大的功劳。”田尔耕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相对的。我替您还邹大人一个清白。”他又给自己斟了一杯。
“明智的决定。”赵南星点点头,然后说道:“您给我纸笔和印泥,我自己写。”
“不急,夜还长。”田尔耕笑着敬酒。“而且我还有几个问题想请教您。”
“你想问我们到底想干什么?”赵南星疑惑道。
“不。这个问题您待会儿会白纸黑字地写到口供上去,不是吗?”田尔耕笑着摇摇头。“我想问您点别的事情。”
“是啊。”田尔耕那极度和善的态度让赵南星放下了提防。他翻手为掌,示意道:“田大人但问无妨,我知无不言。”
“您和刘阁老他们的关系很差吗?”田尔耕和又给自己斟了一杯酒。
“当然不。”赵南星反问道。“您为什么会这么想?”
“你们是一个派系的,您却非要把刘阁老他们供出来。所以我只能认为您和邹大人是朋友,但和刘阁老他们却有怨。”田尔耕往嘴里送菜。
“哈哈哈哈!”赵南星笑几声,但并不明着嘲讽田尔耕不懂“气节”。“做了就是做了,该认就得认。至于对与不对,世间自有公论。”赵南星疲惫地眨了眨眼睛。“我能问您一个问题吗?”
“哈哈。赵老先生请说。”田尔耕笑着摇了摇头,又敬酒。
“刘季晦到底买通了谁?”虽然酒意上涌,但赵南星的思绪仍旧清晰。“您应该查出来了,不然不会到我这儿来。”
“这重要吗?”田尔耕反问。
赵南星没有正面回答而是猜测道:“是骆思恭?”
“您为什么会这么想?”田尔耕笑道。“我也回敬您一个反问。”
“只能是骆思恭,因为如果是宫里的太监,你便不敢要我的口供。”赵南星撑着自己的额头靠在桌子上。
“呵呵呵。赵老先生,您真是聪明。”田尔耕由衷地佩服道:“您猜对了。”
“太好了。”赵南星轻轻地倒在桌子上。
见赵南星睡熟,田尔耕的脸色一下子就沉了下来。他放下筷子,走到床边扯出床单,将之撕成两条打结,并套在木栏最高的横梁上。田尔耕凭着记忆中赵南星的身高调整好长度,觉得差不多了才打上第二个结。
紧接着,田尔耕将带着余温的凳子放到垂下来的床单边上,并将赵南星扛过来。赵南星人老骨松又缺乏锻炼,因此并不重,田尔耕只轻轻地一送,便将赵南星的脖子递到了床单下边儿。
“赵老先生。我确实不敢要您的口供。”田尔耕松手,赵南星立刻惊醒并开始挣扎。
田尔耕并没有立刻离开,而是一边等待赵南星气绝,一边收拾摆在桌面上的酒食。他没有将之尽数收走,只拿走了赵南星的酒壶、酒杯以及碗筷。这样看起来,就像是赵南星坐在背对牢门的位置独自一人吃了一顿饭。
将想要的东西全部收进食盒之后,赵南星也“畏罪自杀”了。
田尔耕提着食盒离开监牢。临走时,还不忘将凳子推倒,并关门上锁。
从得到魏忠贤指示的那一刻起,田尔耕便知道,自己大概率没有路可以选,只能杀人。
田尔耕原本是想让许显纯来干的。但转念一想,宫里让骆思恭把人从东司房移交到北镇抚司的手里,显然是为了在杀人之后让已经脏了的北镇抚司来背这口锅。他会不会受责,并不在于谁来替他背锅,只在于他新认的好爹爹魏忠贤能不能在皇上面前保住他。如果魏忠贤没有保他的意愿,或者保了之后皇上不开这个恩,他都完了。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感觉很不好,但他没有别的办法。
所以到最后,为了避免多生事端,他决定自己操刀。这样,说不定还能给宫里留一个“敢办事,有担当”的好印象。
他还是给赵南星留了机会的,但赵南星的答案是“对与不对,世间自有公论”。可这回,宫里不要公论。
田尔耕走到戊字牢门口,对领班的小旗说道:“赵南星畏罪自杀了。”
“您说什么?”小旗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我说。赵南星趁着驻在监牢门口的守备不注意,用撕开的床单上吊,畏罪自杀了。”田尔耕拍拍了拍小旗的肩膀。“你们一直守在这儿,就没进去过,明白吗?”
“明明白。”小旗已经是汗流浃背了。
“听我的,你们就不会有事。”
“一切全听大人的吩咐。”包括小旗在内的六个锦衣卫全跪了。
“从现在起,撤除原来的轮班,由你们守在这儿。在得到新的命令之前,不许任何人进入。”田尔耕随手指了一个校尉。“你。”
“在!”校尉抖得跟筛糠似的。
“天亮之后去西厂,把这里发生的所有事情告诉魏厂督。”田尔耕轻笑一声,突然觉得很累。“乏了。我要回去睡觉了。”
“所所有?”校尉在想这个所有里包不包括田尔耕来过。
“所有,全部!”田尔耕径直离开。走时,他的嘴里还喃喃:“人事已尽,但听天命。”
紫禁城,乾清宫。
见披着斗篷的魏忠贤走来,正干着杂活儿的宦官们都跪了。魏忠贤照例没有搭理他们,而是径直来到闭合的殿门口,问当值的宦官道:“万岁爷从皇极殿回来了吗?”
“回祖宗的。万岁爷刚回来没多久又出去了。”宦官答道。
“知道他老人家去哪儿了嘛?”魏忠贤追问。
“也没去哪儿,万岁爷就在东梢间。”宦官顿了片刻,释疑道:“想来是看李娘娘移宫去了。”
“李娘娘”魏忠贤的眉毛轻微地抖动了一下。“是景阳宫那位?”
“您老明鉴。”宦官应道。
魏忠贤想了想,觉得赵南星之死固然是大事,但东梢间不是说话的地方。“好,我等着。”于是他推开南书房的殿门,径直坐到自己的位置上去了。
南书房里通常只摆五张桌子,但常用的更少,仅三张。
魏忠贤不会在南书房办公,因而他的桌面上只象征性地摆了些笔墨纸砚。王安和魏朝的桌子上倒堆着小山似的奏报。理论上,作为秉笔太监的魏忠贤是能看的,但他忍住了,只默默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干等着。
在深冬,为了保暖,各殿的窗户都只在特定的时候打开通风。关闭的时间一久,屋子便会被香炉中冒出的袅袅白烟所笼罩。
门开了,光和风一同进来,将稳定而有序的烟团揉得四散。
“你怎么来了?”朱常洛脱下防风挡雪的大氅,王安立刻接过并将之挂到靠近门的衣架上。
魏忠贤飞快地磕了个头,然后便跪在那儿,言简意赅地说道:“禀告主子万岁,赵南星死了。”
朱常洛的动作一滞,周遭的空气仿佛凝固了。他没有立刻说话,而是沉默着走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坐着。
魏忠贤跟着朱常洛移动的步伐,不断地改变脑袋的朝向,直到对准御案。
王安向魏朝投去询问的眼神,但魏朝只是摇摇头。
“三法司上了联名疏。请求把赵南星也交付会审。”朱常洛轻叹一声,幽幽地说道。
“.”这话魏忠贤不知道该怎么往下接。
“谁杀的?”魏朝插话问道。
“是畏罪自杀。”魏忠贤是愿意拉田尔耕一把的。
“总要有个交代。”王安把话挑明。
“人在北镇抚司手里。”魏朝提醒道。
“不可能让整个北镇抚司来担这个责任。”王安调集全身的注意力,用眼角的余光关注着皇上的神色变化。
“把事情说清楚。”朱常洛冷冷地盯着魏忠贤,诈道:“田尔耕到你那里去拜码头了吧?”
魏忠贤一凛,他不知道皇上是通过什么渠道得知的,但他早有准备。“圣明无过主子。”言毕,魏忠贤从怀里掏出一张折叠起来的没有封皮的长纸,双手举过头顶。“奴婢以为,这种小事是不必直奏主子的,但主子爷既然问起,奴婢就斗胆越过司礼监,将此事直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