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昌大明 第102节

  朱常洛朝王安招手。

  王安两大步跨过去,拿起长纸。一上手,他就感觉到这东西异样的厚重,像是夹了什么东西在里边儿。谨慎起见,王安没有将之呈到御案上,而是直接展开。

  朱常洛本就不想看,所以也没有注意到王安的动作。他盯着魏忠贤,命令道:“你说。”

  “万岁爷。”王安冒昧地打断道。

  “怎么?”朱常洛转头。

  “这个。”王安将他从长纸里找到的十张千两银票捧在手里。“一万两。”

  朱常洛颔首,接着又将视线移回到魏忠贤的身上。“田尔耕的孝敬?”

  “他认奴婢当爹,这是他给奴婢的‘认爹礼’。”魏忠贤说的很直白。

  “呵。”朱常洛眼皮一挑。“还真是大方。”他对“田尔耕认魏忠贤当爹”这个事情本身并不觉得意外。但在他的记忆中,田尔耕认爹是发生在天启四年魏忠贤用事,并开始大规模打击东林党的时候。现在未免太早了些,必然有什么事情推着田尔耕走了这一步。“说事儿。”

  魏忠贤松了一口气,能听解释就是没什么大的问题。他直挺挺地跪在原地,说道:“禀告主子。田尔耕领了骆思恭的帅令,接收海镇涛转交过来的赵南星并进行审讯。赵南星不审而招,但其供词与犯官孙如游的大相径庭。他惶然无措,便来奴婢之陋宅询问如何处置。”

  猜可以,但不能说。所以魏忠贤把自己的揣测与分析全部省掉,只陈述事实。

  “所以,你建议他杀人?”朱常洛将重音放在“你”这个字上。

  “是。是奴婢建议他杀人的。”魏忠贤中气十足。

  “为什么?”魏忠贤的坦荡让朱常洛感到意外。

  但其实魏忠贤并不坦荡,这是他权衡之后的谎言。“奴婢以为,当百官铭感圣恩,朝会改制事成。事态就应该结束了。”他顿了一下,深吸了一口气,震声道:

  “赵南星实乃大奸大恶之徒,而大奸大恶者历来冥顽不灵!他挑唆百官逼宫,如今证据确凿,身陷囹圄,非但不思认罪悔罪,反而东拉西扯,以白身攀咬阁员,攀咬堂官。希图通过伪供来扰乱朝局。此獠此供一经显世,汹议必然再起!故奴婢便令惶然而不知措置的田尔耕暗中诛杀该獠,平息事端。”魏忠贤甚至连“伪供、杀人二选一”的部分都省了,直接将所有事情和责任全部揽到自己的身上。

  说罢,魏忠贤伏地请罚。“奴婢擅作主张,未请圣裁,请主子万岁治罪。”

  所谓“解君父之忧”,不是因为奴婢知道了皇上的心思所以要解,而是奴婢与皇上心心相印,认为只有这样做才对皇上好。

  “王安,你怎么看?”朱常洛无声一笑。

  王安深深地看了魏忠贤一眼。心想:这个半道净身的流氓还真有本事,比崔文升这条野狗厉害多了。

  “赵南星确实居心叵测、冥顽不灵。所以奴婢以为,魏西厂虽有未请之过,但处置得当。”王安回答说。

  朱常洛对此不置可否,而是问魏忠贤道:“你觉得田尔耕怎么样?。”

  怎么样?这个问法也太模糊了。

  既可以是问“这个人怎么样”,也可以是问“让他去扛怎么样”。

  魏忠贤想了想。田尔耕是可以放弃的,无非是换条线向锦衣卫伸手。但他还是决定委婉地再保最后一次:“不一定非要用。”

第178章 砍魏忠贤的剑

  “赵南星是谁杀的?”朱常洛把魏朝问过的问题又问了一遍。

  “田尔耕自己动的手。”这回,魏忠贤没有再说冠冕堂皇的话。

  朱常洛点点头,然后唤道:“王安。”

  “奴婢在。”王安应道。

  “三法司的联名疏,允了。”朱常洛吩咐道。“拟旨。命令北镇抚司后天将赵南星交付三法司会审,并令其严查真相,以正典刑。旨意交由内阁拟定,批红后直接签发通政使司。”这就是完整流程的明旨了。

  “是。”王安赶忙将皇上的吩咐写在备忘录上。

  “魏忠贤。”朱常洛又唤道。

  “奴婢在。”魏忠贤撑身抬头。

  “既然田尔耕叫你一声爹。那就用吧。”朱常洛说道:“骆思恭自己不也说了嘛。田尔耕是有公心的。”

  魏忠贤明白,田尔耕保住了。“奴婢代老儿田尔耕叩谢圣上天恩。”田尔耕比魏忠贤小,但小不到哪儿去。

  “儿子有错爹受过。”朱常洛警告道:“既然你又当了爹,那就把你的好大儿看管好。”

  魏忠贤骤起于李宫,在此之前,一直是无权无势的底层宦官,想给人家当儿子还被嫌弃太老,更别说收别人做儿子了。因此,称田尔耕为魏忠贤的好大儿是没有任何问题。

  “奴婢省得。”魏忠贤叩首再拜。

  朱常洛摆手。

  “奴婢告退。”魏忠贤叩首起身。面君后退离去。

  “站住。”就在魏忠贤即将碰到殿门的时候,朱常洛还是叫住了他。

  魏忠贤顺势跪下。“请万岁爷吩咐。”

  “到西厂的时候,顺路去米梦裳那里,让她今天晚上过来侍寝。”朱常洛冷冷地看着魏忠贤。

  魏忠贤被皇上的眼神盯得发毛,他明白自己的心思已经被看破了,但还是硬着头皮,掏出早已准备好的托词说道:“奴婢已然探明,米才人乃郑宫置于圣上肘腋之暗探,实不宜再侍床笫,故奴婢请”

  “闭嘴。”朱常洛只淡淡地吐出两个字,便止住了魏忠贤的滔滔不绝。“宜不宜什么时候由你说了算?你想干什么?”

  “奴婢绝无私心!”魏忠贤磕头如捣蒜。“奴婢只是担心壬寅之变再起,伤及龙体。”

  “所以你就擅作主张,让米梦裳自陷死地?”朱常洛逼问道。

  炭火将南书房加热得恰到好处,并不太热,但魏忠贤却感觉有一团火正悬在自己的头顶上将他炙得满头大汗。他明白皇上只是在敲打自己,如果皇上铁了心要处置他根本没必要废话。

  皇上甚至不用说“杀”字,只要数度求见不允,再给王安一个眼神,他的生命就走到尽头了。但敲打并不一定只是敲打,要是答得不允当,那锤子很可能直接变成刀子。

  如何应对呢?被揭破之后再隐瞒是决不能的。所以魏忠贤答道:“奴婢无有他法,唯此下策耳。”

  朱常洛长长地吐出一口气,问道:“你知道朕为什么愿意用你吗?”

  “奴婢愚钝。”魏忠贤再拜。

  “你不愚钝!你要是都愚钝了,那我大明就没什么聪明人了。”朱常洛喊道:“王安!”

  这一嗓子差点没把魏忠贤吓死。他以为皇上对他的回答不满意,要发落他了。

  “奴婢在。”王安一凛。这会儿,他可还没把自己的猜测告诉皇上呢。

  “你觉得咱们的魏西厂,魏厂督,是个愚钝的人吗?”朱常洛问道。

  “回主子万岁爷的话。奴婢以为魏忠贤实乃愚钝之人。”王安回答道。

  “为何?”朱常洛又问。

  “无论魏忠贤有什么考量,也不该替主子万岁决定后宫的事情。”王安斟酌着用词,完全不提及李竺兰。这种事情要查实之后才能报。

  “你听见了吗?”朱常洛站起身,离开御座。

  “奴婢听见了。”魏忠贤的脑袋还抵在地板上,但他听见声儿,便知道皇帝走了过来。

  “别光听,放到心里去。”朱常洛命令道:“抬头!”

  魏忠贤不想直视皇上的眼睛,这让他感到恐惧。但皇命不可违,他只能照做。

  “朕把你放到西厂提督的位置上是因为你够狠。狠到可以没有人性。但狠厉该用对地方儿,该管的管,不该管的就别插手。”朱常洛俯视魏忠贤,他声音不大,但语速极快,就像是生怕魏忠贤听清楚了一样。“朕只给你这一次机会,要是你再把手伸到后宫去,魏朝”

  朱常洛走到剑架旁,单手拿起赐剑米梦裳后换上的新剑。“.用这个直接砍了他。”

  魏朝一哆嗦,他没想到皇上竟然会让自己持剑。

  “怎么?你之前不是在兵仗局管事吗?”朱常洛向魏朝投去质问的眼神。“在司礼监坐久了,现在连一把剑都拿不动了?”

  “不是!”魏朝被这几个连续的反问问得两腿一软,他跪倒在地,用膝盖挪到朱常洛身边,向上递出双手,高声道:“奴婢拿得动!”

  “回你的位置上坐着。”朱常洛拂袖。

  “是。”只这一个来回,魏朝的后背就让汗水给浸透。所以他起身时,还颇为同情地看了魏忠贤一眼。

  “滚回去跟你老儿子商量着善后。”朱常洛收回视线,转头回到御座。

  “就那个弄死了邹大人的许显纯来扛吧。”王安补充道。

  “奴婢遵旨领命。”魏忠贤几乎是惊叫着在领命。他手忙脚乱地起身,不想又被叫住了。

  “把这个拿到司礼监去。”王安将银票和长信叠放到一起,然后将之推至桌沿。“别忘了去廉材房领你的那份儿。”

  “奴婢叩谢圣上天恩。”魏忠贤磕头谢恩,总算是离开了南书房。

  魏忠贤远去后,朱常洛看向魏朝:“去礼部把徐光启叫来。东林党的案子也该结束了。”

  “主子。”魏朝站起身,将剑抱在怀里。“要不要让西厂稽查局去查一查赵南星的死因。”

  朱常洛一时间没反应过来,愣了好一会儿才明白魏朝这是什么意思:“你比朕记得还清楚。”朱常洛轻笑一声,点点头道:“也好,你顺路去一趟镇抚司,就问田尔耕,赵南星的死因经不经得起查。如果自杀立得住,就让魏忠贤按着查邹元标的旧例,带着王承恩走个过场。如果经不起查就算了。”

  “奴婢领旨。”

  

  魏朝抱着剑离开后,南书房只剩下朱常洛和王安两个人了。

  “王安。”朱常洛唤道。

  “奴婢在。”王安起身待命。

  “把客印月和魏忠贤有染的事情透给魏朝吧。”朱常洛觉得是时候把这枚暗钉拔起来了。

  在朱常洛把剑交给魏朝的时候,王安就知道皇上会有这么一个吩咐。可事到临头,他还是紧张了。

  王安垂着脑袋走到御案前,扑通一声跪下,结结实实地磕了一个响头。“奴婢有罪!请皇上治罪。”

  “你干什么?”朱常洛只觉得莫名其妙。“抬起头说话。”

  “回主子爷的话。客印月死了。”王安没有照做,而是仍旧把脑门儿放在袍服的前襟上。

  “死了?”朱常洛思忖了一会儿,问道:“你干的?”

  “是。是奴婢指使的。”王安回答说。

  “你跟她有旧怨?”朱常洛并不意外。因为王安原本就是要被魏忠贤和客氏联手整死的。而且客氏在此发挥的作用甚至要大于魏忠贤。

  王安不知道皇上的心理活动。但也听出皇上的语气并不严厉,似乎没有责备的意思。可他也不准备再隐瞒下去了。于是,王安回答道:“回主子的话。奴婢与客氏相识,但无怨。”

  “那你为什么要杀她?”刚问完,朱常洛便自己想通了。“魏忠贤!你让他动的手?”

  皇上的敏锐令王安悚然,他仍旧保持着那个姿势,回答道:“是。就在主子万岁决定启用魏忠贤的当口,奴婢便授意他杀掉客印月。如此一来,魏忠贤这个阴狠的毒蝎就没可能再三心二意了。”

  “魏忠贤亲自动的手?”朱常洛问道。

  “是,奴婢派了人去跟着他。”王安顿了一下,补充道:“连尸首在哪儿都知道。”

  朱常洛并不在意客印月的死活。“朕记得她还有个儿子吧?”

  “是。叫侯国兴,也死了。下手的人是现任西厂千总,魏忠贤的外甥傅应星。不过侯国兴的尸首是分开掩埋的。”王安又补充道:“客印月还有个弟弟叫客光先。”

  “你专门提到这个人,就说明他也死了?”朱常洛对客光先倒是没有丝毫印象。

  “是。不过客光先的死,是魏忠贤自行其是、斩草除根。”王安回答说。

  “杀了也就杀了吧。”朱常洛敲了敲桌面。“起来说话。”

  “奴婢叩谢圣恩。”王安松了一口气。他站起身,朝御案望去。王安本以为自己会看见带有责备的审视,但实际上,他却只在皇上的眼睛里看见了一种包含着迷离与同情的神采。

  “这事儿魏朝知道吗?”朱常洛问道。

  “魏朝不知道。他只知道客印月失踪失联了。”王安回答说。

  “他没有调查?”朱常洛又问。

  “与客印月失联之后,魏朝派了人去了客印月的老家定兴县。但在那之前,傅应星已经先一步把客光先给杀掉了。于是他找了魏忠贤,拜托他动用西厂的人手帮他调查”王安回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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