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昌大明 第103节

  “能查到才有鬼了。”朱常洛轻哼道。

  王安苦笑了一声,接着说:“所以崔文升再起之后,魏朝又去了内东厂。崔文升倒是很给魏朝面子,铆足了劲。”

  “西走东奔,他还真是喜欢这个女人啊。”朱常洛开始可怜魏朝了。

  “但客氏负了他。魏忠贤可是魏朝的好友,对食也不是这么个搞法!”王安突然有些愤然。“就算没有结成菜户,也该讲点儿规矩!”

  对食可以是宦官与宫女之间的恋情,或者宫女与宫女之间的同性恋,但无论是恋情还是同性恋,对食多为相对短暂的交往。所谓“宫掖之中,怨旷无聊,解馋止渴,出此下策耳。”而菜户,则专指宦官与宫女之间的长久而稳定的恋爱关系,有如夫妻。但即便是对食,一般也不会脚踩多条船。

  朱常洛没有继续这个话题的打算,而是说:“人也不能白死,再榨取一些剩余价值吧。”可怜归可怜,矛盾该利用还是得利用的。

  “是。”王安应诺。

  其实不必朱常洛特地吩咐,从猜出魏忠贤的心思之后,王安便已经着手安排了。

  

  徐光启坐在礼部的正堂,一脸忧色地处理着永远处理不完的公务。

  锦衣卫领了圣旨,于是缇骑四出,在一日之间就席卷了整个北京官场。京师衙门,除了尚宝司、行人司、钦天监这种想掺和也掺和不进去的,几乎都有人被抓。其中,御史十三道和给事六科仍是这股风暴的重灾区。

  礼部也有人被当堂带走,但徐光启并不担心他们。徐光启判断,这不过是沉寂前最后的嘈杂。只要皇上不反悔,那么事情就不会更大了。真正让他担心的,是另外一件事情。

  “部堂大人。”守门的衙役走来汇报:“有个姓张的道姑想要求见您。”衙役一面说,一面递出天师府的通关文书和道录司开出的条子。

  “张诗芮?”徐光启喃喃,但并未迟疑。“让她进来。”

  不多时,身着灰黑色道袍的张诗芮走进礼部正堂,规规矩矩地作揖行礼。“拜见部堂大人。”

  “不必多礼。”徐光启微笑颔首摆手。虽然过了不少日子,但他对这个年轻的女子还是很有些印象的。他甚至一度担心,皇上会因为张显庸的忤逆,直接让锦衣卫把她抓到诏狱去折磨。“张姑娘有事情就直说吧。”

  “我写了一封请罪疏。想呈到宫里去,但道录司说自己没有这个权利。让我到礼部来。”说着,张诗芮从怀中掏出一本硬质封面的奏本摆到徐光启的案头上。

  “道录司虽然只是正六品的衙门,但左右正一是可以直接上疏的。”徐光启直接点破。“他们只是不愿意碰你家的事情罢了。”

  《酌中志卷九正监蒙难纪略》节选

  方逆贤欲下手杀监(王安),尚怀前救命恩,犹预未忍时,王体乾急欲掌印,遂以危言动客氏,客氏密向逆贤曰:外边或有人救他,圣心若一回,你我比西李何如?终吃他亏。贤意始决。

第179章 内外善后之议

  “怎么会.”张诗芮的瞳色一下子就黯淡下来了,这让她更显憔悴。

  “怎么不会。”徐光启轻叹一声。“你当锦衣卫只是帮你家看门儿的吗?他们杵在那儿,等于是给你家立了一个杆。别说北京,恐怕南京也鲜有人再搭理张家了。”

  “求您帮帮我!”张诗芮扑通一声跪倒在徐光启的案前。

  “起来。”徐光启起身站到一边,并不受拜。“我很忙,你先回去等着吧,过段时间再来。”

  张诗芮以为徐光启是在跟她打官腔,所以仍旧倔强地跪着。“我不求您帮我说话,只求您代我把这封请罪疏递到通政使司去。”

  “你这姑娘还是真是倔.”徐光启的话还没说完,就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从照壁后面走来。

  “魏秉笔?”徐光启赶忙迎上去。“见过魏秉笔。”徐光启拱手行礼道。

  “见过徐部堂。”魏朝的脸上堆出了灿烂的笑意。

  “敢问圣安。”徐光启问。

  “圣躬安。”魏朝答。

  “请。”徐光启摆手,然后对跟着进来的衙役说道:“沏茶。”

  “我还有别的事儿,就不多叨扰了。”魏朝摇头笑道:“皇上召您进宫,您赶紧去吧。”

  “现在?”徐光启的心底升起一种不详的预兆。“出什么事儿了吗?”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您见着皇上自然就知道了。”魏朝斜着瞥了一眼跪在地上的张诗芮。“这里怎么有个道姑?她是来干嘛的?”朱常洛出宫赴宴徐府那日,魏朝留值南书房,并未跟随,所以也就没见过她。

  “这是龙虎山张真人家的姑娘。”徐光启犹豫了一下。不过他最后还是好心地补充道:“她写了一封请罪的疏奏,但道录司避嫌不愿意接,她就到我这儿来了。”

  “原来是她呀。”魏朝没见过张诗芮,但他知道有这档子事儿,也知道司礼监给张家送米粮的事情。

  “皇上正等着您呢,徐部堂快去吧。”魏朝又道。

  “好。魏秉笔您随意。”徐光启见魏朝没有离开的意思,明白魏朝这是对张诗芮的事情产生兴趣了。临走前,他最后看了张诗芮一眼,心想:我只能帮到这儿了。

  张诗芮听见了身后的动静,知道是宫里的大太监来了,但她却不敢上去请托。留居北京的这段时间里,他对厂卫、宦官乃至皇权都有了新的认知。

  动辄抓杀,弄死了正三品大员,搅得京师官场剧震的锦衣卫已经够恐怖了,但这群活阎王面对宫里的宦官时还是跟孙子似的点头哈腰。

  “抬头。”魏朝走张诗芮身边。

  “是。”张诗芮很害怕,但她还是听话地抬起头仰视魏朝。

  “倒是个美人儿。”魏朝微笑着点点头。

  张诗芮被吓到了。她以为魏朝看上自己了。这帮宦官虽然不能娶妻,但在家里畜养美婢的事情还是不少的。

  “看你岁数不小了,许人了没?”魏朝这一问让张诗芮更加确定魏朝心思不纯。

  但她还是老老实实地答道:“有不少上门提亲的,但父亲都没同意。”

  正一道袭传自原始派,原始派追求自然之道,以祭天地,祖先为传统。因遵循自然之理,不必出家受戒,不忌婚娶。

  有明一代,张家几乎世世联姻,比如张宇清纳了诚意伯刘基之侄女为妾,张原庆娶了成国公朱仪之女为妻,张彦娶了安远侯柳文之女为妻,凡此种种不胜枚举。张诗芮之所以尚未婚配,一是因为其弟张应京求取郡主未得帝允,张显庸想再等一等,二则是因为上门求亲的人资格不够。

  “把你写的那个东西给我看看。”魏朝招手。

  “敢问公公究竟是什么意思?”张诗芮黛眉微蹙。

  唐朝时,宦官可在外娶妻,如高力士娶妻吕氏,吕氏则与其他权贵之妻一样,同受命妇册封,封为国夫人。但在明朝,皇帝为防止外臣干涉宫廷事务。严禁宦官娶妻,改嫁都不行。天顺四年,南和伯方瑛病逝,其妾许氏改嫁御用监左监丞龙闰。成化五年事发,宪宗皇帝不仅下旨令龙、许二人离异,更将龙闰作为典型交司礼监严惩治罪。自此,太监婚娶,以及勋贵与太监联姻的情况便禁绝了。也就是说,如果张诗芮委身于太监,连名分都不会有,与暖床的婢女无异。

  “文官胆小,不愿意沾你家的事儿,但我能帮你把请罪疏递到宫里去。不过在那之前,我得先看看你有没有写什么忤逆的文字。”魏朝说道。

  “公公想要什么?”张诗芮沉着脸问道。

  “我什么都不想要。”魏朝以为张诗芮要给他孝敬。“我不缺钱。”

  “那公公是想要我?”张诗芮想得更岔劈了。

  “我要你干什么?”魏朝觉得这孩子莫名其妙的。“我现在又不信道教。”太监的信仰往往在两可之间,一般是主子信什么他们就信什么,比如嘉靖一朝,绝大多数太监都信道教,有权有钱的还要学着皇帝资助道观,乃至豢养几个道士或者道姑。不跟着主子的喜好就没有宠,而没有宠就等于什么都没有。

  魏朝的语调和奇怪的表情让张诗芮回过味儿来:原来这个太监只是好心。

  张诗芮就像是抓到了救命稻草一样,她来不及羞惭,赶忙将摆在案上的请罪疏扒拉下来递给魏朝:“就拜托公公了。”

  

  出了礼部就是大明门,所以徐光启没有令人备轿,而是披上斗篷直接去了。

  “臣徐光启叩见吾皇万岁。”徐光启行礼如仪。

  “赐座。”

  “谢万岁。”

  朱常洛朝王安招手,然后说道:“把内阁刚拟好的诏书拿给徐卿看看。”

  “是。”王安应诺,然后捧起尚未盖上皇帝印玺的诏书走到徐光启的身边。“徐部堂,请。”

  徐光启垂首,只几息便看完了。“将赵梦白交三法司会审?”徐光启的语气中充满了难以置信。

  “对。”朱常洛点头,但没看徐光启,而是分别拿起嘉靖朝补制的代表皇帝的宝玺与代表朱常洛自己的玉玺,盖在王安捧回的诏书的末尾。

  如此一来,这个背面写着“圣旨”卷轴才算真正变成了圣旨。“你们商量好了就拿去宣了。”朱常洛将圣旨合起来单手递给王安。

  “是。”王安双手捧接。

  “等等!”徐光启急道。“圣上,万不能将赵南星交三法司议处啊!”

  “徐部堂,您这是什么意思?”王安的眼神有些微妙。

  “赵南星和孙如游不一样,他不会同意做伪的。”徐光启站起来朝皇上躬身行礼。“臣以为还是就此落锤的好,圣旨定案,让事情到此为止。”

  “你们商量吧。”说罢,朱常洛便推开南书房的殿门,自顾自地朝着乾清宫的正殿去了。

  “恭送圣驾。”王安赶忙朝着皇上背影行了个跪礼。

  “恭送圣驾。”徐光启还有话想说,但阻拦圣驾是万万不能的。

  等殿门又重新合上,王安才又站起来开口道:“现在已经不需要赵南星作伪供了。”

  徐光启悚然。“王掌印这是什么意思?”不过就在他问出这个问题的同时,他的心里便已经有了答案。

  “赵南星也畏罪自杀了。”王安回答得轻描淡写。

  “自自杀?哪有这么巧的事情!”徐光启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赵南星那种过直而迂且自以为是的性格,和实权派内部商定,并得到皇帝允准的计划是根本不相容的。但两不相容不等于实权派希望赵南星死。

  在刘一原本的计划里,邹元标和赵南星都是不用死的。只要在两名主导者被捕拿之后,通过诬告熊廷弼的案子将两人搞臭,并扩大株连。再由徐光启上疏谏阻、邀买人心,事情就算是结束了。但徐光启还没来得及跟宫里通气,想要保护赵南星的邹元标却因为扛不住北镇抚司的刑讯自杀了。

  实权派不能让邹元标成为殉道者,否则事态只会扩大而且更加失控。因此,徐光启只能劝皇帝给邹元标定罪,把邹元标的死搞成畏罪自杀以平息事端。至于如何给邹元标定罪,徐光启没有也不敢提出建议。

  不过徐光启还是有心理预期的。因为邹元标扛不住刑讯死了,所以只要宫里不强令,锦衣卫大概率不会再动刑逼供。如此一来,定罪的方式就只剩下伪造证据,然后稀里糊涂地落锤,将孙如游和赵南星削籍发配,不给他们上堂辩驳的机会。如此一来,只要他和刘一上疏保奏,两个人就都能保住命。

  但这样做,宫里是落不着什么好名声的。

  而且徐光启不知道的是,几个低级锦衣卫在邹元标自杀之前,就已经拿到了孙如游的口供并私自将之按了下来。邹元标一死,他们立刻就把口供掏了出来。直接怼到既想平事儿,又想要把事情办妥帖,不给皇上抹黑的司礼监手里。接着,司礼监一字一句地指导着锦衣卫做了伪供,锦衣卫也通过绑架威胁的手段得到了孙如游的配合。

  在此过程中,受不了言官压力的都察院左都御史张问达,和中正不偏只想弄清事实的刑部尚书黄克瓒,联名上疏请再开三法司会审。他们掀起了朝议与舆论,并最终得到了由沈主导的内阁的支持。而沈的动机,和东林实权派早期的计划,可以说是同途而殊归。

  朝议如此,宫里又有了可以给邹元标定罪的供词,自然也就顺应之,下旨让三法司会审把案子公开坐实。这样一来,宫里要的面子里子就都齐了。

  当时,徐光启的心里便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赵南星就是畏罪自杀了。”王安用重音强调“畏罪”。“在得知自己将要被移交给三法公开会审之后,羞愧难当的赵南星畏罪自杀了。”

  “可旨意还没有发下去啊,他是怎么知道的?”王安的表达方式,让徐光启的眼里闪出一缕微弱的光。“赵南星还活着?”

  “不。”王安微微摇头。“我已经授意锦衣卫杀了赵南星,他现在已经死了。”

  就像当初崔文升的案子那样,王安依旧践行着“先皇上之忧而忧”的处事原则,主动提出将处死赵南星的责任揽到自己的身上。

  而且王安自己看来,这次比上次更有理由揽责。上次,皇上不顾自己的谏阻,非要掌着御药房的崔文升提供春药,然后把自己搞得龙体大坏,之后放纵崔文升肆行无忌也是皇上自己的主意。而这次,杀赵南星的建议就是王安主动提的,皇上不过是点头同意了而已。

  “这道旨意,也是我向圣上求来的。”王安又补了一句。

  “王掌印,您真够狠的呀。”徐光启长叹一口气,他选择相信这个答案。

  “难不成真让赵南星去刑部受审啊?”王安将圣旨放到自己的书案上,然后端来一个木墩子摆到徐光启身边。“我给过他机会了。他不肯‘实供’,非要兴风作浪,我只能出此下策。”

  “非要杀人吗?直接定罪,然后流放就好了呀。”徐光启感觉自己的胸口堵了一团灼心的火。

  “外边儿吵成什么样,您比我清楚。”王安预料的没错,与何宗彦持同样想法,希望将赵南星移交会审,乃至让他与孙如游当堂对峙以厘清真相的人非常多。

  感到背叛东林党人;认为孙如游避重就轻、乱泼脏水,想为精神领袖平反的东林党人;想一脚把东林党踩死的反东林联盟,以及没有立场的真相派,都想把赵南星弄出来公开受审。

  “而且我这么做,也是为了您好啊。”王安接着说道:“赵南星死了,孙如游不会再翻供,您和诸位大人也就清清白白地给摘出去了。”

  “清白?呵!”徐光启扶着额头凄笑一声。“我的手上也沾着血,洗不干净的。”

  “徐部堂,洗不干净就多上点儿皂角。我们都是要辅佐皇上干大事儿的人。可别因为这种事情睡不好。”王安双手抱拳,微微拱手。“咱们是一条船上的,还是同舟共济的好。”

  徐光启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重重地点了个头,回礼道:“同舟共济!”

  “那我们接着议善后的事儿吧。”王安满意地微笑道。

  “在此之前,我想要您给我一个保证。”徐光启说道。

  “徐部堂请讲。”王安回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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