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四十八年七月,皇帝驾崩。新君诏令何宗彦进京,但并未在诏书中陈明授何宗彦以何职。
何宗彦进京的时候,九卿已经全部补上了。如此,就引发了一个让朱常洛很为难的问题:想启用,但又不知道往哪里放。
如果让何宗彦回礼部,就是让他在后辈徐光启的手下做事,这显然不太合适。就算老头儿自己不介意,徐光启也会浑身不自在。要知道,徐光启入翰林院的时候,何宗彦是他的上级,徐光启进詹事府的时候,何宗彦还是他的上级。这就等于是在老领导话事过的部门做老领导的领导。
让何宗彦更进一步入内阁,还是不好,因为何宗彦是楚人,却被齐党排挤,还和不少东林党人关系不错。更关键的是,当初排挤何宗彦的人是内阁首辅方从哲的学生。把何宗彦硬塞进去内阁,恐怕只有天知道里边儿会乱成什么样子。
总而言之,没有位置,身份尴尬,一团乱麻。所以直到现在,何宗彦都以无职闲人的身份在京里住着。老头儿自己也很老实,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参与,甚至很少会客。就像是进京来养老一样。
“明发上谕,何宗彦晋少保并授大理寺卿。即刻入职,协理东林党案。”朱常洛又思索了一番,最后还是觉得给何宗彦一个高级的虚职比较好,毕竟大理寺卿只是个正三品的官儿。
“遵旨。”王安又在“宗彦”与“寺卿”之后添了一个“少保”。
“主子。宫里呢?总得派个人去看着吧。”魏朝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
“让崔文升这个人厌狗嫌的去。反正乾清门那一闹之后,他算是把外廷给得罪死了。”朱常洛吩咐道。
“是。”王安继续写。
就在朱常洛准备继续说话的当口,南书房的殿门被魏忠贤给推开了。
“主子爷,早膳来了。”魏忠贤谄媚地笑道。
朱常洛没搭理他,继续说:“再令锦衣卫,把赵南星抓起来。抓起来就行,不要用刑不要审,他的供词已经不重要了。”
“他要是把责任全部扛下来,把邹元标摘出去,反而会坏事儿,朕不想再生事端了,别让他说话。”朱常洛的声音冷得像从太液池里抠出来的冰。“三司那边儿审完,直接给他定谋逆,斩。”
皇上的命令让米梦裳想起了五年前自己被锦衣卫抓走时的场景。
“你在发抖?”米梦裳的右手还被朱常洛攥着,因此他立刻就感受到了。
“妾,冷。”米梦裳抬头微笑,极力维持如常面色。
“不,你在怕。”朱常洛用另一只手轻抚米梦裳的脸。“你又何必怕呢?况且朕也不是真的要杀赵南星。徐光启会替他求情的。”说着,朱常洛松开米梦裳的手,朝魏忠贤示意。“上膳。”
“多吃点儿,你太瘦了。虽然不难看,但也不健康。”朱常洛用过早膳了,所以只有米梦裳一个人在吃。“关于东林其他言官的弹章有多少,内阁的意见是什么?”
沈暂主阁务以后,三党对东林攻击变得更加频繁了。凡是在东林书院游过学的都至少要挨一次弹劾。这可害苦了通政使司的誊录官。
“两派相互攻讦以及针对锦衣卫的弹章还是一如既往的多。”在王安跟着皇上一起去皇极殿督学的时候,魏朝就留在书房整理当日的第一批奏疏。“但内阁也无分立场地拟请圣裁。奴婢想,这应该还是叶向高从中作梗导致的。不过.措辞有些变化。”
“什么变化?”朱常洛追问道。
“变得更有倾向性了。”魏朝拿出总结用的稿纸,看了看,然后补充道:“票拟似乎在暗示,只要能将风闻坐实,就应该逮捕弹章中涉及的官员。”
目前,唯一有可能坐实风闻的东西,就是锦衣卫手里的口供。
“看来沈占了上风。很好。”朱常洛满意道。
“叶向高到底是什么意思?”魏朝不解。
“孙师傅是他找来的。”王安旁敲侧击道。
“叶向高和方从哲殊途同归,都想大事化小。他们是一条道儿上的。”朱常洛把话说得更明白了些。“但明面儿上铁杆的东林党刘一和韩却不想。”
“要不跟叶向高通个气。让他也了解了解宫里的态度。”魏朝建议道。
“没有必要,这样看起来更真一些。表面上,刘一他们还是要反对惩治东林党的,只是反对无效而已。叶向高出来牵头,合情合理。”朱常洛说道。
“刘阁老和沈阁老变成一伙的了?”米梦裳被绕晕了。在她的认知里,刘一和沈应该是完全对立的才对。
“不是。刘一是要给东林党换头头,而沈是想打死东林党,他们的最终目的截然不同。但现在,他们都想往东林党的脑袋上敲一棍子。”朱常洛解释说。
“一个是打醒,一个是打死?”米梦裳放下粥碗,魏忠贤立刻端来一个盘子。
“聪明。”朱常洛点点头。拿起温湿的帕子替米梦裳“净面”。“吃完了就赶紧走吧。你要再不走,朕就要让他们走了。”朱常洛看了一眼挂在帕子唇红。
“那那妾就走了。”米梦裳闹红了脸,逃跑似的离开了南书房。不过临出门前,她还是回头看了一眼仍旧杵在殿内的魏忠贤。
米梦裳走后,魏朝多嘴问了一句:“主子,今晚在哪一宫歇?”
“专宠则恃,恃宠而骄。后宫和外廷一样,都需要平衡。朕还是怜香惜玉的,总不能老是拿剑放在女人的脖子上。”朱常洛先肃后宽,指了指摆在殿内的自鸣钟。“而且你不觉得现在问这个问题早了些吗?”
“皇上不急奴婢急嘛。”魏朝连忙赔笑自嘲。
“说吧,你来这儿要报什么?”朱常洛话对魏忠贤,却看向王安。“有什么事情是非得等她走了才说的?”
“禀告主子万岁。”因为被皇上盯着,所以王安不等魏忠贤回话,直接开口道:“米靖文死了。”
“谁?”朱常洛先是表露出疑惑的神色,然后猛然回过味儿来,朝殿门的方向看去。“姓米?跟她有什么关系吗!?”
“米靖文是米才人的父亲。”回话的人是魏忠贤。
“到底是怎么回事。”朱常洛用一个眼神把魏忠贤的话给压了回去。“王安,你说。”
“具体的情况奴婢也不是很清楚”王安一边回话一边观察皇上的脸色,一旦龙颜不悦,他就立刻跪下。“.昨天主子爷御临西厂,带走米才人,令奴婢代理稽查局事。奴婢在一份通报死亡的名单上,看见了‘米靖文’三个字。因为米姓不常见,所以奴婢立刻便联想到了米才人。等西厂的事儿处理完,奴婢回司礼监一查,果然在有关恩赦的备案里找到‘米靖文’。”
“递到西厂去的死亡名单。”朱常洛抓出一个关键词。“锦衣卫还是东厂?”
“东厂。应该是崔文升干的。”王安回答说。
“崔文升杀了米梦裳的父亲.”朱常洛猛然转向魏忠贤,问道:“事发地在南京?”
朱常洛想到,自己曾让王安在江南地方给米家父子找个地方住。
“主子圣明烛照。崔元去南京就是为了杀人,米靖文是其中一个。”魏忠贤小心翼翼地点头肯定道。
“崔文升总不至于是疯了吧”朱常洛只觉得荒诞和莫名。“把前因后果说清楚。”
“遵旨。”皇上的脸上无有愠怒,但魏忠贤还是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米靖文大概率是福王党的余孽。”
“什么?”朱常洛看向王安,满脸疑惑。
“米靖文确系福王党余孽。”王安不知道皇上为什么会向自己投来询问的眼神。但皇上既然提问,他也就再把事情说一遍。“郑宫于圣上龙诞之日送来八个的美女,全是福王党罪官的女儿。”
说罢,王安还给了皇上递来了一个台阶。“奴婢当日即陈奏了此事。但主子爷万机日理,应是忘了。”
王安不是没查过,更不是有意隐瞒,而是“皇上早就知道并且毫不在意”。
“咳,确实忘了。”朱常洛尴尬地咳了两声,转而把视线移回到魏忠贤的身上。“你继续说。”
魏忠贤理了理思绪,回答道:“前些日子,主子爷令奴婢查清崔文升指令杀人的原委,并问奴婢‘死者与朝中大员是否有涉’。当时奴婢即想到,这些人有可能是福王党的余孽。但因为无有实证,所以不敢随意奏闻。”
尽管目前朝中大员立场各异,政见不同,但在旷日持久的“国本之争”中,他们全是坚定的太子党。“诸死者与朝中大员无涉,不影响朝局”这个共性,立刻就让魏忠贤抓到了查证的方向。
“呵!”朱常洛冷笑一声。“也就是说,这群人因为支持朱常洵上位,所以被崔文升干掉了?”
“回主子的话。就是这样。”魏忠贤回答道。
“为什么?”朱常洛还是觉得荒诞。
“或许是为了向主子爷表忠。”王安猜测道。“崔文升毕竟那边儿过来的人。所谓杀人断路,以求投名。”
听见“投名”二字,跪在地上的魏忠贤立刻想到了被自己亲手勒死并焚烧的客印月。他微偏头,看向王安,发现王安果然正笑吟吟地盯着自己。
“表忠用暗杀?”直觉告诉朱常洛,崔文升的动机没这么简单。“还是说他也知道西厂在盯着他,所以杀给你看,然后用你的嘴巴你告诉朕?”
“奴婢失职!”魏忠贤也觉得这里边儿还有更深的原因,但皇上说的事情已经过一次发生过一次了,所以这时候他只能叩首认错。
朱常洛知道再问魏忠贤也没什么用了。他两眼微眯,沉声道:“去把崔文升给朕叫过来。”
“奴婢这就去。”魏忠贤连滚带爬地离开了这个不宜久留之地。
殿门再度开合后,王安开口说话了:“主子。奴婢以为,这个事情还是按住比较好。”
“所以你先截住了魏忠贤的话头,又打发他去给米梦裳上膳。”朱常洛抬起右手撑住脑袋。
“是。”王安说道。“而且奴婢认为魏忠贤有问题。”
“为什么?”朱常洛问道。
王安回答说:“若非天幸西厂,并令奴婢代理稽查局事。米靖文的事情就先让米才人知道了。”
“崔文升杀了她爹,这难道不该让她知道?”
“该。但应该先换一种死法。”
第166章 只有算计没有人情的政治是短命的
“换种死法.”朱常洛闭上眼睛,开始权衡。“你的意思是,掩盖米靖文的死因?”
“死因其实不需要掩盖。”王安纠正了一下自己的说法。“米靖文是淹死的。和两个妓女以及几个小厮一起在花船上淹死的。尸体应该还存在南京锦衣卫指挥使司衙门。只需要把崔元凿沉花船的事情删掉,并改为意外溺亡即可。”
“花船?一条得费不少银子吧?崔文升杀人还真舍得本钱。”朱常洛没有立刻置以可否。
“银子应该米靖文自己出的。”王安回答说。
“什么?”
“米靖文在工部任上的时候就不是什么清官,他一向好玩乐。”米梦裳用事之后,王安对米家进行过一番彻查。
“抄家没抄干净?”
“不。”王安犹豫了一下,暗示道。“他是得了恩赦之后才奢侈起来的。”
“米梦裳给他寄钱了。”朱常洛立刻就明白了。
“宫妃给自己家里寄钱或物是常例。主子爷没问,奴婢也就没说。”王安低下头。“不过每一笔出入司礼监都造了册。”
“朕没有要你解释的意思。反正是她的钱。她要怎么花朕也不想管。”朱常洛摆手。把话题又扯了回来:“你为什么想掩盖谋杀的事实?”
“死因、经过,甚至连尸体停在南京锦衣卫都记了。事情查得这么清楚,明显是魏忠贤有意而为之的。用西厂的牌子让南京锦衣卫办事,南京锦衣卫是不敢不听的。”王安理了理思路,细细地回答道:“而且米才人供职于西厂,魏忠贤是她名义上的上司,他怎么可能不知道米靖文在南京。奴婢甚至怀疑,魏忠贤下了明令,就是要放纵崔元杀死米靖文,以挑起米才人和崔文升之间的矛盾。”他一面说,一面调集全部的注意力关注皇上的表情变化。
“你的这个猜测有问题。魏忠贤怀疑崔文升猎杀福王旧党的时候,崔元已经坐上去南京的船了。”朱常洛赞叹魏忠贤的高明。“按规矩办事嘛。”
王安点点头,但没有接这个话茬,而是说:“无论如何。魏忠贤一定知道是米靖文是谁的。他看到这个姓名之后,就应该报司礼监,而不是呆板地把报告递到稽查局去审,等核验后无误后再由稽查局交司礼监。事情要是被摆出来,才人与崔文升必起冲突。”
“崔文升是条能咬人的好狗。只要主子爷牵好绳子,是能用的。”王安紧接着说。
“崔文升确实杀了人。”出乎王安意料的是,朱常洛先是摇摇头,然后才长叹一口气,说道:“放纵崔元的命令是朕下的。”
他还记得自己当时说的话:那就先这样吧,不用干涉。
“虽然米靖文活着比死了好,但现在也算是断得干净。”王安平日看着像慈祥的老头儿,但如果皇上要他杀人,他也是绝不会犹豫的。“而且可以再断的干净些,也安全。”
“崔文升也是福王旧党。”朱常洛当然明白王安所谓的“断”是什么意思。
“这未免过于残酷了,她这么年轻.”朱常洛自嘲。“.可如果换别人,朕或许不会这么优柔。就像邹元标一样。”
“朕想起一句话。”朱常洛舔了舔嘴唇,又喝了一口水,才说道:“只有算计没有人情的政治是短命的。你们也不希望自己的主子是个冷血无情的人吧?”
“主子不是嘱咐大殿下给邹大人平反了吗?”魏朝适时地插话进来。
朱常洛沉默了一会儿。“朕会亲自去骗她的。”
“米才人还有个哥哥没死。”王安提醒道。
“你什么意思?!”
“奴婢是说,改元册妃之后,可以照规矩给才人的哥哥封个千户。也稳妥。”王安最后还是选择了有人情的那一面。
魏忠贤领着崔文升过来的时候,南书房已经恢复了平静。朱常洛甚至开始摆弄起特制的健身器材。
“奴婢魏忠贤叩见主子万岁!”魏忠贤一时摸不着脑袋,开始思考。但跪礼还是不能少的。
“奴婢崔文升叩见主子万岁!万岁!万万岁!”崔文升三跪九叩,比魏忠贤恭敬得多。
朱常洛放下被软木包裹着的石质哑铃,看向崔文升。“知道为什么叫你过来吗?”
“奴婢愚钝。”崔文升有些忐忑,但也仅此而已。他是四大司礼太监中信息量最少的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