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昌大明 第91节

  “.”见叶向高不接话,沈便走到史继偕身边。“史阁老,您怎么看?也像韩阁老那样认为犯官孙如游作伪供吗?”沈直接就把韩的那句话给定性了。

  “我不知道。”史继偕眉头紧皱,模糊地回答说。

  这正中了沈的下怀,他最擅长的事情,就是把模棱两可的话定义成他想要的意思:“就是说,您也认可证据确凿这种可能性了!很好。”

  “次辅大人。这东西可不止递到内阁来啊。”沈用食指点点了仍被史继偕握在手里的奏疏。“您不会等到宫里有意见再说自己的意见吧?皇上圣明,乾纲独断。但内阁总是一言不发,遇到点儿事情就请皇上圣裁,还要我们干什么。首辅不在,咱们总得做点儿表率吧?”

  沈的言下之意很明显了,您想重新坐上首辅的位置,还得看宫里的意思。

  宫里到底是什么意思,沈一直不太能看明白。沈一开始认为,邹元标就是宫里下令处理掉的,宫里为了保持体面不会容许东林党继续往下查。徐光启去求见皇上,讨要尸体,最后只会碰一鼻子灰。

  可徐光启竟然真的说服了皇上,邹元标的遗骸也没有被“失火”之类的“意外”给处理掉。

  这让沈很不理解。难道宫里因为朝会的事情得以顺利解决,就想通过处置锦衣卫来平息事态吗?但宫里为什么不干脆让叶向高来代扛内阁的大旗呢?

  不过看到《奏党案疏》之后,沈终于明白了:宫里有猛料,这搞的是欲擒故纵那一套。从一开始,宫里就没想过要放过东林党。

  真是太好了!

  “既然这样。票拟我先写着。诸位要是有别样的意见,之后再说吧。”叶向高的沉默让沈有了信心,他一面说话,一面从方从哲的主桌上抽出一张票拟用的小纸条。

  “之后?”韩走上去按住沈的笔,墨水立刻就在他的掌心留下了黑色的印记。“等你写完了我们还提什么意见!”票拟不是几比几的投票,只是一张写了意见的小纸条。写完再贴上去,内阁的意见就算是定了。

  如果只是抓捕赵南星,敲打清流派,那韩没有意见。但身为邹元标的密友,韩绝不想让这些事以“邹元标畏罪自杀”为前提发生。

  “韩阁老,您还是憋着吧。叶次辅都没说话呢。”沈嘲讽道。

  “这么定案太草率了,好歹让法司再审一审。”叶向高终于开口说话了。

  “我就是这个意思。”只要叶向高不明确反对,沈的目的就算是达成了。他相信,锦衣卫既然能把口供抠出来,就不怕翻供。人嘛,多多少少总是有点儿软肋的。况且奏请里说得很清楚,“孙如游是从犯”。这明显是交易过的。

  沈狠狠地一抽,将自己的毛笔给抢了出来,并在砚台里补了些墨水。

  他提笔写道:宜将孙如游交法司严审,并捕拿赵南星等一干贼人。

  写完,沈毛笔放回笔架山。对正给韩递去毛巾擦手的刘一说道:“大家都是近墨者,何必装出一副怕黑的样子呢。”

第164章 青衣紫裙淡红装,胜雪花容美梦裳

  乾清宫,内廷后三宫之首。以为黄琉璃瓦重檐庑殿为顶,座落在单层汉白玉石台基之上。连廊面阔九间,进深五间,自台面至正脊高二十余米。檐角置脊兽九个,檐下上层单翘双昂七踩斗,下层单翘单昂五踩斗,饰金龙和玺彩画,三交六菱花隔扇门窗。

  殿内明间、东西次间相通,明间前檐减去金柱,梁架结构为减柱造形式,以扩大室内空间。但由于宫殿高大,空间过敞,皇帝在此居住时多分隔成数室。

  目前,乾清宫有暖阁九间,分上下两层,共置床二十七张。由于室多床多,皇帝每晚就寝之处很少有人知道。但即便宫禁防范森严,仍不能高枕无忧。

  嘉靖二十一年,“壬寅宫变”发,世宗几遭宫人勒杀,即便事后刑部会同锦衣卫将杨金英等十六名宫女,以及端妃曹氏、宁嫔王氏绑赴市曹,凌迟处死,世宗仍移居西苑,再不敢回。

  自此,乾清宫便清如冷宫。直到嘉靖四十五年十二月十四日,自感时日无多的嘉靖才迁回乾清宫。当日,嘉靖崩,裕王灵前即位,乾清宫才重新恢复他本有的皇帝寝宫的作用。

  辰时四刻,米梦裳醒了。她下意识地往床边挪身子,想要起床去西厂上衙,可这张床实在是太大了,直到她挪到神志全清,也没有挨着床边。

  她这才惊觉,自己不在永寿宫。

  米梦裳撩开被子,只点缀着樱桃红的羊脂玉立刻暴露在空气中。

  和储秀宫不同,伺候乾清宫的宦官、宫女甚多,就算是最清闲的深夜也至少有上百号宦官、宫女绕着这足有一千四百平米大殿干杂活儿。司礼监掌总,把一切安排得井井有条,什么人在什么时候干什么活儿都有定数。就连换炭清灰也是掐着点儿,昼夜不断的。所以即使全身赤裸,米梦裳也不觉寒冷。

  床铺上是没有衣服的,包括亵衣在内的全都衣服都零散地分布在巨型拔步床长长的走廊上。米梦裳赤着脚,一路捡一路穿。

  米梦裳记得这张比好多宫殿梢间还大的巨型拔步床,她进宫的第一夜就是睡在这儿。不过上次,纵欲过度的皇帝还没来得及碰她就昏死过去了。

  走到拔步床旁边,她看见自己的鞋袜,突然想起皇上昨夜曾说喜欢自己的天足。

  有明一朝,有活儿要干的普通宫女都不缠足,所以宫妃、公主中既有缠足的,也有不缠足的。一般来说,直选入宫的后妃缠足,而由美宫女晋位宫妃的则不缠足。当然,缠或不缠与皇帝本人的偏好也有极大的关系。

  不缠足的典范自然是洪武皇帝朱元璋的发妻马秀英,而缠足的代表人物最近则可追溯到泰昌皇帝朱常洛的嫡母,孝端显皇后王喜姐。王喜姐是明神宗朱翊钧在世时唯一册立的皇后,也是中国历史上在皇后位上最长的一位皇后,她正位中宫共四十二年,于今年四月初六薨逝。

  米梦裳的脑子很活泛,她不仅通过鞋袜想起了皇帝的话,更想起了今年秋季发生的一件事情。万历四十八年,九月初一,病体稍愈的皇帝朱常洛明发上谕,令大内永禁缠足。

  “幸好皇上的爱好与众不同。”一时间,米梦裳又红了脸。

  打开拔步床的木门时,她已经穿戴齐全了,还是那身飞鱼服。

  “皇上呢?”米梦裳询问被魏朝临时安排过来伺候她的宫女。

  “回才人的话。圣主勤政,每日卯时不至即起。今日亦然。现在御驾应在皇极殿督学。”宫女看见一身男装的米梦裳不由得心头一跳:好俊!

  “皇上一般什么时候回乾清宫?”米梦裳问道。

  “御驾白日不归。”宫女理解错了,她以为米梦裳指的是狭义的乾清宫。

  “我说的是回书房。”米梦裳不知道宫女为什么会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自己。

  “哦!”宫女忙答道:“一般在巳时以前。”

  “谢谢。”尽管在教坊司的勾栏学了不少奇技淫巧,但米梦裳在骨子里还是知书达理的大家闺秀。

  “才人客气了。”宫女赶紧辞谢。“这是奴婢们该做的。”

  “有热水吗?”米梦裳问道。她想洗把脸。

  “有。请跟奴婢来。”宫女摆出请的手势。并一直将米梦裳带到一个摆了好几个盆子的隔间。

  “这是皇上吩咐你们准备的?”米梦裳没有早上洗浴的习惯,更没有那个闲工夫。

  “混堂司配了好些人专门负责给乾清宫供应洗澡水。”宫女只收到了命令,不知道是不是皇上亲口吩咐的,所以只能模糊地回答。“不过您是最近几个月以来第一个在这儿沐浴的娘娘。”

  米梦裳本是不想洗的,但听见了这个答复她就不得不洗一洗了。“皇上每天早上都要沐浴吗?”她又问。

  “皇上什么时候沐浴可不是奴婢能过问的。”宫女委婉地给出了否定的答案。“来。让奴婢伺候您更衣。”

  “好。”米梦裳注意到宫女的脸上竟然浮起了羞赧的酡红。

  紧接着,又有好几个宫女走了过来。她们都是来伺候米梦裳沐浴的。

  乾清宫的规格是整个内廷最高的,因而沐浴也是三沐三熏。

  所谓三沐三熏也就是再三沐浴,再三熏香,以表敬重。但在乾清宫,“三沐”中的“三”是量词,因为能装人的大澡盆有三个,分别执行不同的功能。

  《礼记玉藻》载:“沐稷而梁”。其中,“沐稷”指的就是淘米水洗头,“梁”则指以高粱的汤汁洗面。第一个澡盆就是用来“沐稷梁”或者说“洗头洗脸”的。

  明时物产类丰,淘米水和高粱汤显然不足以满足皇室的气派。因此,宫女们还给米梦裳送来了皂角和澡豆。

  所谓皂角,其实半温的皂角水,是配合着淘米水和高粱汤一起用的。

  而澡豆则类似肥皂。孙思邈《千金翼方》载:“衣香澡豆,仕人贵胜,皆是所要。”按唐代的风俗,每逢腊日,君上要向臣下赏赐面脂和澡豆等护肤用品,以防冻疮。不过因为朱元璋比较抠,到明时就没了这个传统。

  澡豆不是一颗颗的豆子,而是研磨成粉状的豆粉中药混合物,关于此还有一个著名的笑话。《世说新语》载,东晋大臣王敦娶了晋武帝之女舞阳公主为妻,第一次使用公主家的厕所后,侍女手捧金澡盘盛水,琉璃碗盛澡豆,用来伺候他洗手。王敦以为是澡豆是公主府提供的另一种干饭,就将澡豆倒在水里吃了,侍女“莫不掩口而笑”。此后,“澡豆为饭”就成为一个形容人没有见过世面的成语。

  第一个澡盆用来“沐稷梁”,第二个澡盆则用来“去稷去梁”。说得直白点,就是用一大盆温热的清水,把身上粘着的溶了污垢的脏水洗掉。

  清洗完毕之后,进入第三个盆,而这个盆是着香用的。盆里原本只有温热的清水,当米梦裳进入第二个盆的时候,就开始有宫女往里边添入丁香、沉香、青木香桃花、梨花、木瓜花之类的香料。等米梦裳正式进入第三个盆后,她们又往里边加入麝香乃至龙涎香之类的即位昂贵香薰料。

  沐浴完毕之后就该刷牙了。有宫女端来一个盘子,盘子上放着用兽骨猪鬃制成的牙刷,以及包括精制竹盐、温热浓茶、含香牙粉,乃至好几种特制牙膏在内的各种刷牙道具。

  牙膏是中药和香料混合而制的,之所以呈膏状,是因为用了苏合香油和熟蜜混合调制。

  米梦裳先用手指粘着精盐擦牙,之后再用牙刷粘着牙膏深度清洁,最后再用浓茶漱口。她没用牙粉,因为这玩意儿是用来含在嘴里和清水一起漱口用的,和浓茶的功用是完全重合的,用了一种就没必要再用另一种了。

  做完这一切,半个多时辰过去了。宫女们给米梦裳捧来了一套漂亮的女装,她以为这也是皇上特意为她准备的,于是喜滋滋地穿上了。

  不过实际上,皇上什么都没说,下令为她准备洗澡水和女装的人,是一大早就来到了乾清宫的大内十万总管王安。

  说王安是十万总管一点儿也不夸张,因为皇城里确实住着超过十万名为皇室一家服务的侍卫、宦官、宫女。这里边除了御马监的两营禁卫,其他人都归司礼监统管。

  所谓南书房,其实就是乾清宫正殿以南的书房。它夹在乾清门和月华门中间,位于乾清宫院落的西南角。换好衣服的米梦裳刚从正殿出来,正好看见一黑二红三个人在一群随侍宦官的簇拥下穿过乾清门。

  米梦裳三步并作两步跑,很快便来到皇上面前。“妾身米梦裳见过皇上。”

  “青衣紫裙淡红装,胜雪花容美梦裳。”朱常洛看见眼前一亮,就着雪景,随口吟了一句。“你才起来啊?”朱常洛问道。

  皇上随口吟诗,这让米梦裳更认为这身衣服是皇上特地选的了。她凑上去,娇声说:“谢皇上赐浴华清。”

  她这可不是在说自己刚刚洗了澡,所以才从乾清宫出来。她这是用典白居易的《长恨歌》,回答“你才起来啊?”这个问题。

  所谓:“春寒赐浴华清池,温泉水滑洗凝脂。侍儿扶起娇无力,始是新承恩泽时。”在她看来,前后相对的恩泽和赐浴都是皇上给的。

  说白了,米梦裳就是听见皇上直球夸自己漂亮,于是晦涩而婉转地说皇上厉害。有很浓重的调情的意味。

  但“浴”是老太监安排的,朱常洛就没往那方面想过。他只是没有吵醒米梦裳,一个人离开乾清宫去皇极殿督学了而已。根本听不懂。

  朱常洛还以为米梦裳凑上来是要自己抚她的脑袋。他养过猫,猫粘人的时候就是这样。

  “别在外边儿站着了,来书房坐吧。”朱常洛“会意”地在米梦裳的脑袋上抚了抚。“用过早膳了吗?”

  “还没有。”米梦裳也很配合地学着猫的样子向皇上投去乞怜的眼神。

  “魏忠贤,你去膳尚监催一顿早膳来。”王安说道。

  “奴婢这就去。”魏忠贤深深地看了王安一眼。

  临入乾清门时,魏忠贤又微偏头不着痕迹地瞥了米梦裳一下。最后才叹出一口轻气。“罢了。”

  “奴婢叩见吾皇万岁,叩见米才人!”南书房的门被打开后,魏朝迎了上来。

  “起来。”朱常洛牵着米梦裳来到御案前。他刚想开口吩咐,却发现原本空荡荡的御坐旁边已经摆了一个木墩子。“你还真晓事儿。”朱常洛夸道。

  “奴婢的分内事。”魏朝又拜了一下才站起来。

  “魏厂公怎么来了,西厂那边儿出什么事儿了吗?”尽管身着女装,可米梦裳还是惦记着自己那身儿飞鱼服。

  “魏忠贤才来,还什么都没说呢。”王安反常地抢话道。

  “昨天真是辛苦王掌印了。”米梦裳道谢说。

  “不辛苦。”王安还是一如既往地慈祥。

  “外廷那边儿怎么样了?”朱常洛瞥了王安一眼,然后调转换题询问魏朝道。

  “内阁的票拟已经呈进来了。”魏朝五指合掌,示意贴了票拟的奏疏就在御案上。

  米梦裳顺着魏朝的指引看见了放在桌面上的奏疏,她想替皇上拿。但她的手刚伸出去就被一只大手给主抓了。“沈没有让朕失望吧?”

  “皇上圣明烛照,票拟的意见很清晰。内阁逮捕赵南星等一干党人.”魏朝顿了一下。“不过内阁同时又认为应当将孙如游交法司再审。奴婢觉得,这不太好。”

  “你怕孙如游翻供?”朱常洛捏了捏米梦裳纤弱无骨的右手。他的力道很轻近乎爱抚,却惊得米梦裳一凛。

  米梦裳小心翼翼地看向皇上,发现皇上也正看着自己。“乖。”朱常洛只微笑着轻声说了说了一个字。

  “移案另审意味着孙如游会被转移到刑部大牢,脱离锦衣卫的控制。”魏朝委婉地回答说。

  “你太小看锦衣卫了。”王安掏出一块玉佩放到御案上。“如果孙如游真敢翻案,那骆思恭就真敢杀人。”

第165章 换一种死法

  “既然这样,就让锦衣卫把孙如游交给都察院。让都察院张问达主审,刑部黄克瓒副审,至于大理寺大理寺现在没有主官,就让何师傅补寺卿吧。”朱常洛一边说话,王安一边低头记录。

  王安是侍读太监中最优秀的那一批,文化水平极高,写字的速度也很快。但再快的手速也比不上语速,因此他只在草稿纸上用简笔把大致的内容记下来,等皇上不再说话,他才会将这些简笔补成完成的句子和命令。

  “何师傅?”王安会回忆了一下,问道:“何宗彦吗?”

  “朕记得他之前也奉召进京了。”朱常洛点点头,然后问:“还没回去吧?”

  “倒也没有。”王安想了想,回答说:“何师傅还在南薰坊住着呢。”

  何宗彦,字君美,号昆柱,湖广随州人。万历二十三年,登乙未科进士,后改庶吉士,入詹事府。万历三十九年八月,升詹事府左春坊左庶子兼太子讲师,万历四十一年五月,升詹事府少詹事、掌翰林院印。也就是说,何宗彦也是皇帝的老师,而且资格比孙承宗还要老。

  万历四十二年八月,何宗彦升礼部右侍郎兼翰林院侍读学士,署部务,摄尚书事。四十三年七月升左侍郎,照旧署掌印务。

  何宗彦为官“清修有执,摄尚书事六年,遇事侃侃敷奏,时望甚隆”。若非万历四十七年,何宗彦被以亓诗教为首的齐党排挤,也轮不到孙如游以右侍郎衔暂署部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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