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玉熙宫。当年别宫万寿失火,嘉靖爷就迁到这儿来暂住了。”穿过灵星门,便是玉熙宫。
“在这儿吗?”米梦裳每天都从这儿过,又怎会不知。
“不在这儿还在哪儿。”朱常洛没有停下脚步,而是继续拉着米梦裳向金海桥的方向走去。
“.”米梦裳这才知道会错意了,她忙低下脑袋,以免皇上回头看见自己的羞态。
越是靠近紫禁城,米梦裳就越是紧张。她本就不敢主动挑起话题,到后来几乎演变成朱常洛说一句,她接一句。
穿过玄武门便是紫禁城,但想要真正地进入内廷的生活区,就得穿过近前的顺贞门。
顺贞门位于内廷中路北端,原称坤宁门,与其他建筑一样始建于永乐。嘉靖十四年,因坤宁门移至坤宁宫后北围廊正中,此门才改称顺贞。
顺贞门左右各有东西向琉璃门一座,分别名延和、集福。此三门以琉璃顶矮墙相连,在顺贞门前围合成了一座袖珍的院落。
“开门。”与延和、集福二门不同,直连宫后苑的顺贞门是无故禁开的。就算是王安想穿玄武出紫禁,也得老老实实地绕道。不过对于皇帝来说,紫禁无禁,朱常洛想怎么走就怎么走。
片刻后,顺贞门再次被打开。
“宫后苑妾还是头一回来呢。”米梦裳笑靥如花。“不承想竟有此福与皇上同入。”
“宫后苑造出来本就是给后妃休息、游赏用的,你想来就来嘛。”朱常洛调笑道:“哦,朕忘了,你一般没空。”
“还不是皇上害的~”米梦裳娇嗔一声,拘谨也少了半分。
“想挪个差事?”朱常洛笑问道。
“不想。忙点也好。”米梦裳乖巧地眨了眨眼睛,狡黠地说道:“这样,妾的心就只会在晚上才空落落的了。”她找回了状态。
“哈哈。就知道捡好听的话说。”朱常洛又想伸手去搓米梦裳的脑袋,但他的动作却被两个小孩儿的声音给中断了。
“皇爹爹!”看见父皇,朱徽立刻丢下自己的玩伴兴奋地跑了过来。
“父皇。”玩伴朱由检则要扭捏得多。
朱常洛在心底默默地叹气:不该走这条路的。
但他还是放开米梦裳,主动迎了上去。“你们也来了呀!”
“皇爹爹!”朱徽张开双臂要抱抱。
“好。”朱常洛抱起朱徽并在空中转了个圈儿。他的身体素质比起以前好了许多,已经不会再因为这种动作而头晕眼花了。“你要不要也来一下?”朱常洛将朱徽放下并看向朱由检。
“还是.算了吧。”对于朱由检来说,父皇不仅是慈父,更是每天都来督课的严师。而且皇兄说,男孩子是不能撒娇的。
“既然你们来了,那.”朱常洛话音未落,便见两个女人一前一后朝自己走来。他眉头一挑,心想:靠!还真来了。
“妾身李竺兰见过皇上!”李竺兰兴高采烈地迎了上来。
“贱妾李芩芳见过皇上。”李芩芳的神色和语调恭谦得堪称疏远。
“都起来吧。”朱常洛上下打量李芩芳。这是他第一次见她。
时年三十三岁的选侍李芩芳,可以说是朱常洛最早的女人之一。她于万历二十六年入宫,在宫里蹉跎了整整二十二年。但时至今日,李芩芳的膝下甚至连个夭折的儿女都没有。如果不是百日即夭的朱徽出生,她恐怕养子都不会有。
李芩芳很漂亮,不然也不会被好色的皇太子看上并收入后宫。但她的性子太过寡淡,说得好听点是仁慈宽俭、简重寡言。说得难听点,这就是悲戚冷淡、难有笑颜。和热情似火的李竺兰比起来,李芩芳就像一块很难温热的冷玉。
皇太子朱常洛从来不是什么专一的人,既然李芩芳没法在神宗朝的宫廷给亟需温暖的太子以慰藉,那她就只能被同为选侍的李竺兰狠狠地踩在脚下。
“见过两位姐姐。”米梦裳很有礼貌。
“妹妹是?”李竺兰明知故问。
“才人米氏,万历三十二年生人,现供职于西缉事厂。”米梦裳还是微笑。
一话三衅。才人正七品,选侍正八品,位份高;万历三十二年生人,比李竺兰年轻十岁,岁数小;现供职于西缉事厂,正当宠,有实职。
“妹妹还真是年轻,就是在打扮上还青涩了些。有空随时来西暖阁,姐姐教你。”李竺兰不动声色的反击来得很快。
“姐姐教训的是。妹妹要是‘有空’一定来。”米梦裳着重强调“有空”二字,满脸都是凄然之色。
李竺兰一凛:来了个高手!
李竺兰蹲下身子,轻抚女儿的小脑袋。“去玩儿吧。”
“我还想和皇爹爹再多待一会儿。”朱徽耍起了小孩子脾气。
“乖。”李竺兰轻挑米梦裳一眼。
她蹲下的位置选得很巧妙,除非刻意低头,否则变了性格的皇帝是根本看不见这个眼神的。
一夜春宵之后,李竺兰不再费脑子去想皇上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在她看来,与其去思考这些没有意义还要命的问题,还不如调整心态变换策略来得实在。既然皇上不喜欢咄咄逼人的女人,那她就和其他的后宫妃嫔缓和关系。如果可以,最好再组建一个反对西厂女官的联盟。
她敏锐地意识到,面前这个姿色平平的土妞很可能会爬到她们所有人的脑袋上去。这是李竺兰无论如何也无法忍受的。
至于那两个最近才得了幸的朝鲜女人。不仅无所谓,甚至还是可以联合的对象。
朱由检觉得气氛很怪,又说不出个所以然,但无论如何,三十六计走为上肯定是没问题的。不过他这回很讲义气的没有像丢下皇兄那样,把皇妹也丢在一边儿然后自己跑路。“儿,我们还是去其他地方玩儿吧。”
鹬蚌相争往往是渔人得利。朱常洛没有参与这个带着明显火药味对话,他径直走到一言未发的李芩芳身边,捏了捏她的脸,轻声说:“你属苦瓜的吗?笑一个。”
第163章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皇上?”李芩芳只觉得疑惑,因为她已经记不得面前这个男人上次碰自己是什么时候了。
“笑一个。”朱常洛又说一遍。
“遵旨。”她竟然先一板一眼地应了诺才笑。
“笑得真勉强。”朱常洛轻轻地在李芩芳的脸揉捏了几下,手感还不错。“朕改天来看你。”
“遵旨。”李芩芳心下一凄:改天,哪天?
如果是以前的太子,看见她这个样子就该让她滚了。但这会儿,朱常洛只是说:“朕觉得你多笑笑会更好看,多练练,哪怕是假的也好啊。走了。”说罢,朱常洛又在李芩芳的脑袋上拍了拍,才示意米梦裳跟着自己一起离开。
朱常洛领着米梦裳走远后,李竺兰凑到李芩芳的身边拱火道:“这胸脯上没坠二两肉的妮子如此目中无人,姐姐不生气吗?”
“她说的都是事实。”李芩芳当然不会听不懂米梦裳的一言三衅,但她不在乎。
“姐姐还真是大肚。”见暗示无用,李竺兰直白道:“明年开春可就要封妃了。姐姐陪皇上最久,甘心让小丫头片子骑到自己的脑袋上去吗?”
“我大她一圈,从没得过皇上的恩宠,上去争,无非是给自己找不自在。”李芩芳淡然道。
“哼!”李竺兰以为李芩芳指桑骂槐,于是冷哼一声,拂袖离开。
但李竺兰完全是主观了。到目前为止,除了皇家父子和司礼太监,没人知道她让剑抵过脖子,最多只晓得她挨过一顿板子。包括米梦裳在内的整个后宫,都以为仍住在乾清宫西暖阁的李竺兰是皇帝最喜欢的妃嫔。
李竺兰离开之后,偌大的宫后苑就只剩李芩芳一个妃嫔了。她呆呆地站在碎云铺就的白毯上,出神地望着朱常洛离开的方向。“皇上,您还记得贱妾住哪一宫吗?”李芩芳脸上的淡然出现了一丝动摇。
米梦裳住在西六宫之一的永寿宫。永寿宫原名长乐,位于翊坤宫南面,启祥宫东面,是后宫之中离养心殿最近的一个宫,也是西六宫之中离乾清宫最近的一个宫。
除了米梦裳,永寿宫里还住着七个人,她们全是郑贵妃送给皇帝的生日礼物,不过她们没能抓住一飞冲天的机会,就只能给尚未被皇帝的临幸过的米梦裳当宫女了。
“皇上,不进去吗?”米梦裳见皇上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于是小声问道。
“朕今天只要你。”朱常洛很少把话说得这么直白。“别急。”
“.”米梦裳愣在当场,赤红从脚趾一路攀到耳尖。“我妾,没急。”
“但朕急了。”朱常洛将她横抱起来,径直朝乾清宫走去。
翌日,卯时二刻。
紫禁城,内阁值房。
权力的中心从来不是位置,而是人。当方从哲坐在值房尽头的主座时,那个位置就是代表着内阁的最高权威。而当方从哲表辞留中,居家候旨的时候,所谓的主座就什么都不是。现在,内阁的中心在主座左侧的第二把椅子上。
沈奉圣旨以
这看上去像是小人得志,但实际上却也无可厚非。因为这活儿本就是他们三个人在干,现在沈要拍板主署票拟,自然也就没有那么多的精力干这些“杂活儿”了。
所谓整理章疏,并不是以衙门或官职为类目,给奏本或题本分堆。这样的基础工作,通政使司在誊抄、备案,并给涉事官员发拓本的时候就已经做过一遍了。
阁员对章疏的二次整理,实际是快速浏览。负责整理的阁员,要去掉文章中的格式套话与引经据典,用不超过三句话,将章疏的核心内容提炼出来写成纸条,贴在叶折最末。
等内阁形成意见,总结用的小纸条就会被扯下来,换成交给皇帝的票拟。这些被扯下来的纸条不会被随意丢弃,而是整合起来,交给辅助内阁的年轻翰林誊抄造册,形成备案。再之后才会被拉走统一焚烧。
刘一取下奏疏堆最上面的那一本,刚准备打开整理,却瞟见了下一本奏疏的封面。
《奏党案疏》
“虞臣。”刘一先刻意地瞥了一眼对坐的沈,然后才轻声呼唤与沈并肩坐着的韩。
“季晦,怎么了?”韩问道。
刘一没回答,只是朝韩招手,示意他过来。
“搞什么?这么神神秘秘的。”沈一直关注着鬼点子奇多的刘一。
“沈阁老要把活儿拿回去自己干吗?”刘一轻声嘲讽道。
“你们要是少给皇上惹点麻烦,内阁何至于每天都处理堆得跟山一样高的奏疏。”沈回敬,但并未就此放松。他站起身,走到刘一面前,低头看去,眼前顿时一亮。“哈!说悄悄话!你还能淹了它不成?”沈直接就把《奏党案疏》给拿走了。
“沈阁老还真会说笑。”每一本能到内阁的奏疏都至少会变成三份,原本呈大内交司礼监,拓本到内阁,此外,通政使司自留一份。如果是弹章,通政使司还会誊一本交给牵涉其中的官员,方便他们上疏自辩。
“沈阁老,里边儿写了什么呀?”刘一沉着脸问道。
“刘阁老,您恐怕比我清楚吧。”和内阁里的其他人一样,沈也有一目十行的本事。很快就通读了整本奏疏。
“我看都没看过,怎么会知道里边写了什么。”刘一多此一举就是为了让沈第一个看到。
“里边儿写的是你们东林党串谋乱政、图谋不轨的事实!”沈得意洋洋地将奏疏拍到自己的案头上。“犯官孙如游已经招了!”
“他招什么了?”叶向高皱眉问。
沈用食指按住奏疏往后一拉,便将之滑进了掌心。“次辅大人,您还是自己看吧。”沈半扔似的将奏疏放到桌面上。
可叶向高刚打开奏疏,连题头都没来得及看,沈就迫不及待地开口了。“锦衣卫根据孙如游的口供,判定邹元标是畏罪自杀,现在骆掌卫要求抓捕赵南星等一干贼人。诸位,票拟吧!”说罢,沈用挑衅的眼神看向叶向高。
“.”叶向高没有回应沈的挑衅,继续阅读奏疏。
“畏罪自杀!?锦衣卫分明是在捏造事实!”韩的情绪最为激动。
“有你们自己人的口供为证,可以说是证据确凿了。”沈直接将韩的辩解上升到二元对立的程度:“韩阁老难不成要说孙如游当了叛徒,作了伪供?”
“锦衣卫严刑逼供,很奇怪吗?”和韩不同,刘一只是在表面上继续维持着他的一贯立场。他知道很多事情,但为了顾全大局,刘一并非事事都与韩通了气。
“呵!”沈根本不理他,而是转头看向将奏疏递给史继偕的叶向高。
在沈看来,就是这帮东林党人一直纠缠不休才逼得方从哲表辞明志。而身为次辅的叶向高一言不发,明显是有意取方从哲而代之。好在皇上圣明,对表辞留中不发,并让自己的暂主阁务。这就是暗示自己在方从哲居家避嫌的时候继续发起对东林党的追打,不要因为改制事息,而偃旗息鼓。
沈当然也是这么做的。最近几日,沈一直以方从哲的代言人自居,扛着浙党的大旗,四处活动。先后联系了亓诗教,官应震、吴亮嗣等人。邀他们一同发起对东林党的总攻。
亓诗教,万历二十五年丁酉科举人,次年联捷戊戌科进士,初任荆州府推官,又转淮安府推官,任内有清誉,受褒扬。万历三十五年,升礼科给事中,万历四十年,转任吏科。泰昌即位,升吏科都给事中。不过对沈来说,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亓诗教是方从哲的门生,齐党领袖。
官应震,湖广黄冈人,万历二十六戊戌科进士,亓诗教的同年,现任太常寺少卿,楚党领袖。
吴亮嗣,湖广广济人,万历三十二年甲辰科进士,现任兵科给事中。楚党头面人物。
总之,都是这三人都是齐楚等二党的骨干乃至领袖。
收到邀请之后,三人欣然应允,立刻开始组织对东林党的攻击。但邹元标的死因及大致动机为三法司会验所证实。这为邹元标添了一层英雄主义的悲情色彩,更引发了朝野上下的普遍同情。
在舆论形势不利、史继偕保持中立的情况下,叶向高联合韩、刘一,几乎将暂主阁务的沈给架空了。
这进一步加深了沈对叶向高意图的判断:叶向高就是要平息事态,以获得东林党的支持,好重新坐上首辅的位置。
“次辅大人,之前您一直不同意正面票拟弹劾东林党的奏疏,说什么风闻臆测、证据不足,我给了您老面子。现在证据确实充分,您总该认了吧?”沈皮笑肉不笑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