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去吧。”骆思恭下意识地摸了摸额头,果然触到了湿润。“文书写漂亮点儿。”骆思恭将口供叠好,然后掏出一个雕着飞鱼的漂亮木盒。这个木盒是直奏皇帝时专用的,但他已经很多年没有用过了。“我现在就进宫把这个好消息告诉皇上。”
雪从陆文昭吃早餐时开始下。当骆思恭捧着装有口供的木盒离开衙门的时候已经很大了。
都说瑞雪兆丰年,但如果就这样一直下到明年开春,长城以北一定会很不太平。
紫禁城,乾清宫南书房。
“锦衣卫掌卫事骆思恭求见!”唱名的宦官高声道。
“宣。”天语纶音遥遥传来,让跪在雪地里的骆思恭倍感寒冷。
骆思恭站起身,一步步踏上石阶,到殿前时,殿门正好被人拉开。
“臣骆思恭叩见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他将盒子放到身边,然后规规矩矩地行完了五拜三叩的君臣大礼。
“起来说话。”朱常洛将手里的毛笔搭在砚台上。
骆思恭一愣,旋即又磕了一个头才站起来。“谢万岁!”
这是他第一次被新君允许站着说话。
“你来这儿,想必是交给你的差事有着落了吧?”朱常洛的声音听不出喜怒。
“幸不辱命!”骆思恭再次跪地,并将木盒高举过头顶。这是向皇帝呈送物品时的标准姿势。
“王安。”朱常洛朝王安摆手。
“是。”王安早已做好准备,听见皇上呼唤,立刻就上去将盒子取走并呈到御案前。
“拿走。”朱常洛虚推一下,然后看向骆思恭。“朕想听你说。站起来说。”
“是。”骆思恭不知祸福,只觉如芒在背。
“骆大人,你为什么要把孙如游送到海镇涛那里去?”皇上一开口,骆思恭的腿立刻就软了。
“主子,这是因为”魏朝似乎想替骆思恭辩解,但立刻就被打断了。
“你闭嘴!”朱常洛向魏朝投去斥责的眼神。“朕在跟骆大人说话。”
虽然戏码早定,但如电龙目还是惊得魏朝六神无主,直直地跪了下来。
朱常洛没有再搭理魏朝,而是继续向骆思恭施压。“你在怕什么?”
“臣臣.”虎背熊腰且岁数几乎是朱常洛两倍的骆思恭抖得就像一只受了惊的鹌鹑。
“你不想说话,朕就替你说吧。”朱常洛的言辞里充满了讽刺的意味。“你从朕这里要走了差事,然后把朕钦点一条肥鱼给了自己儿子。”
“老子为儿子谋福嘛,没什么,该的。但方从哲到你那里去说了几句,你就怕了。你怕被人抓住把柄,怕步东厂的后尘!”
“于是你就把这条鱼甩到了东司房的池子里去,如此一来,水被搅得再浑也和你没关系了。对吗?”
“臣有罪!”骆思恭站不住了。
“方从哲身为首辅,稳定朝局是他该做的事,能说动你也是他的本事。朕非但不怪罪他,还很欣赏他。但你骆思恭是天子亲军卫的头头!拈轻怕重,畏手畏脚,你这么老了吗?”朱常洛的语调从讥讽变成了悲凉。“朕记得你是上过战场的人呀。”
“臣昏悖!臣昏悖!”骆思恭连连叩头。
“差事交出去之后你躲掉了吗?”朱常洛继续追打。“邹元标死在北镇抚司的诏狱里,可六科十三道的言官是拉着你一起骂的!”说着,朱常洛将几封奏疏扔到骆思恭的面前。
“做事就不要怕犯错,言官说再多也没用.”朱常洛从王安手里接下供状,然后走到骆思恭身边,并将之盖到弹劾锦衣卫的奏疏上面。“.能给你定罪的只有朕!”
“臣叩谢圣上天恩!”骆思恭看懂了皇上的暗示,一时间汗泪俱下。
朱常洛也不管骆思恭是不是演的,无所谓。
他继续说道:“朕处置东厂,是因为东厂烂了根子。而朕留下崔文升,是因为崔文升还有药可救。骆思恭,朕还能用你吗?”
这几句话摆在一起,不仅是在问骆思恭还能不能用,更是在暗示:不能用,你就是烂了根子,要被处置。
“臣愿意为陛下效死!”骆思恭立刻表态,磕头如捣蒜。
朱常洛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口道:“廉颇老矣尚能饭。上过战场的人就该有这样的心。魏朝别跪着了,给朕的廉颇端个墩子过来。”说罢,朱常洛又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坐着。
“是!”魏朝手脚并用,没多久就把早已准备好的墩子给端了过来。
“叩谢陛下圣恩!”骆思恭的后背已经完全湿透了。
“赵南星还在北京吗?”等骆思恭坐定后朱常洛才继续发问。
闻言,骆思恭突然想起了一直流传于历代锦衣卫系统中的,纪纲冻杀解缙的旧典。那时,永乐皇帝也只是轻描淡写地问了一句:缙犹在耶?
句式相类,但多了“北京”二字,所以骆思恭并不知道皇上是不是有意用典暗示他秘密处理掉赵南星。他扯出很长一段话回答道:“回皇上的话。赵南星是重点布控的对象,他的一举一动都被跟踪他的校尉记录到了无常簿里,每日都有汇报。最新的消息显示,他一直待在自己的宅子里,并没有离开北京。”
“该不会又自杀了吧?”朱常洛问道。
“每天晚上负责盯梢的校尉都会潜进赵南星的家宅确定他的死活。至少到昨天晚上为止,赵南星还活着。”骆思恭这才确定,皇上并没有暗示什么,只是单纯地提问。
“好。”朱常洛满意地点点头。“把口供拿走。回去之后写一封奏疏。结论是请求抓捕主犯赵南星。”
“臣遵旨。”骆思恭将口供捡起,又看到了那几封关于他和锦衣卫的弹章。
让骆思恭更加恐惧的是,口供的内容,皇上一句也没有问。
第162章 后宫风云
骆思恭离开之后,朱常洛又恢复了和善而慵懒的样子。
“魏朝。”朱常洛微笑着轻声呼唤道。
“奴婢在。”魏朝原本蹲在地上在收拾被甩出去奏疏,一听见皇上的声音又顺势趴跪了下去。
“干什么,吓着了?”朱常洛调侃道:“朕又不是冲你,你怕什么。”
“主子爷龙威甚烈,哪怕只是万一之余波,奴婢也是承受不住的。”魏朝将几本奏疏叠放到一起。
“起来。”朱常洛摇头轻轻笑。“烧再多炭地上也是凉的。”
“是。”魏朝心里一暖。
“王安。”朱常洛偏过头,问道:“刚才的供状上都填了哪些人的姓名啊?”
王安不必多问就知道,皇上意指的并不是牵扯其中的犯官,而是经办此案的武官。“东司房指挥佥事海镇涛,百户陆文昭,小旗卢剑星、沈炼,校尉殷离,还有海镇涛的儿子海博康。”提到海博康时,王安特意不用官职而关系作为前缀。
“海博康参与了吗?”朱常洛问道。
“没有。”王安摇摇头。
“这儿子能用吗?”
“很难说的上青出于蓝。”
“既然写上去了,还是让他沾一沾妹夫的光吧。事情结束之后,除了海镇涛,每个人都往上升一级。赏格司礼监看着给。”朱常洛想了想。
海镇涛是正四品的指挥佥事,再往上提就是从三品的指挥同知了。一般来说,锦衣卫可以有很多挂虚衔的正三品指挥使,但辅佐掌卫事的实职指挥同知只设两个,而且通常兼挑从四品镇抚使,分镇南、北镇抚司。现在锦衣卫并不缺指挥同知。
“遵旨。”王安抽出备忘录,提笔就写。
“骆思恭的儿子。他怎么样?”朱常洛又问。
“他一直在经历司干,文书写得还是挺漂亮的。”王安一语双关。
“记一笔,提醒朕明年开春给他找个别样的事儿做。”
“遵旨。”王安继续写。
“快过年了,叫陆文昭把张府的禁锢撤了,只要张诗芮不离京就不管。”朱常洛最后说。
“这差事是派给骆思恭的,直接向陆文昭下令,会不会不太好?”王安提醒道。
“没什么不好的。朕就是想看看这两个人的反应。”
“遵旨。”王安很快也写完了最后一笔。
“乏了,今天先这样吧。”朱常洛左右偏头,又揉了揉自己的后颈。
“主子,今晚在哪一宫歇?”魏朝照例询问道。
“就在乾清宫,不过朕想先去一趟西厂。”朱常洛回答说。
“奴婢这就派人去通知魏忠贤。”魏朝还以为皇上这是要去西厂问事。
“通知魏忠贤干什么,朕又不找他。”朱常洛离开御案向门口走去,王安和魏朝也立刻扔下手头的活计跟随着去了。
西厂,本部衙门后堂靠近太液池的偏厅里。从三品稽查局局正米梦裳正专心致志地处理着案头上堆叠的文书。
对锦衣卫和东厂的监视,愈演愈烈的东林党案,新近发生的连环谋杀案,以及对西厂内部的监控
事情之多,可以说是时时有消息,天天有报告。她简直都要忙不过来了。
要不是身为妃嫔,每天都得在散衙前回紫禁城,米梦裳真想吃睡都在西厂,把这一来一回的通行时间给省了。反正皇上也不来,回去干什么。
这样的心思一起,米梦裳也就很少打扮了,既然来去都是飞鱼服,那干脆把自己当女官,连淡妆都懒得上。省时省力还省心。
米梦裳放下刚看完的文书,伸出右手去摸茶盏。茶水已然完全凉透,茶香也被冰冷锁住,只剩下了最浓烈的苦。米梦裳并不介意,甚至没有呼唤随侍的宫女给她换一盏。
饮茶不过提神,苦些也好。
一口将残茶饮尽,米梦裳继续投入工作。就算今天做不完,少给明天留点儿麻烦也是极好的。
门外突然有了些动静,但很快就消停了下来。因此,米梦裳没有在意,甚至连头都没抬。
突然,门被人打开了。一阵寒风袭来,给米梦裳略显憔悴的鬓角又加了几缕纷乱。她举起手,用修长的小指将垂下来的发束顺手往后一拢,可寒风依旧,这就只能是徒劳。
“记得顺手关门呀!”米梦裳黛眉微蹙。
砰。
门合上了,但更讨厌的事情紧接着就发生了。来人绕过屏风站到她身边,挡住了本就不甚明亮的光。
“别挡着,我看不见了。”米梦裳一边说话,一边朝来人投去不满的眼神。不过她的头刚抬到一半,一只大手就攀到她的脑袋上,很不客气地揉了几下。
“皇上?”米梦裳不解的语气里带有一丝惊惶。这是她第一次在乾清宫以外的地方见到皇帝。“有什么事情出岔子了吗?”她想跪下来行礼,可她甚至连站都站不起来,因为皇帝手还搭在她的头上,站起来就得顶开。
“你的差事办得很好,没有岔子。”朱常洛闻言,手上的动作猛然一滞。“朕只是想见见你。”
米梦裳还想着手里差事,脑子一时间没转过弯来。几息之后,她才惊悟这句话的意义。她下意识地想要挤出讨好的媚笑,可眼角弯出的弧度里却写满了憔悴。
“今天先歇了吧。”朱常洛柔声说。
“要是歇了事儿就得堆到明”米梦裳的话说到一半就后悔了,她慌乱地解释道:“贱妾不是这个意思.”
“没事儿,有人帮着做。”朱常洛抢过她的话头,温柔地说:“今天剩下的时间,你只有一个差事。就是陪朕。王安!”
“奴婢在。”王安从屏风后面走出来,向米梦裳投去幽怨的眼神。
“这些东西交给你了。”朱常洛指了指层叠在案头上的文书。“反正最后还是要递到司礼监去汇总,今天就省了这段路吧。”他一边说话,一边将米梦裳从椅子上拉起来。连跪礼都不要她行。
“遵旨。”王安领命,鸠占鹊巢。
米梦裳的身高介于小巧的朴氏姐妹和高挑的李竺兰之间,比朱常洛正好矮一个头。
“我没化妆。”被朱常洛揽入怀中的米梦裳终于羞红了耳朵。她听见砰砰的声音,却不知道这是不是自己的心跳。
“没事儿。你化不化妆都好看。”朱常洛顺手扯过木架上朱红色的大氅披在米梦裳的身上。“咱们回去吧,这儿有人看着了。”
“多谢王掌印。”米梦裳回过头,朝王安眨眨眼睛。
“这是奴婢该做的。”王安回以长者的慈祥。可皇上走远后,王安还是叹了气:“哪怕让魏朝来干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