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京里不是出了好些人命案子吗。”海镇涛紧绷的神经放松了些,索性站起来伸个懒腰,开始在偌大的正堂里踱步。“兵马司束手无策、一筹莫展,那些领头的指挥隔三岔五地跑到指挥使司请求锦衣卫协助。本部那边儿在愁什么你也知道,所以大人就把这棘手的差事派到了我的手里。”
陆文昭眼前一亮:“人命案子可是容易捞功的好差事啊!”
差事分为好差和坏差,而好差事又可以细分为油水差和功劳差。油水差捞不着功劳但赚头大,像外派拿人、搜证抄家这些活儿就是一等一的油水差。而随军刺探、协剿叛乱这类需要搏命的差事则是一等一的功劳。
理论上,人命关天,因此命案也是特别容易出功劳的。
“好个鸟!”海镇涛见衙役端来热茶,也就停止踱步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最近半个来月,几乎天天都有人死,手法干脆利落。明显是行家干的。”
“黑道暗花?”陆文昭猜测道。
所谓“暗花”,就是黑道帮派出钱买人的性命。一般来说,短时间内出现大量命案,或者说灭门惨案都和黑道有关系。
“不知道。坊间还有传言说是厂卫的黑悬红呢。”
“悬红”就和官府乃至朝廷有关系了。悬红有白有黑,像朝廷在萨尔浒战役前公开许诺的“擒斩贼酋努尔哈赤者赏银一万两,升都指挥使”就是近几十年来最大的一笔“白悬红”。
“最麻烦的事情,是这些死者几乎都他妈是读书人。还有两个出了宫的老阉”海镇涛顿了一下。“.老宦官。”
“读书人?里边有什么联系吗?比如同年、同乡之类的?”陆文昭帮着分析。
“查了半天毛都没有。”海镇涛伸出食指点了右手边的文书堆。“话说,你来这儿干嘛的?讨差事啊?”海镇涛见陆文昭一直没说事儿,就以为他是得到了消息,特地来自己这儿讨差的。
海镇涛随手挑出一本,扔到陆文昭面前。“拿这个去,一个月内出结果。能办出真结果自然最好,要实在是办不出,你就去京郊找几个有儿有女的流民出来扛,无非给点儿钱嘛。快过年了,最好少积案子,不好看。”
尽管不喜欢,但陆文昭并不对海镇涛抛出的“最终解决方案”感到疑惑。因为,“将命案办成盗杀让流民来扛”本就是各级衙署的常用办法。流民查不到户籍,地位比造了册的奴婢还低,就算是承平年月也没人在意他们的死活。锦衣卫能在靠事无法、办不出结果的情况下才花钱让流民去顶,已经是非常仁慈的了。
“佥事大人,我不是来讨差的,而是来交差的。”陆文昭摇摇头,然后回到自己刚才的座位拿起背来的包裹。
“你交什么差?”海镇涛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
“我们拿到了孙大人的口供。”陆文昭打开包裹,将装在里边的供状一口气全给掏了出来。
“口供.”海镇涛一愣,旋即瞪大了眼睛:“你从孙如游那里掏出东西来了!”海镇涛赶忙放下刚端起来的茶盏,撑着桌子飞扑似的抓走了放在书案边缘的状纸。半烫的茶水溅到了海镇涛的手腕上,可他却浑然不觉。
“是。”陆文昭点点头。“孙大人签字画押的时候您已经离开衙门了。”
“你竟然真把这个钦差给办成了!”海镇涛越往下看,嘴角就越是上扬。
因为钦差通常牵涉广泛,所以是最复杂的一类差事。它可以是好差,也可以是坏差,甚至可能是死差。
决定钦差好坏的关键,在于办差人自身的智慧和办差人掌握的信息。
在钦差中,最不重要的是事实,而是圣意。知晓并顺圣意而为,就能立于不败之地。但圣意难测,而且会被牵扯进案子的诸方不断影响。如果办差的人不能及时了解各利益攸关方的实力对比和相互关系,随意而鲁莽地办差。就很可能将自己办进去。
“简洁明了,主从清晰,还没有随意攀扯,这个供状真是太棒了!”海镇涛连连赞叹,甚至有些爱不释手的意思。“你怎么审的,上刑了?”
“卑职不敢忤逆大人的嘱咐。”言下之意就是没有。
“那孙如游为什么肯招?”海镇涛还是将供状放下了。
“因为我们拿到了这个。”陆文昭从怀里掏出一块玉质的腰牌,微探身放到海镇涛的面前。
“孙嘉绩?”海镇涛将腰牌拿起。
“这是犯官的孙子。”陆文昭解释道。
“你派人去了浙江?”海镇涛问疑惑道。
孙如游是浙江余姚县人,因此也是东林党高层中与浙党相近的保守派,在对待洋人、洋教、洋学等问题上,孙如游甚至可以说是沈的“同志”。
“这倒没有。”陆文昭摇摇头。“孙嘉绩目前在北京国子监读书。”
“你抓了他?”海镇涛接着问。
“也没有,我只是请他吃了一顿饭。并向他说明了一些情况。”陆文昭还是摇头。“孙嘉绩不过是个连举人都没考上的年轻人。他很担心自己的爷爷,唬一唬就把东西借给我了。孙大人原来是不肯招的,但他总要为自己的后人想一想,所以我把东西给他,又和他做了一个交易。”
陆文昭翻到描述孙如游的那一页,并向海镇涛展示。“我允许他将自己摘出去,不做主犯。这样,孙大人的罪过就会小很多,即使最后被革职,对后人仕途影响也会小不少。”
“小声点!”海镇涛连摆手势,示意陆文昭当心。“这堂子里保不齐有西厂的人呢。魏就指着咱们犯事儿才能在皇上那里邀宠。”
“嗯!”陆文昭面上接受,但并不放在心上。“案子是您主办的,供状我就交给您老了。”
他一边说话,一边抽出供状的最后一页。在这一页上除了案犯孙如游的签名和手印,还有经办人的姓名。陆文昭在文末分两行写了五个姓名,还留了好大一片空白。
“懂事。”海镇涛也不客气,直接在最末的空白处写上了长子海博康的大名。“拿去吧,还是你拿去交给掌卫大人比较好。”
“多谢佥事大人?”陆文昭有些意外。他特意将五个姓名分成两行写,就是为了方便海镇涛将“海博康”这三个字排在“海镇涛”后面。这样一来,头功就能算到海博康的身上。
“贤婿如子,何必如此生分。”海镇涛看出了陆文昭的疑惑,笑道:“你可比博康要出息多了。以后我下去了,说不定还得靠你罩着他呢。”
“泰山谬赞。”陆文昭赶忙自谦道。
“赶快去吧。”海镇涛满脸都是鼓励的笑容。
“不再添了?”陆文昭又点点了“海博康”后面的空白处。
“功劳就这么大,再多些人分就不值钱了。”海镇涛将案卷一把抓起,按顺序理了理,递还给陆文昭。“掌卫大人正需要这份东西!”
东司房和本部之间的距离并不远,因此陆文昭没花多少时间就到了指挥使司衙门。
陆文昭原以为自己来本部交的第一个差,会是掌卫大人亲自交给他的,针对天师之女张诗芮的软禁。因为按照一般的情况,作为骆思恭下属的下属,陆文昭是没资格跑到本部衙门来交差的。
“卑职陆文昭见过掌卫大人!”见骆思恭并未伏案理事而是撑着脑袋发呆,陆文昭便径直走了上去,躬身拜道。
“陆文昭?”骆思恭有些意外。“东司房这么快就理出头绪了?”
“如果您问的是最近发生命案。”陆文昭脑子转得快,一下子就明白骆思恭问的是什么。“卑职只能遗憾地告诉您,还没有头绪。”
骆思恭很烦躁。因为就在昨天,方从哲果如其言,以老迈昏聩为由向皇帝上表请辞。
而出乎骆思恭意料的是,皇帝并未驳回表辞,而是将之留中不发。
按通行的惯例,表辞被留中,相应官员就该暂停职务,停止一切公私往来,并在家中静候旨意。如此一来,方从哲就成了虚位的首辅。
按理说,首辅停职,就应该由次辅叶向高暂代阁相署理机务,但皇帝却直接下旨让第四顺位的沈以阁员之身暂行首辅职权。
一时间,枢机剧震,人人自危。
而且在这之前,方从哲不仅没有对骆思恭的请求做出积极的回应,反而将骆养性拒之门外了。
“那你过来干什么!”骆思恭本就皱着眉头更紧了些。
“卑职此来是为向掌卫大人汇报另外一桩案子!”看见骆思恭不善的眼神,陆文昭突然极度庆幸自己有幸得了曹化淳的指点。“与前几日畏罪自杀的犯官邹元标相关。”
“什么?”骆思恭的面色一下子就变了。“快说!”
“呼!”陆文昭长长地呼出一口气,然后解下挎在肩上的背囊。“掌卫大人,在海佥事的督导下”
“闭嘴,说正题!”
第161章 廉颇虽老尚当饭
骆思恭心急如焚,根本不想听这些官面上的屁话。
“是!”陆文昭一怔,立刻止住了对海镇涛的吹捧,重新组织语言道:“犯官孙如游招了。熊廷弼诬告案、改制抗旨案、串谋逼宫案皆已坐实。主犯是已经畏罪自杀的邹元标,和以白身遥控朝局的赵南星,而目前被羁押在东司房狱里的孙如游是从犯。案卷上详细记载了这些人是如何遥控朝局,如何串谋逼宫的。”
“案卷在此,请掌卫大人明验!”陆文昭将供状取出,恭敬地递到骆思恭的手上。
“好!好!好!”骆思恭刚接过案卷,还没开始看就连说了三个好字。
骆思恭一字一行,看得很慢。花了将近一刻钟才看完第一遍。
啪!
骆思恭将供状狠狠地拍到案头上。紧接着,他全身的肌肉都放松了下来。他将双臂搭在扶手上,接着往后一瘫,仰着脑袋深呼吸了好几下,才癔症似的连连轻笑了起来。“哈哈哈哈哈!”
瘫坐数息,骆思恭撑起身子重新坐正。
“咳!”他清了清嗓子,又回复了往日的从容,就像他从来都没有为这些事情烦恼过似的。
“田尔耕这个废物大动干戈,搞了这么久连个屁都没有找出来,你怎么弄到的?”骆思恭问道。
“回掌卫大人的话。犯官孙如游之志本就不坚,卑职稍施手段即侥斩此功”陆文昭将不久前对海镇涛说过的托词又复述了一遍。“.卑职有此侥幸,皆得恩于掌卫大人之厚爱及佥事大人之特蒙。”他一边拍马屁一边将孙嘉绩的玉佩交给骆思恭。
“你还真会说话。”骆思恭抬头挑眼,接过玉佩,用意味深长的语气说道:“但你知道吗,这供状一掏出来,你们就把田尔耕给得罪死了呀。”说着,骆思恭又用指甲盖轻弹文末的署名。
陆文昭又何尝不知呢。
邹元标死在诏狱里,田尔耕是无论如何也脱不开干系的。骆思恭代传的密旨,让田尔耕看到了一线生机,但也限制了他的手段,于是他发疯似的对在押的犯官们展开了几近抄家的搜证。此行无果,骂声尤烈。
陆文昭在这时候拿出口供,虽然能“证实”邹元标确系畏罪自杀,并部分消解田尔耕的罪过,但这又从侧面表现出了田尔耕乃至整个北镇抚司的无能。毕竟东司房可是连刑都没上,就把宫里想要的东西全挖出来了。
上面只看结果,从不会管过程的难易。完成任务之后再提过程之艰,上面或许会体恤你的苦楚,多记一笔。要是完不成任务,说再多都是与废话无二的托词。
“卑职从无别样心思。只想分掌卫大人之忧,解我锦衣卫之困。”陆文昭表情严肃,言辞诚恳。
骆思恭对陆文昭的态度非常满意。完全想不到面前这个年轻人曾经试图绕开自己直达天听。“好,很好。”
尽管田尔耕对北镇抚司下了极为严肃的封口令,甚至将掌刑副千户许显纯给软禁了起来,但骆思恭还是知道了西厂问案时,田、许二人在厂督魏忠贤面前那场堪称狗咬狗的对峙。
“田尔耕那边儿你无须多虑。”骆思恭从印台拿起指挥使司的官印,稳稳当当地在空白处盖上一个红印。“我会为你们请功的。”
“多谢掌卫大人抬举!”陆文昭肃然,赶忙单膝下跪抱拳行礼。
“好了,你走吧。”骆思恭微笑着点头摆手,示意陆文昭离开。
陆文昭离开后,骆思恭叫人把骆养性喊了过来。
“父亲,您找我。”骆养性径直来到骆思恭的书案边。
“经历司的印带了吗。”骆思恭问道。
“带了。”骆养性掏出官印。
“盖吧。”骆思恭把已然包含了“签字画押”“案件负责人姓名”“案件经办人姓名”“指挥使司官印”和“东司房官印”的供状抽出来摆到骆养性的面前,并指着最后的空白处说道。
“这是?”骆养性拿起供状,仔细端详。“有结果了?”
“好结果,非常好的结果。快盖吧,盖完了之后回去写一份详实的经过,然后递到司礼监去。措辞不用我教你,内容就写经历司是如何大力协助东司房办妥了这件北镇抚司糜耗人力却难有进展的大案。”骆思恭既要把自己的儿子塞进去,又要给田尔耕上眼药。“要把握好度,既要让宫里知道办案过程之艰,以方便邀功,又不能让宫里认为北镇抚司的无功而返是理所应当的。”
“知道了。”骆养性又问:“但孙如游翻供怎么办?”
“只要这个玉佩还在锦衣卫的手上,孙如游就不会翻供。”骆思恭回答说。
“什么玉佩?”骆养性疑惑道。
“国子监监生,孙嘉绩。这是孙如游的嫡孙,孙如游要是有翻供的心思,就找人把他的耳朵给割下来。”骆思恭将孙嘉绩的玉佩交给骆养性。“京里最近不是很不太平吗。好多两榜出身的进士都死了,更何况一个犯官的孙子。”
“这些命案有大问题,还是不要利用的好。”骆养性接过玉佩。
“有什么发现吗?”骆思恭皱眉问。
即使这些案子已经移交到了东司房的手里,但骆思恭并没有就此做甩手掌柜,放松对它的探查。人心是在交往中稳固的,不能光拿人家的功劳而不帮忙。只要不是死差,该协助的时候还是得协助。
骆养性先是左顾右盼,然后才点头肯定。“有。”
“不用担心,人都被我支开了,这儿没别人。”海镇涛能察觉到异样,骆思恭当然也能察觉到。
他甚至怀疑,就是西厂故意将田、许对峙的细节放出来,好挑动指挥使司和北镇抚司的矛盾。不过对骆思恭来说,消息的来源并不重要,从田尔耕攀咬骆思恭的那一刻起,他俩的决裂就已经注定了。
骆养性这才解释道:“死者大多是有功名的革员。尽管他们既非同乡也非同年,但被革职的时间都在万历四十三年及以后。”
“万历四十三年?这又怎.么.四十三年!”骆思恭的眼里闪出难以抑制惊惧。“慈庆宫的案子!”
“对。”骆养性吐出一口冷气。“说不定是上位指使.”
骆思恭赶忙摆手止住骆养性。“这是十死无生的差事,卷进去就是死!不能再往下查了!让东司房找几个替死鬼结案!”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