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东厂到乾清宫还是很有一段距离的,为了不让崔文升有思考对策的时间,魏忠贤很鸡贼地什么都没说。
朱常洛左右两个嘴角同时扬起。“朕有个问题想问你,但也不是什么大事儿,改天再说。今天主要还是想给你派个差事。”
“奴婢恭听圣训。”崔文升把脑门抵到前襟上。
“朕要你去旁听孙如游的案子。”朱常洛说道。“三法司的会审已经定了。”
崔文升闻言,忐忑顿去。“主子爷想要什么结果?”他下意识地认为皇上是要自己去干涉会审。
“锦衣卫都安排好了,你坐那儿就行。”王安吩咐道:“不过千万记得摆足东厂的架势,别给内廷丢脸。”
“是。”崔文升应诺退下。他最喜欢摆架子了,更何况是奉旨摆驾。
“今天就这事儿,下去吧。”朱常洛一直微笑着,直到崔文升离开大殿。“魏忠贤。”
“奴婢在。”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魏忠贤有很多预案。
皇上对崔文升的态度和瞬变的语调,立刻就让他将书房里的对话猜了个八九不离十。只一会儿,他便将早已准备好的用来应付诘问的托词放到了嗓子眼儿。
但出乎魏忠贤意料并让他感恐惧的是,皇上并没斥责他,而是平静地说:“把事情压下去,而且米靖文是喝多了自己失足掉进河里淹死的。让南京锦衣卫把他的尸体烧了。就这样。”
明承元制设御史台,至洪武十五年,改御史台为都察院。设左、右都御史。
都御史,专职纠劾百司,辩明冤枉,提督各道,为天子耳目风纪之司。凡大臣奸邪、小人构党、作威福乱政者,劾。凡百官猥茸贪冒坏官纪者,劾。凡学术不正、上书陈言变乱成宪、希进用者,劾。
刑部。尚书一人,掌天下刑名及徒隶、勾覆、关禁之政令。
大理寺。卿一人,掌审谳平反刑狱之政令。
皇帝旨令都察院主审,刑部副审,大理寺协理,其意义不言自明。
而且三位堂官的身份也很有猫腻。
主审官,左都御史张问达,陕西泾阳人,万历十一年进士。万历三十一年以右佥都御史巡抚湖广。四十三年五月,谳问张差梃击事。张差死后,张问达等上疏言庞保、刘成事,未久,郑贵妃令崔文升潜毙于二宦于内廷。万历四十七年至四十八年帝崩之前,张问达一直以左都御史兼署刑部事。直到泰昌皇帝诏令黄克瓒改任刑部尚书,张问达才卸掉刑部的差事。
副审官,刑部尚书黄克瓒,福建泉州府晋江县人,万历八年登进士第二甲第九名,万历二十三年升湖广左参政。无论涉及何事,黄克瓒皆执意持平居中,两不依附。但这样的态度,常常弄他得两头挨骂。在围绕着朝会改制以及邹元标身死的党案之中,黄克瓒一如既往地“中正”,也一如既往地挨骂。
协理党案,继任大理寺卿何宗彦,湖广随州人,万历二十三年进士。为官清修有执,时望甚隆。万历四十七年,建奴侵犯边境,明军三路败退,开原、铁岭相继失陷,沈阳危急。四十七年秋,党争愈烈,何宗彦不与结党,无所依附,不能安其位,不久辞归。在被排挤回乡之前,何宗彦干的最后一件事情,是举荐湖广江夏人熊廷弼出任辽东经略。而熊廷弼经略辽东时,除了挂职兵部以外,还挂着都察院右佥都御史衔。
也就是说,这三个人没一个是东林党,而且都直接或间接地与赵南星领导下的东林党有怨。
辰时初,三法司的堂官们就都到齐了。张问达、黄克瓒、何宗彦按圣旨划定的职司,并排坐在都察院大堂正案中、左、右的位置上。除三人外,三法司的副堂官,和前来旁听但没有资格问案的吏、户、礼三部堂官也分坐在正案左右两侧的偏案前。
三部堂官旁听是折中的结果。
大学士刘一曾提出,由于案情重大,牵涉甚至广,内阁也应派出代表来旁听此案,但暂主阁务的大学士沈却以无有旨意为由否决了这个提议。刘一和韩遂以个人名义上疏皇帝,请求旁听。皇帝以阁员旁听可能喧宾夺主为由,驳回疏请。同时,又折中地令吏、户、礼三部堂官会同旁听。
主审及旁听官员皆齐,但人犯却迟迟不至。官员们就这么等着,直到辰时二刻,院外才响起马蹄轮碾的嘈杂声。
尽管圣旨诏令三法司会审,但开审之前,孙如游一直被关在锦衣卫东司房狱里,并未移交给负责主审的都察院。
囚车直接驶到了都察院的衙门口才停下。尽管负责押运的兵丁打着锦衣卫的旗帜,但因为没有刻意驱离,所以一路上还是远远地跟了好些好事的围观群众。
案情已达天听。锦衣卫掌卫事骆思恭极度重视此案,因而罕见地特令掌东司房印指挥佥事海镇涛亲自押运人犯。
海镇涛踏进都察院衙门,快步穿过院落,在堂前站定,向在场诸文官大员拱手:“张左都、黄部堂、何寺卿,众位大人,人犯孙如游押到。”海镇涛品级正四,且与在场诸员无有上下级关系,所以他拱手时并未躬身。
闻言,诸位文官大员都下意识地彼此顾视了一眼。
钦定主审官张问达率先开口道:“请押进来吧。”
海镇涛礼貌地点点头,然后转身招手。
看见佥事大人下令,站在囚车车尾的锦衣卫百户陆文昭立刻掏出钥匙将车锁打开。锁开后,卢剑星和沈炼左右打开了囚车的车门,并摆出请的手势。孙如游本以为卢、沈二人是出于基本的尊重才有此举,但顺着两人摆手的方向看去,孙如游却惊恐地发现自己的年仅十六岁的嫡孙,孙嘉绩正在围观的人群中,而孙嘉绩的身后还站着一个微笑着朝自己使眼色的男人。
“孙大人。请吧。”陆文昭收起钥匙,走到囚车边上,扶着孙如游的小臂将他搀下来。
“放过他。”初晨温暖的阳光打在孙如游的背上,却反倒让他的脸显得格外的阴翳。
“孙大人勿虑。我们从不食言。”陆文昭的动作很轻。如果孙如游不是戴枷号从囚车上下来,甚至会让人误以为这是正值壮年的儿子把年迈的父亲带去酒肆改善伙食。
陆文昭在一众都察院御史的瞩目下,将孙如游搀到堂前。他和煦的神色以及温柔的动作,引起了御史们的极大好感。
“按照《大明律》,现任官员审讯期间,定罪之前应当取掉刑具。”主审官张问达环视一圈之后,开口说道。
“皇上还没给孙侍郎定罪,是该去掉刑具。”副审官黄克瓒附和道。
“请解了镣铐吧。”何宗彦看向海镇涛。
三位问审官达成了一致意见。
“张左都、黄部堂、何寺卿。”海镇涛挨个拱手,用遗憾的语气说道:“下官不能奉命。”
“为什么?”黄克瓒皱眉问:“上面给你打招呼了?”
“没人打招呼。不过我们收到的命令,是将犯官押送至此后,听崔提督的指示。”海镇涛回答道。
“崔文升要来?”张问达有些意外。圣旨只说了三法司会审和三部堂旁听,可没说司礼太监也要来。
“应该是要来的吧。”海镇涛的语气里充满了不确定。
“那他为什么还不来?”黄克瓒对崔文升一向没什么好感。
“这下官就不知道了。”海镇涛苦笑。他和善的态度,让人很难对他发火。
“现在审,还是再等一会儿?”何宗彦偏头看向张文达,脸上已有不悦。
这个是一个非常严肃且两难的问题。如果不解开镣铐便审,就是在说三法司会审之前便已经认定犯官有罪。但如果不审,就是在场的人一起坐着干等崔文升。相当于是在一群磨刀霍霍的御史言官面前默认了阉竖的跋扈。更何况,崔文升是有可能带着新的旨意过来的。
吏部尚书周嘉谟无权问审,但也不是不能说话。“等到什么时候?难不成他一直不来,你们就一直等着?”他摆出老资格的架子,很不客气地问道。
第167章 会审风波
“.”李汝华斜眼瞥了一下坐在身边的周嘉谟,但并未开口说话。
“要不还是先坐吧。老站着也不是事儿。”徐光启看向张问达,建议道。
“好!就这么办。”张问达反应过来,立刻拍板。“来人!”
“大人!”衙役走过来抱拳候命。
“给孙侍郎端条凳子过来。”张问达下令。
“是。”衙役不明就里,但还是按照堂官的命令给孙如游端来一条短凳。
“右侍郎,请坐吧。”徐光启朝孙如游微笑,这让孙如游一时感慨莫名。“徐部堂”
海镇涛仍旧站着不挪窝,但同时又朝陆文昭挥手示意。
陆文昭会意,放开孙如游。等孙如游拖着手脚上的枷链往大堂的方向走的时候,陆文昭才趁着无人注意,凑到海镇涛的身边,耳语道:“这是在干嘛,什么坐不坐的?”
“你没读过《大明律》吧?”海镇涛挑了陆文昭一眼。
“没有。”陆文昭摇摇头。“没用啊。”锦衣卫办案,一向是法律、事实皆不论的。上面说怎么办,那就怎么办,如果上面不说,那就随着自己的喜好办。如果把人办死了,只要不是当官儿的,报意外就成。
“你有空还是多读几本书吧。”海镇涛小声解释说。“孙如游是未革职的三品官,按律是可以坐着受审的。跟张大人之前说解开镣铐是一个意思。”
陆文昭微微点头,然后有些担忧地问道:“不拦吗?”
“拦个屁,枷链的钥匙归咱管,但孙大人的腿不归咱管。他要迈过去坐着就让他坐呗。”海镇涛的声音控制得很好。“上面又没说不让孙大人坐。那边怎么样了?”
“能做的都做了。但我也不能保证孙大人待会儿会不会发疯。”
“他要是发疯,就把孙嘉绩的耳朵割下来送给他。让他再翻一次供。”
啪!
孙如游坐定之后,张问达举起惊堂木重重地一拍。“开审!”既然圣旨上没写,那就把崔文升的旁听当做吃饱了撑着的个人行为。
但还没等张问达提出第一个问题,衙门便外响起了新的嘈杂。
紧接着,一队东厂番子成两列涌进了都察院。硬逼着围观的御史们让开一条路。
“司礼监秉笔太监兼提督东厂崔文升到!”有宦官在门口大喊了一声。然后不等任何人通报,崔文升便走了进来
“阉竖!”御史袁化中一时找不到合适的东西,又无法突破东厂番子们组成的人墙,便脱下自己的靴子朝崔文升的脑袋扔去。
东厂提督身边的护卫岂是等闲之辈,怎么可能让这种缓慢的飞行物砸到崔文升头上。在崔文升转身之前,护卫便用剑鞘将靴子给打落在地。
“捡起来。扔远点儿。”崔文升报复的办法也很简单。大冬天的,看你不穿棉靴能挺多久。
“见过提督大人!”海镇涛带着陆文昭朝崔文升单膝下跪。
“嗯。”崔文升点点头,然后跨过门槛踏入正堂。他甚至没正眼看海镇涛。
还不等崔文升站定,张问达即沉声问道:“崔公公,你来这儿干什么?”
“旁听啊。”崔文升刚进入大堂,便有宦官为他找来了一条带靠背的椅子。
“有旨意吗?”何宗彦上下打量崔文升,也不见他有掏东西的动作。
“没有。”崔文升不仅坐下了,还跷着二郎腿。
“没有旨意那你来干什么!”拍桌子的人竟然是徐光启。
“这是造反的案子。东厂当然要问。”崔文升还是那副嚣张跋扈的样子。
“崔公公现在就给案子定性,恐怕不合适吧。”黄克瓒被“造反”两个字惊到了。“这可还没审呢!”
“那你们审啊。”崔文升反而倒打一耙。“磨叽。”
“法司会审,你没有旨意就闭嘴!”何宗彦少有的发怒了。
“你又是哪位啊?”崔文升是万历皇帝驾崩之后才跟的泰昌,还没跟何宗彦打过交道。
“大理寺卿,何宗彦。”何宗彦向来低调。即便到这时候还是不摆帝师的架子。
不过何宗彦不摆,不意味着别人不帮他摆。“你还在郑宫打板子的时候,何少保就在慈庆宫教书了。”张问达说道。
崔文升对张问达还是熟悉的。他记得很清楚,当年就是张问达疏里的一句“祖宗二百年来,未有罪囚不付法司,辄令拟罪者。”直接导致郑贵妃授意自己杖死庞保和刘成二人。
“原来是何师傅。”崔文升不认识何宗彦,但他知道皇上对孙师傅的态度一向是非常好的。“失敬。”崔文升拱拱手。
何宗彦敷衍地拱手回敬。他对崔文升有了大致的认识:狗仗人势,同时色厉内荏。
“三法司奉旨问案。崔公公,您手里要是没有新的旨意最好还是静静地听。”黄克瓒摆手指向周、李、徐的旁听席。“请坐那儿。”
崔文升觉得差不多了该捡台阶下了,但嘴上还是不饶人:“你们要是秉公审案,我自然不会插嘴。”他一站起身,立刻便有两个宦官过来为他抬椅子。
“还审不了。”张问达盯着崔文升说道。既然崔文升来了,那他就得再争一争。
“您该不会是想把位置让给我坐吧?”崔文升嘲弄道。
“令锦衣卫给孙侍郎去掉刑具。”张问达没有理会崔文升对他嘲弄。“不然审不了。”
“这么多事干什么。”崔文升打了个哈欠。“就这么审。”
“按祖宗成法,现任官员定罪前,审讯间应去掉刑具。”张问达强调道:“皇上可还没给孙侍郎定罪呢。您不解镣铐,是想替皇上给孙侍郎定罪吗?您要是点这个头,我这位置让给您坐也无妨。反正罪定了,我们也就不用审了。”张问达一副“你不解开刑具我就不审”的样子。
崔文升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耸肩道:“那就按祖宗成法办。解开。”
“谨遵提督大人的命令!”海镇涛走上来,故意大声说。
海镇涛的举动引起了崔文升的注意,他以为这个穿四品官服的锦衣卫有如此行为是为了表明立场舔自己的屁股,于是满意地朝海镇涛点点头。但实际上,海镇涛只是想把自己摘出去。
啪!
张问达再次举起惊堂木猛拍:“孙如游,三法司奉旨会审。你务必一一如实回答。”
“请问吧。”孙如游长叹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