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景荣手里捧着一杯茶,茶香氤氲上升,在冰凉的空气中凝出实质。他轻吸一口,直上的水汽便在他的鼻尖久萦不去。
等崔景荣品完香茗放下茶杯,孙传庭才躬身拜道:“部堂大人。”
“你是哪位啊?”崔景荣砸吧砸吧嘴儿,似在品味茶水的后韵。
“学生是河南永城县知县孙传庭,通政使司发函叫我来京,复函后叫我去吏部报到,吏部说调令是内阁下的,要我来兵部报到。”孙传庭一口气把周折往复的跑部经历简单地说了一遍。
“你就是孙传庭啊。”崔景荣一听就知道这年轻人是谁。
“部堂大人知道学生?”孙传庭去年进京参考的时候,崔景荣还在宣大山西等处总督军务并兼办粮饷。
“当然了。你可是要去沈阳的人。兵部上下都知道你。”崔景荣笑道。
“沈阳怎么了?”孙传庭感觉自己从进京以来就一直保持着疑惑的状态。
“沈阳不怎么。可熊廷弼的经略行辕就在那儿。那家伙可不好对付。不过.”崔景荣又喝了一口茶。“.你这身板儿,应该经得起他的折腾。”
“熊经略很难相处吗?”孙传庭问道。
“他是个直率的人。如果你对他的胃口,应该还是好相处的。”崔景荣朝孙传庭招手。“把文书拿过来吧。”
“都在这儿了。”
“恭喜你,你连升两级,现在是正六品兵部主事了。”崔景荣在任官文书上签字盖章,然后递还给孙传庭。“去都察院吧。”
“去都察院?”孙传庭觉得自己的像个陀螺,抽一鞭子跳一下。但无论跳到哪儿,始终在同一个区域里打转。
“当然要去都察院。内阁叫你以巡按的名义去沈阳管理庶务,给你挂的衔是主事兼御史。兼了御史,你能不去都察院报到吗?”兵部没有一个人被抓,因此崔景荣比周嘉谟要耐心得多,而且孙传庭的体格还很对崔景荣的胃口。“兵部主事兼都察院御史,巡按沈阳。绕这么大一圈儿其实还是干知县的活儿。”
崔景荣想了想,又好心地提醒道:“快饭点儿了,就算你现在跑着去也到不了都察院。下午再去吧,你可以先去户部,应该赶得上。”
“这些职衔和户部有啥关系?”孙传庭问道。
“小子,你转懵啦。”崔景荣轻笑一声,反问道:“进京和赴辽的差旅费你不去户部核销申报,打算自己掏啊?”
“哦,对!路费。我马上就去。”
“别忘了都察院。”
第137章 可控的领袖
为了赶在午休前把账给报了,孙传庭一出兵部就迈开步子向户部的方向跑去。在这不长的一段路上,孙传庭一直在想朝廷为什么会突然把自己调到辽东去,可即使他两腿一齐迈进户部的正堂还是没有想出了个所以然来。
“唉。你谁呀?来户部衙门干嘛的?”有官员叫住了孙传庭。
“请问部堂大人去哪里了?”因为陷入沉思而处于恍然状态的孙传庭回过神来,却没看见应该坐在主桌旁的户部尚书李汝华。
“部堂大人刚去后堂,现在正与徐部堂说话呢。”那官员问道:“你找部堂大人有什么事儿,急不急啊?”
“我奉函进京,来户部核销路费。”孙传庭回答道。“且不日将北调辽东,所以还需要申领一笔新的路费。”
“部堂大人怎么会亲自过问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儿。”官员提醒道:“去司务厅。”
“多谢提醒。”孙传庭这才反应过来。人事变动需要堂官儿签字盖章,而申领钱粮则不需要。
孙传庭迈出左脚,但立刻又收了回来。“那个.,司务厅在什么地方儿啊?”孙传庭没去过司务厅。他上任永城的时候,户部在院子里摆了张桌子,统一给外放的知县发银子。当时他还觉得事情挺简单,只跑了吏部和户部两个部门就办完了所有的程序。
“唉。你跟我来吧。”官员叹气摇头。
后堂偏厅。户部尚书李汝华和礼部尚书徐光启正左右并肩坐着。
因为衙役还没把新烧的炭炉抬过来,所以两人只能靠着各自的热茶暖胃暖身。
“子先。你要是有什么想说话就直说吧。”李汝华率先开口,为了让气氛不那么严肃,他还顺嘴开了两句玩笑:“你最好三两句话说完,不然户部还得给你备午饭。户部管着粮秣,这一粒一谷的出入折耗可都记下来,不然我平不了账。”
徐光启没什么心情,不过李汝华面带笑意,他也不能把自己的热脸变成冷屁股给老尚书贴。“呵呵。户部拿到了皇帑,总不至于像往年那样拮据,分二两米给我,也显得您老呵护晚辈嘛。”李汝华是万历八年的进士,而徐光启万历九年才中秀才。当徐光启于万历三十二年进士及第的时候,李汝华已经是兵部右侍郎了。
“这还是皇上圣明啊。”提到皇帑,李汝华便很感慨地颂圣了几句。“辽乱刚起的时候,我疏请先帝爷拨帑犒边,可数请不允。广盈库、承运库没有粮,太仓没有银,就只能先苦一苦百姓,再苦一苦官员。我老朽昏悖,为朝廷,为先帝担点儿骂名也是该的。可这么苦下去迟早会出乱子,先帝爷啊”李汝华意识到自己再说下去可能就有妄言贬低先帝的意思了。他生硬地截断话头,又重复了一句:“还是皇上圣明啊。”
“皇上自然是圣明的。”徐光启决定先顺着李汝华的话说几句再切入正题。“听兵部那边儿说您老给几支西南地方来的土司请了些银子。”
“是有这么个事儿。土兵拿不到钱是要劫掠乡里的。”李汝华点点头,接过话茬,问道:“你带过兵,觉得这些土司能解辽东的燃眉之急吗?”
“您老这是在为难我。”徐光启苦笑道。“我没见过他们,只知道有几股土司曾助朝廷剿过杨应龙。但往日不同于今朝,这些事情做不了参考,征倭援朝的名将也折在萨尔浒了不是?”
李汝华说道:“是深是浅,还是得打几仗才晓得。但我想,再怎么烂也比卫所兵好。”
“卫所兵哪里是兵啊,简直是各级军官的佃农。”徐光启深以为然。他就是考察过卫所,深知其中的糜烂才疏请朝廷编练新军的。
“明年天津开埠的事情你知道吗?”提起卫所兵,李汝华突然想起了皇上说过的海商。
“您老也听说了?”徐光启心想:这些人说过什么话我都知道。
“也对。你和洋儒之间来往确实比较多。”李汝华嘿嘿一笑,满脸都是褶子。“我想找个时间和他们见上一面。你能帮着撮合撮合吗?”
“您老想见他们?”徐光启不解。
“皇上想让洋商走海路从南洋弄些粮食到辽东去。我得和他们谈谈价钱。”李汝华说道:“但我听不懂洋商说话。请洋儒帮着通译,我又信不过他们。所以想请你帮帮忙。”
徐光启恍然。他还以为李汝华想见传教士。“当然可以,您老什么时候有空?”
“你随意安排。户部虽然忙,但比礼部好些。”李汝华含蓄地夸了徐光启一句,然后撇绳儿似的把话题扯回来:“开海难免生出变乱,卫所兵是不堪用的。你熟知兵事,又胸怀韬略,要是有什么合适法子想上疏朝廷,我会支持你,我也是读过一点儿兵书的。”
“老大人,您可真是公忠体国啊。”徐光启赞叹一声,旋即顺杆子往上爬,切入正题道:“还有一件事儿,我也想让您帮帮忙。”
“昨天的事儿?”李汝华在正堂见到徐光启的那一刻起就知道他为何而来。
“您老明鉴.”徐光启正要说话,门口却响起了敲门的声音。
这时衙役把烧着新炭的火炉给抬过来了。
“进来。”李汝华朝门口喊道。
即使炉旺炭炙,想要温暖整间屋子还是需要不少时间。为了尽快驱走身上的寒意,李汝华索性凑到炉边摊出手心,主动接受炭火的温度。“子先。天寒地冻的,你也过来烤烤吧。”
“老大人。对于昨天的事情,您老怎么看?”徐光启凑过去,但直到两个差役离开,他才开口接上被断掉的话茬。
李汝华盯着炭炉,脸上没什么表情。“问我这个问题的人,是礼部尚书徐光启,还是东林党人徐光启?”
“我既是礼部尚书,也是东林党人,但我参加东林从不是为了营私。”徐光启巧妙地说道:“而且您老和东林先生顾端文不也有同年之谊吗?”
东林党的创始人顾宪成也是万历八年的进士。
“叔时老弟啊。”李汝华眼神一黯。“过世八年了。”万历四十年,顾宪成病逝于老家南直隶无锡县。谥号端文。
李汝华收起感伤。不知道是不是炭火暖身的缘故,他的声音里竟多了些亢奋。“顾叔时说他办东林书院的初衷不是为了科考,而是为了善天下。所谓‘群天下之善士讲习,即天下之善皆收而为我之善,而精神充满乎天下。’”
“但志士青年中总有脱胎于书院而入朝堂者。这些人在书院时便讨论时政,并批评官员的为人,入朝之后便以书院同窗之谊为纽带结党成派,拧成一股不小的势力。因果勿论,顾叔时最后总归是起了,以在野之身而遥控朝局的心。”
“发动舆论,干涉朝政。”李汝华是那段历史亲历者,看得很明白。“你们在走顾叔时走过的老路!”
“十一那天你们在干什么?逼宫吗?皇上没有下令廷杖,已经是开天恩了。”李汝华阴恻恻地说道。“你来户部是想劝我上疏为东林党人求情吗?我老了,精力有限,争不动了。但如果这个案子发生在十年前,我必上疏弹劾东林结党营私,祸乱朝纲!”
李汝华起了爱才的心。“徐部堂,你是有才的,而且皇上也很看重你,不要自误。别掺和进去,当什么都没发生过。只要和东林党保持距离,凭着孙帝师的关系,皇上肯定不会迁怒于你。”
“老大人。我不能袖手旁观。”眼见李汝华起了失望之色,徐光启赶忙说道:“我路过通政使司,看见几十上百名身着各色官服的官员,正排着队往里边儿递送题本。有人串联了!”
“这不奇怪。东林党人能把生长在北直隶的方中涵逼到‘认祖归宗’去做浙党的领袖,遭到反击也是正常的事情。争一争,斗一斗,东林党也会收敛一些。”屋子暖了起来,李汝华也就退坐到椅子上。“方中涵元辅内阁,弹章递进去,票拟可想而知。到时候司礼监再在皇上耳边说两句,很多人会遭殃。我不会帮东林党说话”李汝华端起茶,准备做出送客的手势,但想了想他还是决定多说了一句:“你与其来户部走我的路子,还不如去走叶进卿的路子。他出面,票拟上的措辞兴许能温和一些。”
“老大人。我不反对惩治东林党。也不反对株连.”徐光启瞥见了李汝华的手势,于是深吸一口气,准备将来意和盘托出。
“哦?”李汝华来了兴趣,将茶杯放下。“那你来户部干嘛?”
“我和您一样.”徐光启先表明自己的立场。“.也不认可东林党的作风。但事情不能闹得太大。您刚才也说了,皇上要在天津开埠,卫所的问题亟需解决。而且辽事糜糜,建奴伪称天命。西南土司,山东民情,各地都不安泰。不用多想就知道,其他党派的人是奔着消灭东林党来的。且不说能或不能,只要开始拉锯,朝局就会变得靡乱,地方上也会不安。”
“那你想怎么样?”李汝华侧身看向徐光启。
“部分株连,有限扩大,快速解决。”徐光启简单地总结了和刘一商定的方略。
“如何扩大?株连何人?”李汝华的心底冒出一个词:党派内斗。
“其被锦衣卫抓走的人全部罢官,并株连一些骨干。一定会有言官跳出来反对,到时候,有人会联系司礼监,请大太监向皇上谏请廷杖。罢官加廷杖,只要惩治一些跳得最高的官员,东林党在朝廷的势力就会被削减。”徐光启回答道。
“株连骨干并保留东林党?呵。”李汝华淡笑一声,这种事情他见得太多了。“然后你上去?”
“对。我上去,做新的领袖。”徐光启没有回避李汝华浑浊的老眼里凝出的审视之光。
“嚯!”李汝华原以为徐光启会闪烁其词,没想他会直接承认。
“我会在事态扩大之后出来做好人。只要能谏阻皇上,让事情平稳地落地,我就能成为东林党的新领袖。”徐光启坦诚得可怕。
“你就这么直接告诉我,不怕我到处说?”
“老大人,这里是没上炭的偏厅。”徐光启指了指紧闭的门扉。“您选的地方。”
“我越来越喜欢你了。”李汝华笑道。“你的想法不错,但有一个问题。”
“老大人请讲。”徐光启以微笑回应李汝华。
“事情若是不能平稳地落地呢?”李汝华问道。“你能在事态扩大之后,说服皇上收手吗?”
“事情一定能平稳地落地。因为我不会在事态扩大之后才去谏阻皇上。我不日就进宫面圣,将想法和盘托出。”徐光启朝紫禁城的方向拱手道。
“什么?”李汝华面色微变。“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当然知道了。我就是要告诉皇上,我要成为东林党的领袖。”徐光启说道:“东林党既不造反,也不谋逆,只是有些失控了而已。堵不如疏,皇上能命我作为部堂领袖礼部,就不会反对我成为可控的东林党的领袖。东林党以前是太子党,现在太子做了皇帝,东林党就应该变成帝党,而非乱党。”
“我不明白。”李汝华皱眉说。
“那我从头跟您说一说。”徐光启倒是不嫌麻烦。
“不,不,不。”李汝华连连摇头。“你的话我听得很清楚。无非是借这个事情挑倒赵南星、邹元标,再自己上位领袖东林嘛。”李汝华很清楚顾宪成死后东林党由谁话事,或者说这事儿根本就不是个秘密。
“为了达成这一目的,也为了让皇上不再对东林党起疑,你要把事情告诉皇上。就这么点事儿。”李汝华用食指指向自己。“我不明白的事情是,你来这儿找我干什么?你直接把事情告诉皇上,请皇上定夺就是了。”
“我来户部找您,是为了寻一个台阶。”徐光启站起身,走到李汝华身前,执晚辈礼。
“台阶?我这儿可没有能让皇上垫脚的台阶。”李汝华也站起身。
“老大人,您的台阶不是给皇上用的,而是给百官下的。”徐光启微微一笑。
第138章 压不住的北镇抚司
徐光启进宫面圣却遇到了去司礼监的骆思恭,骆思恭压住了田尔耕,但田尔耕很不满。
锦衣卫北镇抚司衙门。
田尔耕端坐在正堂主位上,聆听囚牢里传来的幽幽哀嚎。他喜欢这种声音,仿佛伴着惨叫品茶,茶香会更加浓郁。
最后一口下去杯子见底了,田尔耕将茶水裹挟着入嘴的茶叶吐回茶盏,然后轻敲桌面:“来人,掺水。”
审人审乏了的从五品副千户许显纯,刚迈进正堂便听见了田同知的呼唤。“给我。”他夺下衙役手里的热水壶,快步走到田尔耕身边。
“大人。”许显纯稳稳当当把杯子给注满了。
“你不去加紧审问,来这儿端茶倒水干什么。”田尔耕嘴上这么说,但心里还是很受用的。
“几个乱党而已,哪里有伺候大人来的紧要啊。”许显纯极尽谄媚之能事。
“留着你这张蜜嘴儿去勾栏舔勺子吧。”田尔耕把茶盏拿回来。“审出什么来了。咱们的邹寺卿招了没?”
“邹寺卿嘴巴很硬。而且您也知道,他官儿大,也还没被革职,卑职怕给大人带来不必要的麻烦。”许显纯整张脸上都写着“忠心耿耿”四个大字。
“找张帕子给他洗脸啊。”田尔耕说的“洗脸”是指水刑。也就是在犯人的脸上蒙一块布,然后再往布上洒水使之窒息。这种刑讯方式不仅非常有效,而且没有伤害虐待的痕迹。“你仔细点儿别弄把邹寺卿给弄死了就是。”
“遵命,属下这就去叫人往刑房里送盆炭。”许显纯会意,拱手领命。
“刑房里还上炭,你可真是菩萨心肠啊。”门口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掌卫大人!”许显纯还没来得及回头,田尔耕就站起来迎上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