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属下见过掌卫事大人。”许显纯比田尔耕还要恭敬得多。“属下给刑房上炭,是怕犯人在招供之前先冻死了。”
骆思恭理所应当地坐到田尔耕的主位上。“审得怎么样了?”骆思恭没接许显纯的话茬,而是看向田尔耕发问。
“大人放心。再硬的骨头也受不住诏狱的折磨。”田尔耕躬身回话道。
“就是说没审出个什么所以然来?”骆思恭直接揭破田尔耕话语里的小花招。
“还需要些时辰。”田尔耕低下头,他以为骆思恭是来催进度的。
“就这样了。别费太大劲,适可而止吧。”骆思恭抬手止住送茶过来的衙役。“不要株连太多。”
“这?”田尔耕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向骆思恭。“大人,这是为何?”
“你问那么多干什么。”骆思恭翻眼斜视田尔耕。
“大人,这不好吧。”田尔耕眉头紧皱,劝道:“小的们还等着这份儿功劳呢。”
“那就让他们继续等,这案子就这么着。把诏狱里的人办瓷实了就结案。”和内阁首辅密商的事情是不能拿说给下属听的。所以骆思恭只能用自己的权势强压。“你听清楚了吗?”
“属下听清楚了。”田尔耕不想答应,但却只能躬身应喏。
“很好。”骆思恭站起身。“就这事儿,你回来坐吧。”
“恭送掌卫大人。”骆思恭大踏步地离开北镇抚司衙门回到自己的马车上。沿途大大小小的锦衣卫军官无不行礼恭送。
“大人。还审吗?”等马车驶离,许显纯才开口问田尔耕。
“审!怎么不审。”田尔耕捏着拳头。“不能停下来。”
要是真停下来,退钱不说,还得罪人。
镇抚司各级将校都卯足了劲儿准备在东林党的案子上捞一份儿功劳。花钱多的领差抓人,花钱少的等审出结果,再去抓办被牵扯出来的新案犯。总之,吃得起肉的花钱吃肉,吃不起肉的拿着锤子准备敲骨吸髓,肉骨都捞不到的还能分一碗汤喝。
许显纯没有说话,但明显松了一口气。他虽然和田尔耕走得很近,但为了捞到好活儿,还是很自觉地掏了银子的。
“你也收了不少吧?”田尔耕冷笑一声。
“出血就得回血嘛。不然属下以后就没银子孝敬大人了。”许显纯嘿嘿一笑。转而摆出担忧的神色:“不过属下更担心您在骆掌卫那边儿不好交代啊。”
“骆大人多半是受了谁的蛊惑。”田尔耕用右手指节撑着额头。他闭着眼睛,一边说话一边权衡着利弊。“这么多想要上进的兄弟就指着这事儿分点儿功劳,可不能让骆大人因为一时的迷糊而寒了兄弟们的心。”
“而且从成祖文皇帝开始,宫里便定了规矩。说我北镇抚司可以在掌卫事大人犯迷糊的时候直奏皇上。”田尔耕抬起头,看向许显纯,恶狠狠地说道:“审!连夜审!只要不弄死人,你干什么我都不管。就这几天,你给我拿一个结果出来。”
“遵命!”许显纯心下一凛:田同知要和骆掌卫唱反调了!
紫禁城,西六宫之一,曰储秀。
一夜辛勤的耕耘之后,两开花径的朱常洛睡了个好觉。由于提前嘱咐过,所以没有人过来唤他,朱常洛也就错过了皇极殿的早课和一堆吵来吵去的奏章。
“姐姐,你醒了么?”朴微微撑起身,越过皇帝,小声地用朝鲜语呼唤道。
“别说话。皇上还在睡觉。”朴早就醒了,但她既不敢动,也不敢叫醒睡在身侧的皇帝,只能忍着下腹的轻微胀痛感赤条条地仰躺那儿。
“哦~~”朴努努嘴。
尽管她俩动静很小,但还是搅扰了皇帝的浅睡。
“唔”朱常洛感觉浑身通泰,就是有点儿口渴。“水,来个人给朕倒杯水。”
“嗯。”靠近床沿的朴,听见皇帝说话,赶忙腾挪着下床。
一双好看的赤脚落地之后,朴又转过身来,轻轻地为皇帝塞了塞被子。她弓下腰,随手捡起被皇帝粗暴地扔到地上的女式亵衣,也不分辨是谁的就穿在身上。
炕里的炭已经烧尽,没了热源的屋子再次被寒意侵袭,连带着茶壶里水也结了一层薄冰。没有办法,她只好再多穿几件衣服走到门口,用蹩脚的汉语一字一顿地说道:“皇上,要,喝水,热水。”
回到炕边儿上,朴发现皇帝已经完全醒了,正侧着头看自己。
“皇上。”朴汉语说得不利索,但行礼还是很规矩的。
“你要么躺回来,要么把衣服穿好。”白汽在朱常洛的嘴角翻涌起灭。“这屋子也太冷了。”
朴心想:这不得怪您吗?如果按正常的时辰起床,炕里的炭还会有剩呢
“呀!”一只攀到她身上的大手打断了朴的胡思乱想。
“你们不错。”朱常洛看着朴羞红的两颊,轻声说:“不过今晚朕要去别的宫苑,就不来了。”
“蒙皇上幸,恩承君露,贱妾已足矣,不敢奢求常幸。”朴面色潮红,呼吸急促。
朱常洛在她的额头上吻了一下。“门儿关着,没必要这么规规矩矩的说话,朕喜欢你活泼的样子。”
“皇上,该进午膳了!”朴以为皇上又来了兴致。赶忙委婉地劝道。
“别紧张。朕有正事要做,现在不办你。”朱常洛把不老实的手收回来。“更衣。”
午膳过后,朱常洛摆驾乾清宫。由于天上正飘着雪,所以一路上都能见到扫雪和铲雪的小黄门。他们要保证路上没有明显的积雪,所以只要雪不停他们就得一直干下去,直到换班或者入夜。
“奴婢叩见主子万岁。”听见唱名的宦官高呼“皇上驾到”,在南书房当值的两位司礼太监便放下手里的活计,来到门口迎驾。
“起来。”朱常洛笑着摆手。
“主子爷。骆思恭一大早就来求见。不过您在歇息,奴婢就把他打发回去了。”朱常洛越过王安之后,王安才站起身跟着进殿。
“他说了什么呀?”朱常洛问道。人走事留,这是规矩。
“他讲了两件事儿。头一件是方首辅私下去骆府找他。”王安说道。
朱常洛警惕起来:“内阁首辅去找锦衣卫的头头,他想干嘛?让锦衣卫扩大株连?”朱常洛的第一反应和骆思恭是一样的。
王安看皇上面色不善,就知道皇上这是起疑了。他赶忙说道:“不是的。方首辅是劝骆思恭不要扩大株连,到此为止。”
“嚯!”朱常洛非常意外。“你现在就去找方从哲,问他在想什么。”
“奴婢遵旨。”王安领命转身。
“等等!”朱常洛叫住王安。“暗问,不要让内阁里的其他人知道。”朱常洛很清楚,无论方从哲的答案是什么,这时候只要当众揭破内阁首辅和锦衣卫掌卫事有过私底下的往来,方从哲就可以告老了。
等王安走后,朱常洛又问魏朝:“另外一件事呢?”
“回皇上的话,还是方首辅的事情。”魏朝走到离御案最近的火炉边儿上,他掀开盖子,往里面添了几块儿上好的檀香木炭:“骆思恭说,因为方首辅并未因此而变得张狂,所以他想请皇上恩饶方世鸿。”
“方世鸿现在已经被抓了吗?”朱常洛坐到位置上。
“没有,方世鸿现在还在黄华坊的勾栏里醉生梦死呢。最近,他留宿在一家名叫.叫.暖什么阁的地方。”
“也就是说,方从哲不是因为他儿子的事情才去找骆思恭的咯。”朱常洛摸了摸下巴上的胡子。“有意思。”
“就这样吧,先听听方从哲怎么解释。”朱常洛不再想这件事情。“通政使司的题本呈过来了吗?”
“递了好几次呢。到现在积了两百多封了,各科各道,各司各衙,凡是能有点儿品级的官儿都上疏了。”魏朝轻叹一口气。“老祖宗和奴婢一直在看,但看得不如送得快。”
“大概都写些什么东西?”朱常洛注意到了魏朝的疲态。
“回主子爷的话。”魏朝想了想,说道:“就目前整理出的题本来说,保奏罪官的较多,弹劾罪官的较少。但无论是保奏还是弹劾,基本都是围着邹元标立论的。”
“东林党还是势大啊。”朱常洛眉头微皱。
“奴婢觉得可以让锦衣卫再抓几个,有些人的措辞很不客气。”魏朝没说的是,叫得凶的都开始把皇帝往桀纣上靠了。“上廷杖打死几个出头的,他们就规矩了。”
“喊打喊杀,这可不是你的风格啊。”朱常洛看向仍在拨弄炭火的魏朝。
“有些人真的是太过分了。简直是无君无父!奴婢气不过。”魏朝对詈骂君父的所谓清流再没了好感。
“过段时间让崔文升去吧。你就别出面了。”朱常洛也觉得该杀几只鸡来儆儆猴了。“他不是很会打屁股么。”朱常洛冷笑一声,继续问:“内阁的票拟送来了没?”
“内阁倒是比奴婢们快多了。”魏朝给火炉盖上盖子,又转身去倒腾水壶。“主子爷,您愿意喝水还是愿意喝茶呀?”
“来杯茶。不要太浓。”朱常洛说道:“端茶倒水的事情还是让其他人来做吧。”
“秉了笔奴婢也还是要伺候主子的。”魏朝微笑说:“而且打打杀杀的事情容易吓着那些小崽子,奴婢就没让他们进来。”级别不够的人,听了不该听的事情是要死的。
“你倒是有心,也不枉他们叫你一声祖宗。”朱常洛继续问票拟的事情:“说内阁。”
“票拟的意见多是没有意见。”所谓“没有意见”就是留待皇帝自行裁决。
“呵。”朱常洛敲敲御案,说道:“这些人凑在一块儿当然没意见了,等他们私底下勾兑好了才会来这儿表达意见。”
“对了。孙传庭进京了吗?”朱常洛突兀地问道。
“奴婢这就派人去通政使司那里问。”魏朝一时间竟没想起这人是谁。可想起来之后,他却更疑惑了:这人就是个刚及第的七品官儿,主子爷为什么独独关注他?
“算了。现在没必要太让他显眼,留意一下就行。等他在辽东历练一阵儿,朕再见他。”朱常洛说道。
还要见?魏朝记住了“孙传庭”这三个字。
咚咚咚!有人敲响了大殿的门。
“什么事儿?”魏朝走过去,隔着木门问道。
“魏祖宗。孙师傅想要求见主子万岁爷。”传信儿的宦官说道。
在宫里能被冠以“师傅”而不称官职的人有且只有一个。
“等会儿。”魏朝又跑回去。“主子,孙师傅求见。”
魏朝的脑子里本能地冒出一个联想:孙传庭该不是孙承宗的儿子吧?
“嗯?孙师傅怎么来这儿?”孙承宗没有教师以外的任何实职,所以从未主动求见过皇帝。“他该不是来这儿问旷课的事情吧?这可不好回答啊。”
第139章 不忠不恕,应当严惩!
“孙师傅,你怎么来了?”为了表现尊师重道,朱常洛亲自走到大殿门口迎接孙承宗。
“臣,孙承宗拜见吾皇万岁。”皇帝给面子,但臣子却不能端架子。他守为臣之道,恭恭敬敬行完五拜三叩首的君臣大礼。
朱常洛没有打断孙承宗行礼如仪,而是等他把规定的动作全部完成之后,才将他扶起来。“孙师傅请起。”
“孙师傅该不是来朕这里问功课的吧?”朱常洛的满脸笑意。完全见不到和司礼太监讨论东林党之事时的肃然。
“皇上早已青出于蓝,臣安敢以此惊扰圣躬。”孙承宗确实是因为皇帝今天没去皇极殿右厢房才特意到乾清宫南书房来的。不过他来这儿不是为了督促皇帝勤奋学习,而是为了完成内阁次辅叶向高的请托。“而且圣上政务繁忙,实不必每日重温以习得之旧学。”
“孙师傅这是嫌朕岁数大了呀。”朱常洛呵呵一笑。
“臣不敢。”孙承宗拱手道。
“孙师傅坐着说话。”朱常洛就近找了个木墩子端到孙承宗边儿上。
“臣叩谢圣恩。”
“孙师傅有事就说吧。”朱常洛向魏朝招手。
魏朝会意,麻溜地给皇上也端来一个木墩子。让君臣二人可以近距离对坐。
“皇上决意如何处置东林党?”孙承宗开门见山地说道。
“哦?孙师傅来是为这事儿而来。”朱常洛脸上的笑意微凝。他看着孙承宗的眼睛,反问道:“孙师傅有何见教啊?”
“臣以为,应当严惩案犯,以昭君臣之道!”孙承宗没有丝毫犹豫,斩钉截铁地说道。
朱常洛略一愣,旋即笑道:“呵呵。朕还以为孙师傅要讲忠恕之道呢。”
“臣所言正是忠恕之道。”孙承宗正色道:“曾子(曾参)曰:‘夫子(孔子)之道,忠恕而已矣。’朱子(朱熹)又曰:‘尽己之谓忠,推己之谓恕。’”
“忠者,中心也。所谓中心,即中正不偏,诚心尽力,忠诚无私者也。”孙承宗继续说:“东林之人结党谋乱,妄图左右朝纲。此偏私,非忠也。”
“恕者,如心也。所谓如心,推己而及人者也。于是,即‘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于否,即‘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东林之人以下犯上,以臣斥君,欲以己之不欲施于陛下,非恕也。”
“此等案犯,实违背圣人之教诲,乃不忠不恕,枉为人臣!故臣请皇上速治其罪,以儆效尤。”孙承宗迎上皇帝的眼睛,铿锵有力地说道。
“要是天下的臣子都像孙师傅这样竭心尽力就好了。”朱常洛深感动容。